江南男子,以向琚來說,儒雅斯文,溫和的氣候養溫和的俊美,五官細致,身材如修竹,行若流水立若春梨,明溪飛花一般動人。北者,以來人為最,劍眉刀目,棱角分明,肩天齊平的狂狷,一步踏過山河的灑脫,冷則千里霜寒,笑則美酒醇香,若說俊美,便覺侮辱,唯贊天地男兒可令之開懷。
來人正是獨孤棠。他一向衣著儉樸,行走江湖時可以說穿得破舊,但今日卻顯揚。一身嶄新,淡紫銀絲墨馬紋錦袍,象牙帶,青花白云靴,高髻珠冠金邊。原本他只是傲骨,如今卻是自里而外的名門公子,舉手投足天生的貴氣,那么自然。
向琚從出生起就是美玉,如蘭燁二字,光華逼人,討無數人贊揚喜愛。獨孤棠小時候卻是頑石,在一堆寶石中一次次欲碎裂外殼,卻必須隱藏鋒芒。因此他不似玉,而似器,敲打錘煉之下漸漸成犀利寶器,有人懼有人恐,也有人愛不釋手,一生難離。
向琚看到那樣的獨孤棠,瞇起眼,果然是棠大掌事!緊接著就想,堂堂定國公之子為何在他和四哥手下當差?他不知獨孤棠的際遇,只往兩國關系上去想,因此微攏了眉頭,顯得不悅。雖然他自認相當謹慎,即便是六寶樓的大掌事,分工明立,不會知道朝政國事,但獨孤棠深受他和四哥的信任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而獨孤棠又是極聰明的,恐怕這三四年下來知道的事不少。他不怕泄密或讓人看穿他的手腕,可他很不喜歡這種上當受騙的感覺。獨孤棠很能藏,既與眾不同,又令他相信忠誠的品質,以那樣的出身裝成一個聰明聽話又有個性的掌柜掌事,他自問做不到。
獨孤棠的眼力何其銳利。向琚更是他的雇主,只要稍有神色上的變化,他就能猜其心意。自己作為棠大掌事離開向家,卻以迎使身份出現。恐怕向琚有諸多疑心。
“大公子,我們多少年不見了,你如今意氣風發,小弟真為你高興。”余礱兩眼一抹瞎。對獨孤棠和向琚之間的暗潮涌動全然看不出來,自顧上前攀交。
“礱弟,你恐怕連我大哥的臉都不記得了,為他高興不如為我高興高興。”一身白袍從獨孤棠身后閃出。央的俊面嬉笑,少將官服都不能讓他嚴肅起來。
余礱立時怒目,“你…你這個賤子怎會在此?”
央。姓余。和這個天之驕子余礱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也是余求的孫子,但他母親是官婢,即便在庶子中都受歧視,一出生就隨母親搬到偏郊的別院住,一年都見不到祖父和父親幾面。不過,用尉遲覺的話來說,央其實是余家子孫中最像余求的。
“礱公子。請小心說話。”獨孤棠冷冷瞥去一眼,“若我沒記錯,你尚無官職在身,他卻是五品四方少將。且你倆雖為親兄弟,他是兄你是弟,無論如何不該口出穢言。”
“四…四方…”余礱氣得說不全話。
“正五品四方少將之一。”央替他補全,仍是一張笑面,“礱弟,別怪老爺子和老爹,聽說他們在圣上面前為你求封少將,但圣上說你一根腳趾頭都沒有踏進齊地,真封將怕你壓不住,所以封你八品軍司記事補官,要是再打起仗來,我說不定得跟你討軍資。所以,這官兒不錯,平時清閑在家,照樣能吃喝玩樂,陪弟妹孩子。恭喜了。”
余礱恨不得甩袖就走,但注意到向琚和張翼的目光,不得不隱忍下去,咬牙低聲道,“不必你恭喜我,回去再計較。”
央置若罔聞,掏掏耳朵,絲毫不在乎有沒有將軍的模樣。
等這兩人靜了,獨孤棠拱手對向琚和張翼行官禮,這才道一聲五公子。他如此稱呼,就有早相識之意,是大大方方接受提問的磊落。
向琚見獨孤棠坦蕩,他若是開口責問反顯得小氣,溫和笑道,“獨孤少帥真人不露相,是蘭燁看走眼了,剛剛直問自己當初沒讓你受什么委屈吧。”
獨孤棠笑答,“不是五公子走眼,我四年前離家,孑然一身闖蕩,并無得到家里人的同意,也不能打著父親的名號,確實短缺銀子。多虧你和四公子賞識,讓我能養活自己。”
張翼在六寶樓見過獨孤棠,見他如今成了國公府的大公子,當然大奇大異,直言道,“獨孤少帥,棠大掌事,這可把我弄糊涂了。這般妙然的淵源到底由何而來?”
向琚不語,因為由他來說顯得心胸狹隘,別人會以為是譏嘲。
獨孤棠有“主仆”默契,毫不介意地說道,“幾年前我到南陳游歷,用光了盤纏,又不想跟家里開口,猶豫的地方正是六寶樓前。恰巧那時四公子和五公子下車進樓,五公子就問我是不是來應聘掌柜。”
向琚這時笑說,“張大人,你可知他站在哪兒?正正好好就在招人啟示的紅紙前面。你說,一個相貌堂堂眉宇慧覺的高大男子,雖然看似落魄,但氣勢氣度出色,我六寶樓一向愛才,見到這般軒昂之人,怎能不主動問一聲?便是錯了,我也不臉紅。張大人收徒,聽說也用搶的。”
張翼哈哈大笑,“是,是,人才難得。西騁小子就是我半哄半嚇才拜師的,不然就算他西大公子喜歡造紙,也未必當成正經事來做。如此說來,你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不過向家五郎應該是賢主,不然這會兒你倆就掐起來了,是不是?”
向琚指指獨孤棠,“蘭燁不敢自夸,得問本人。”
獨孤棠神情朗然,“向家兩位公子待我不薄,若非家里催我急歸,我還打算多領幾年薪俸的。”沒有這份差事,養不了一大家子人,所以真是大實話。
向琚不輕易佩服什么人,但獨孤棠如此風度,坦然曾經的逆境而談笑風生,令他心中不悅去盡,更生出相惜之意。
“不知道向五郎你付多少銀子給他,讓他連回家的心思都沒有?你家還招不招掌柜?我有一侄子,人挺聰明,就是全身懶,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被家里人寵壞了,送你那兒幫我練練?”張翼出身也貴,可他有大匠之氣,相信年青人要有出息,就該靠自己的本事闖蕩,而不是啃父輩祖輩的老本,因此對獨孤棠大為贊賞。
知道這是玩笑,向琚當然點頭,“棠大掌事既然辭了工,還真有缺,不過先說好,從柜上做起,偷懶是不給銀子的。張大人要真為你侄子好,那還得跟家里說斷了他的銀錢來路,否則不能像獨孤少帥這般獨當一面。”
余礱因為央的事憋著氣,聽得獨孤棠給向琚做了幾年掌柜,終于露出藏在心中的鄙夷,故意揭其身份,“獨孤兄,怪不得這幾年都沒有你的消息,原來到南陳士族家里當差去了。唉,你也是,雖說并非定國公嫡子,但畢竟是獨子,而且已故的國公夫人視你如己出,現今的國公夫人最后一胎還是個女娃,你上宗譜繼任爵位是遲早的事。國公大人待晚輩一向嚴厲,遲遲拖著不肯正你的名位,多半也是考驗你,你何必賭氣離家?”
獨孤棠看都不看余礱,他是嫡是庶從來不是秘密,更沒什么好介意的。自他懂事至今,長安城里有多少人拿此作文章,他要是覺得自尊心有損,早沒心肝了。
“礱弟,別隨便跟不熟的人稱兄道弟。我是你哥不錯,但我大哥可不是你大哥。”搗亂自有央出面,“我大哥是正四品的少元帥,圣上親賜云蛟的封號,前途無可限量,何須借父輩之光?你若眼紅,下回搶著點兒上戰場爭取表現,不然老爺子和老爹就算再有本事,扶得起阿斗么?”
余礱再也按耐不住了,對向琚說道,“向大人,我與你甚是投契,本以為同行會十分愉快,誰知如今來了讓我不能痛快的人,看來只能各走各的了。好在你我很快會在長安相聚,到時候再不醉不歸罷。”自己是來游山玩水的,不必看賤子的得意臉色。回家后只要告他一狀,到時候就輪到他哭喪著臉。他不怕祖父和父親,他那個賤娘怕。想著還能再得夫寵,父親說什么她都聽,連這個唯一的兒子也能往死里打。
向琚還沒挽留,獨孤棠道,“礱公子要走,我們不會攔著,不過先跟你說一聲,北齊一些流亡貴族捧出一個小皇帝,帶著數百殘兵想逃往西域尋外族支援,現已混入周境。前兩日聽說通州出現山賊打劫了一批商販,手段兇狠,不留活命,恐怕就和他們有關。他們需要路費,需要食物,天冷了還需要棉衣,而且他們對我周人恨之入骨,越到后面越搶得兇。”
央更“好心”勸,“從這兒到長安一條官道通到底,只要礱弟別走歪――路,一定能平安回家告狀。”從小到大這小子就會這招,完全能預料。
但余礱哪里還敢率性,趕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