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魄。
這是紙官署前園的名字,也就是左拐說的,充場面用的那片紙海。
于良說,他也是這么被迷進來的。他本來想當玉匠,成就稀世珍寶之類的,結果目前成就了窗紙和傘紙,心里特別郁悶,但又不甘從紙官署抽身。他說,他就是犟脾氣,不做成一件事,就絕不往別的事上去看。
采蘩沒打算和于良有過多交情,滿打滿算就一個月,但她記性好,聽進去便忘不掉。
從云魄穿過入中庭,卻是一圈的高屋高門。
“這幾間是大匠的工坊,紙官署所出各種名紙就出自這些門里。”左拐看看采蘩那身衣,“今日便算了,明日起換上署里統制的匠衣,你這一身沒法活動得開。”
采蘩還覺得挺利落的,心想他們上回的藍袍比她這身累贅多了,瀟灑如流風青空,徹底顛覆她爹留在她心中造紙時苦儉的樣子。
“左大人的工坊是哪間?”采蘩見左拐都快走出中庭了,不由問道。
半晌后,左拐說道,“一個殘廢要什么工坊?我雖然掛著大匠的頭銜,但這里屬我官階最低,只帶學匠,不做別的。”
采蘩知道自己開錯口,不再多說。跟著左拐走到后面,卻又是讓她大吃一驚。長久以來,在自家窮院里看她爹一人造紙,很小的院子,很小的石臼,很小的磚窯,一切都小小的,紙卻一張張出來了。但這里,上百個紙槽,已有兩三百人在開工的廣地,豎立著一排排整齊的貼紙墻,沖著日光濕白絮正在烘曬。
“他們已經開工一個多時辰了,小姑娘。你知道自己有多遲了吧?我差點以為你反悔,想親自去府上逮你呢。”已知她是童氏女,但左拐的態度仍大剌。
“今日祖父母回杭州,我要送他們上船。再說,左大人也沒跟我說什么時候該到。”采蘩不怕他指責。
“明日起,日出那刻你要進署。”沒關系,規矩說法一條條來。看似他態度不變,對她其實算照顧了,畢竟是姑娘家,他怕過分嚴厲把她嚇跑。
“是。”既然答應了。就要做到最好,采蘩是那種決定方向一往直前的個性。
左拐走到一臺紙槽前,讓兩個抄紙的槽工讓開。對采蘩招手,“小姑娘,那就開始吧,我先看看你基礎功。”
采蘩表情剎那空白,說話有些慢。“開始什么?”
“抄紙啊。你應該知道朝廷文書紙用什么主料,洗,切,漿,煮,漂。搗,這些都是基礎中的基礎,想你也熟悉。我今天就先不看了。抄紙很講究手功,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抄法,我瞧瞧你會的。今日抄完二十枚不同的紙,基本能符合我的要求,你就能回家去。我也不想你第一天來便累得不愿再來。”左拐說教。一籮筐的話。
洗,切。漿,煮,漂,搗,基礎中的基礎?想她也熟悉?基本能符合他的要求?她來錯地方了!紙官署是個真正造紙的地方,她連斧頭也弄不動,更別說是一群魯班門前了。
采蘩僵笑,“左大人,我沒造過紙。”
左拐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么?”
“我沒造過紙。你說得那個基礎中的基礎,我還是頭一回聽說那六個字。”留在記憶中的,只有她爹的動作而已。
“你沒造過紙?”怎么可能?“你評紙的時候,絕不可能是那些自以為見多了些紙的人能說出來的話。”沒造過紙的人是評說不出來的。
“我真沒造過。”采蘩看到左拐的大胡子成了如臨大敵的刺猬。
“你沒造過?”重復第二遍,左拐顯然承受不太住,再說第三遍,“你沒造過紙。從來沒有?”
“沒有,但是――”看著左拐吃驚的神情,采蘩第一次后悔她前輩子沒好好學習。
“那你怎么能說得出那么多名堂,用詞也十分精準?”左拐沒辦法接受這件事。
他想過她未必是能工巧匠,但至少眼力高于常人,手上觸感敏銳,應該已經是棵好苗子了。只要他稍加點功夫,她的進步可以一日千里。別人以為他殘了,廢手廢腳,所以能豁出去說離開紙官署的話。恰恰相反,他自認贏面很大,才會選她與西騁比試。西騁有天賦,他所教的學匠中沒有人可與這種天賦相匹敵,采蘩是他發現的意外之喜。是不是寶,他還不能斷定,所以上來就想看她抄紙的能力。料不到,她完全不會造紙。
怎么可能完全不會呢?!
“但是什么?”他沒有漏過采蘩所說的每個字。
“呃?哦,那個――”害她心虛內疚到有點結巴,“我爹會造紙,是他教我識紙的…其實還算不上教。我爹挺沉默寡言的一個人,喜歡讀書寫字。不知道他是嫌紙太貴,還是挑剔紙質,家里的紙都是他親手造的。我從小沒娘,爹做什么事都不得不帶上我,若是紙成,他一定會問我這紙如何,久而久之我就會評了。至于造紙,畢竟那時候年紀小,我爹不會讓我動手,等他想教我時,我又大了,沒興趣學。”
“也就是說你昨日純粹紙上談兵。”左拐明白了前因后果,敢情她看她爹造紙多了,所以能侃侃而談。他上了大當!
“紙上談兵,還真是。”采蘩卻見左拐的臉色一點沒好轉,“不過不是有句話,看都看會了。我覺得造紙不難,一個月就算從頭開始學,也來得及。左大人先別著急,您把官位都押上了,我不會不盡全力。”
“造紙不難?一個月也來得及?”左拐面色鐵青,大叫于良。
于良正在不遠處榨紙,連忙跑過來,“師傅。”
“跟這位姑娘說說,你進來學造紙多久了?”左拐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今年是第三年。”于良見師傅神色難看,不由瞧向采蘩,“怎么啦?”
采蘩老實說,“大人要看我抄紙,可我跟他說以前沒造過紙,他急得上火了。”
“你沒造過紙?”于良也完全沒料到,“可你――”
“看見了沒有?沒人會覺得這是正常的。”左拐咬牙切齒,磨得嘎吱響,好像這么磨,采蘩就突然會造紙了一樣。
“沒有人能在一個月里從不會造紙到擊敗騁公子。即便是騁公子具有不同一般的天賦,也學一年多了。”造紙不容易,于良自己學兩年才從今年正式入門。
左拐指著于良,“他算是勤奮好學的,今年年底能考紙匠。多數人在署里一輩子也只能當普通的抄紙工,永遠稱不上紙匠,更遑論大匠了。小姑娘,造紙沒有捷徑,天份只能幫你如虎添翼。”
“那――我還是回去?”復雜困難的事情有一個簡單的解決之道――放棄。“以我的名義向西大公子發封信,說明我根本不會造紙,也根本不能在一個月里學到他那樣的水準,而左大人則以為我有基礎。如此明顯的誤會,我想大家不至于為難他人吧?”造紙真得很難么?為何她看爹那么輕松?
“不!”左拐下意識擋住去路,“事到如今,誰也不能反悔,哪怕誤會,也得繼續誤會下去。你不會造紙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聽你說來,你爹是個巧匠,也許真讓你看會了不少也說不定。本來我想根據你抄紙的能力來決定如何教你,現在就當你什么都不懂,從頭學吧。”
于良仍不能想象,“師傅,還是照童姑娘的說法放棄得好,一個月從頭學,能打出像樣的漿來就不錯了。這回比的是文書紙,雖然是普通藤角紙,但紙質要求極高,即便是我,還常常讓您罵呢。”
“童采蘩,我能教,你能學嗎?”左拐雙眉深鎖,目光卻不再動搖,“我想你爹不過讓你認紙,就把你教得這么好,你一定跟他一樣有造紙的才能。如你所說,說不定還真得看都看會了。”
她可以對自己沒信心,但不可以對爹沒信心,采蘩重重點頭,“大人肯教,我就肯學。”
“很好!跟我來吧,咱們從第一步開始。”左拐走了兩步,回頭問,“你看造紙看了多久?”
“三歲開始――十四年。”說出這個數字,采蘩自己都怔了怔,原來看了這么多年。
左拐也有些詫異,“三歲的事你還能記得?”
“我兩歲開始記事。”過目不忘就不說了,免得他們以為自己說大話。
非凡的目力,非凡的敏銳,非凡的記憶。左拐看了她好一會兒,好像要說什么,卻最終只是回過身去領路。他希望自己沒看錯,而如果這姑娘沒有撒謊,她的天賦可能比西騁高得多。只要再多一樣非凡,就能跟自己的先祖媲美。
采蘩沒多么多想法,直到她跟著左拐停在幾座小山一般高的青藤前。這就是第一步?
“我給你一個時辰,挑出適合造紙的藤枝來。如果通不過,就沒午飯吃,繼續挑下一堆。一直通不過,晚飯也沒有,你可能要留在這里看明天早上的日出。”沒辦法,一天得當成十天來用。
“怎么可能一個時辰?”有她兩個那么高的藤堆,“而且左大人,您不教我怎么挑嗎?”
“先瞧瞧你從你爹那兒學了多少,如果這堆沒通過,于良會教你的。”這還需要他親授?
左拐走了,太陽將他的影子曬貼在腳下,離午膳不過也就一個時辰。
于良奉令盯著,端來一張板凳,提了一壺茶,就差瓜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