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琚看采蘩喜極而泣,心中詫異。他能肯定東葛青云沒有說謊,鳳堯村人認采蘩為鄉親,其中必定有緣故。但此時采蘩竟然落淚,眼中的惦念牽掛那么濃,看來她和這個繁氏是真認識的。可是,他套過余礱的話,繁氏自出山后就一直跟著余礱到了長安,因為性子冷,不喜與人交往,一個朋友都沒有。而采蘩那時候應該受到牢獄之災往燼地流放。兩人到底如何遇見呢?當然,他怎么也不會想到采蘩和繁花的相遇應該在半年后,采蘩是重活了一次。因此,這樣的疑問永遠不會有解。
采蘩喊了姐姐,淚不由自主而落,她等著,等繁花指認她是陌生人。她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爭取一個新身份,若是不能,恢復真正的采蘩便罷。她相信自己,即使重新成為官奴,也有機會走出一條不同的路。這一世和上一世很不一樣,她有了一些能稱之為朋友的人,還有家人,還有知己。有他們在,她的命運就不會重迭。
繁花望著采蘩,沉默半晌。注意到身旁那位主母面上毫不在乎,眼中卻有些緊張的神色,她心里清楚原因。據說,這位她的同鄉命好,不但認了南陳大士族姬姓的義父義母,還入了富可敵國的童氏宗祠,冠了童姓,成為童氏某個分支的長孫女。她乍聽到時,無處宣泄痛苦的心中立生怨懟。
為什么一個村子里出來的,有人那么幸運,自己卻如此坎坷?當對方說出采蘩這個無比陌生的名字,實話幾乎脫口而出,但沖動只是一瞬間,緊跟著她就生出了好奇。采蘩的父母到鳳堯村隱居,采蘩的性子清冷傲氣。采蘩一家不與村人往來,這一切的一切竟活脫脫是她的人生。這女子是誰?為何借用她的身世?又為何知道她的過往?她想見她!就算要拆穿對方的謊言,她也應該當面,坦蕩而磊落。她或許不再天真無邪。她或許變得陋心可怖,可她天性中有著純良,不想輕率改變一個人的命運。
然后,她聽到了一聲繁花姐姐。尚未見到那個冒充她的女子。她的心先顫了。她不知道原因,但那聲姐姐,仿佛真是她生命中遺落的,令她剎那充滿了懷念。而且這種感覺在她抬眼看到那個女子時。有增無減,明明是陌生的容顏,明明她可以確定是從來未曾見過的人。她自小由父母刻意隔離人群。一向孤僻。且越大越不喜與人來往,讀書寫字,外加嘯崖那片山林,就是她消磨時光最常做的事。對人,她很少生出親近之情。余礱是第一個,她在瀑布那里遇到他,為他臉紅心跳。從此再不能忘。這女子是第二個,自然不同于郎君,卻好像認識了很久,讓她心暖的朋友。
眼一眨,也是淚落,她的聲音微顫,“采蘩――妹妹。”
采蘩怔忡。繁花居然回了一聲妹妹?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再一次與危機擦肩而過?
繁花激動的神色一晃而過,恢復淡然,“許久不見,想不到你還認我這個姐姐。當初是誰說的,我如果離開村子和人跑了,就跟我恩斷義絕?還說我呢,我前腳走,你后腳不也下山了嗎?我一回村,老村就跟我說了,你風光回村,帶著一群看似了不得的人,又到嘯崖上祭掃爹娘,誰知遇到了山崩,還以為你遭遇了不測。”清冷,但她走上前,輕輕握住采蘩的手,“你還活著。”
“幸免于難,只摔折了腳,養幾日就好,無大礙。”采蘩反握她的手,“姐姐,這里說話不方便,到我的船上去坐坐可好?”
繁花回頭,喚聲礱郎,“我與妹妹小時候極好,長大鬧了意氣,心中一直后悔,想不到今日有機會重逢,我可否上她的船敘敘舊?”
余礱是個俊美的青年,但眉宇之間傲慢得很,看繁花的目光根本不似有情郎,只道,“我不管這些瑣事,你問夫人就好。”
那位剛才話里雖然暗藏尖針,但這時笑意盈盈,卻是對著采蘩,“童大姑娘跟繁氏說貼己話,我自然應允。誰出嫁前沒一兩個要好的姐妹,我懂得的。不過,出嫁后就不能像當姑娘時那般隨心所欲,我們家里的規矩是,飯桌上妾要在一旁服侍夫君和大婦。我今日出門也沒帶使喚的婢女,少了她還真不行,所以請童大姑娘在午膳前放人回來伺候。”
可真是想什么說什么的主,不愧是余家正兒八經的嫡孫媳婦,當著這么多人的面頤指氣使。然而,采蘩卻也不是乖巧的人,遂對主座上的向琚和張翼一福,“兩位大人,我和繁花姐姐久別重逢,今后也是要各奔東西的,此刻恨不得說上幾天幾夜的話,一時半會兒怎能放人?余夫人未帶使喚丫頭,我也不好搶了姐姐就走,不知大人們能否多派兩名機靈能干的丫頭在余夫人身邊伺候著,如此便兩全其美了。”
向琚不語,張翼這一路上卻對采蘩頗為照顧,幫她對余礱道,“礱公子,女兒家說話細瑣,既然要同行到長安,船頭船尾的距離實在不遠,就別讓她們惦記時辰了。”
余礱不在意繁花的話,但給足南陳使臣面子,“夫人,如今出門在外,我們又是客人,就別太講究家里的規矩了。再說,等會兒行李就到,丫頭們也過來了,并不少人服侍。難得就給繁氏一日假吧。”
“夫君既然開了口,我又不是不近人情。”面上不露半點不悅,余夫人笑道,“繁氏,那你就到童姑娘的船上住一晚,可明日再回。”
繁花亦不說謝,也不行禮,拉著采蘩往外走。
出了艙門,采蘩就說,“好厲害的大婦,姐姐這種不轉彎的性子豈不是吃很多虧?”她知道,繁花的失寵和那位貌不驚人的正室夫人有很大關系。
姬三和顏輝留下應酬,就兩人下船,而繁花一離開舢板便松開采蘩的手,直到上了巨闕號才冷冷開口,“我吃不吃虧與你何干?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冒充我?”
繁花有一串的問題,采蘩只有一問,“既知我冒充,為何剛才不說出來?”
“拆穿你對我沒好處,不拆穿你,你就欠了我。”繁花打量采蘩布置清雅大方的艙房,再喝好茶,“不愧是童氏千金,出門都懂得享受,我想你應該不介意拿好處堵我的嘴。”
采蘩明白了,卻不惱,“還以為繁花姐姐是與我一見投緣,原來沖著童大小姐來的。只不知道,繁花姐姐想要從我這兒得什么好處?”
她親手為繁花送上點心,前世今生相遇的時候不同,為了好處也好,別的也好,都已經十分值得慶幸。且此時應該離繁花下定決心殺余礱不遠,但看似并無絕望深沉的心機,反而出乎她意料,一副挺想得開的模樣。難道不是現在?
“買我。”繁花吐出二字,點心入口。
“呃――你得教教我,怎么買?”繁花不是丫頭,是妾,還是余礱的妾,她出面一點不合適,還會讓繁花的日子更難過。
采蘩看得出來,那位余夫人可不會輕易放脫繁花,平白少了一個使喚丫頭,尤其是曾搶了自己夫君的女子。其實,正妻的大度多是有前提的,要么夫君對妾室抱著可有可無的心態,要么是她親自挑選的乖乖女。那些從外面進來的,尤其是夫君親自帶進來的,哪怕恩寵只不過一時,心中的厭惡也難消除,并以折磨她們得到奇異的滿足。
“我要是知道,還用得著你幫忙么?”繁花清凌凌給她一眼,“看你就比我聰明。我給人當妾,卻似奴婢。你雖遇險,吉人天相,逢兇化吉。”
采蘩反應慢了些,才察覺繁花這一提議竟是要離開余礱,“你舍得你的夫君?”
繁花終于面色僵硬,目光恨煞,頃刻之間有殺意,“他是我夫君嗎?一年了,我跟著他無名無份,對外說是妾,其實在家里人人當我一個暖床丫頭。那也就是罷了。我既背井離鄉隨他而去,圖他這個人,而不是名份,只要他對我好,別人如何看待我都無所謂。可是,他竟是個薄幸人,喜新厭舊,半年方過就視我如其他姬妾一般無二了,任大婦欺我辱我,他甚至還助紂為虐。這對夫妻,一個無心,一個無情,自私自利又驕縱蠻橫――”
“卻也是你看走了眼。”采蘩的切身體會,錯不是單方的,否則一昧怪罪他人,自己容易誤入歧途。
繁花本來越說越激動,聽聞此言,仿佛被澆了一盆冷水,片刻沉默后才道,“你說的對,是我自己先以貌取人,看他俊俏,又有才情,讓他三言兩語幾句好話就交出了真心。其實,余礱遠不如村里暗地戀著我的憨厚老實漢,至少待我如寶,哪怕成了農婦,一輩子被捧在手心,多好。”
“可惜,大牛已經成了親。”采蘩知道她說誰,“不過,心開闊些,今后未必沒有當寶的機會。”
繁花望著采蘩好一會兒,有很多疑問,但已不想再深究。她只知,遇到這個女子,她的路從此分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