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的夜色下,破落的荒村一片漆黑,村落外響起幾聲烏鴉的鳴叫,更為黑暗的背景增加了一絲恐懼。
這是一個不足百戶人家的村落,他上次與高鴻中的人潛入時,是走的三岔河口的方向,那邊的清查沒有這么嚴密,但這個荒村他曾經跟特勤隊來過,他對于地形有驚人的記憶能力,讓他在情報局中能勝出一籌。
周武在黑暗中摸索著,左腳傳來一陣陣的刺痛,鞋底流滿了血,踩著有股滑膩膩的感覺。周武擺脫追擊后,首先往村中大道走了一段,然后飛速的用一條行纏死死綁住左腿的傷口,以免留下明顯的血跡,然后倒回頭走了一段后,拐入了往西的一條支路。
此時天色全黑,伸手不見五指,周武暫時還不能出村,今夜的風很微弱,四野一片安靜,在長滿荒草的荒野中行走會發出聲音,這附近荒野中的鳥雀不少,那會暴露他的目標,后金兵可能在外邊留下了人,以他眼下受傷的狀態,萬一在曠野中被發現,就難以逃脫,所以他打算先在村中隱藏,再尋機逃走。
周武緩緩移動,他靠著手腳觸摸的回憶著村中的情況,腳碰到了一塊條石,周武立即蹲下,順著條石的方向摸到了西側的夯土墻,他迅速的回憶了這個角度,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周武站起來小心翼翼的移動著,沿著夯土墻尋找到了一個已經沒有門葉的院門,輕輕的了進去。他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在這樣安靜的荒村中,一點聲音都會傳得很遠,那會讓幾個后金兵發現他的位置。
他當然不會認為幾個后金兵就此放棄,以周武的感覺,那幾名后金兵都是巴牙喇,后金的巴牙喇性情堅韌,并非浪得虛名,而他們往往是特勤隊最主要的對手,多年來雙方多有交手,在散兵作戰中不輸于登州特勤隊,所以周武絕不會輕視這些人。
周武在進入村子之后,已經在村中的道路邊看到了兩塊重疊石頭的標志,那說明至少現在這里沒有特勤隊,他得靠自己逃走,而此時他左腳負傷,逃走的把握并不大,但他也不能留到天亮,否則后金兵能很容易的發現血跡。
周武在院子西北角的一堆柴枝下摸到了一個裹著黑布的風燈,他提起風燈后在下面又找到了包好的火折子,這是特勤隊留下的聯絡工具,這個村子里面還有兩處陷阱,但周武在黑暗中不敢引后金兵過去,否則可能他自己也會中招。
取到風燈之后,周武猶豫了一下,又將風燈放下,只留下火折子,然后摸索到了正門的位置,悄悄的進入了這戶人家的正屋,地面上散落著一些破爛的麥稈農具背簍等物,他小心的移動著腳步,地上的碎麥稈發出沙沙的聲音。
到了西面墻后,周武蹲在墻角,準備好了火折子后,周武摸了一下腰間的云梯刀,那是他主要的武器,弓箭和腰刀則在馬匹倒下的時候丟失了,如果有弓箭在身,那幾個后金兵就不敢如此明目張膽的打著火把當靶子。褡褳中還有幾把飛刀和一些鐵蒺藜,飛刀是周武自己練的,情報局中并不限制隊員用的兵器,所以常常有些很奇特的東西出現。不過周武也沒有真用這個對付甲兵的打算,這種飛刀對上鎖子甲的時候,基本沒有什么作用。
此時外邊一聲夷語的喝叫,周武立即蹲下躲在黑暗中,他迅速的尋到墻上一個破洞的位置,隨時準備從這里逃出這家院子。
聲音是從東邊傳來的,那里是村里的主要道路,如果真夷對這里不熟悉,就會最留意那條道路兩側。周武刻意在那里多走了一段,暫時止血后又倒回來,如果后金兵打火把尋找血跡,就會被引往錯誤的方向。
黑暗中出現了一絲火光,周武探頭從門口看出去,東邊有兩團亮光,應該是兩個火把,遠遠傳來一個夷語的聲音,周武也學過一些夷語,雖然不熟練,但他還是聽出了“不要放火”幾個字。
看起來這幾個后金兵也擔心驚動周圍可能存在的登州特勤隊,若是沒有特勤隊的活動,可能這幾個后金兵早就在村中四處點火,一是讓周武無法藏身,二來也提供光明讓他們更容易搜尋。現在他們則只能用照明效果不佳的火把。
既然后金兵害怕放火,周武就打算放一把,如果周圍有特勤隊在活動,那按照特勤隊的作戰習慣,就一定有值夜的人,只要特勤隊來支援,自己脫身的把握就大了很多,周武決定冒一下險。他拿起火折子靜靜聽了一下外邊的動靜,村外烏鴉依然不時發出呱呱的叫聲,一般每次有兩次或三次,周武默記了一下叫聲的間隔,等待著下一次的鳴叫。
“呱…”一聲鴉鳴響起,周武計算著間隔,將手中的火折子狠狠敲了一下,敲打聲剛好與第二聲鴉鳴同步,嘶啞的鴉鳴將敲打聲掩蓋過去,第一落下的火星沒有能點燃火絨,外邊后金兵說話的聲音遠遠傳來,似乎要分散開搜尋,周武對他們的說話聲充耳不聞,在黑暗中保持著姿勢,等待下一次鴉鳴響起。
再一次響起后,周武終于把火絨點燃,地上的麥稈和枯草是最好的引火物,而且頂上還有半垮塌的草頂,周武把地上一小堆麥稈點燃,然后抓過幾把麥稈,將火苗引到草棚上,看到火頭燃起后,周武從墻洞上離開了這個院落,又沒入荒村的黑暗中。
“隊頭,甲號村方向有火光。”
李濤被哨兵從夢中叫醒,他立即摸出遠鏡,往亮光的方向看去,齙牙的臉很快出現在李濤身邊。
作為夜襲紫金梁時表現最突出的特勤隊員,齙牙給陳新留下了深刻印象,調回王碼夫的時候特意要求他帶回武昌分部的特勤隊精銳,齙牙便是隨王碼夫調回遼南的。
特勤隊以連云島作為基地,最近在蓋州以北的沿海地帶增加了出動次數,李濤作為總隊長本來不必參戰,但他依然上岸了,昨日襲擊了一個運糧的車隊,小隊頗有斬獲。
后金兵近日增加了巡邏的哨騎數量,這使得特勤隊在白天難以與后金的哨騎對抗,這里處于后金戰線后方,建奴的力量遠遠占優,所以李濤等人最近小心翼翼,李濤特意減少了出擊的力度,接近官道的時間減少了,夜間休息時不留在村落中,而是露宿荒野。他刻意減弱力度,是在策劃一次大的襲擊,這次上岸也是為了實地偵查。
李濤的遠鏡中看到村中有一個明亮的火團,他喃喃道:“肯定有建奴。”
齙牙低聲道:“沒準是個陷阱。”
“看看就知道了,到了不忙進村。”李濤把遠鏡遞給齙牙,然后發出一陣吱吱的老鼠般叫聲,兩側十步左右發出一些悉悉索索的聲音,又兩個黑影從草叢中冒出來,李濤低聲吩咐幾句,五人中分出一個排頭兵走在前方,其他四人分散隊形往火光的方向走去。
荒村火光范圍的邊界上,三個白甲兵的臉被火焰映得忽明忽暗,即便三人身經百戰,也被這個奸細弄得大傷腦筋,蓋州以北雖然以后金兵占優,但是晚間并沒有多少兵力在這片荒野,看這個奸細毫不顧忌的放火,說明附近很可能有接應的登州兵。幾人都與登州特勤隊交手過,相比戰場上那些機械一樣的龐大軍陣,他們對特勤隊的恐懼還少一些,不過也知道不好對付。
左側的噠桑阿就是那個在官道上被周武喝罵的白甲兵,他急切的道:“那奸細在這里放火,肯定已經跑去了另外的地方,咱們馬上分頭找。”
右側巴圖冷冷道:“這樣黑的天,他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又如何尋得到,若非他腿腳受傷,此時早該跑了,外邊就阿什達爾汗和胡尼奇兩人,最多守著西面,萬一奸細從東繞過去走,我們又如何找得到他。”
“這片地方多鳥雀,他出村總會驚動。”幸納盯著那團火光堅定道,“他從北面官道而來,若是約好在此處接應,那登州兵應該一早就出現了,此時他點火反倒說明沒有約定的接應人,甚或便是恐嚇我等…他既然點火,咱們就幫幫他,從東往西點火,讓阿什達爾汗把西邊的草樹點燃,把他逼出來。”
周武從火點南面的一處牛欄中探頭出來,村中燃起了多處火頭,后金兵是從東往西燒過來的,西邊的草叢中也燒了起來。幾個后金兵偶爾大聲喊話,周武從只剩半截的夯土墻往西面觀察時,還見到一個后金甲兵的身影,此時的草木大多已經干枯,這個村落附近正好草木茂密,很快就蔓延開來,周圍的光線越來越明亮。
周武心中暗暗叫苦,此時外邊光線明亮,已經無法從西邊逃脫,村中很快也要燒過來,有了光線后,自己在村中的活動也容易被發現。周武思索片刻后,打算從北面逃走,西北角應該有一個后金兵,但周武認為值得冒險,周圍未必有特勤隊的人,如果拖到天亮的話,可能會有更多的后金兵趕來,那時候就不可能藏得住。
借著一些光亮,周武飛快的往北跑去,靠著那些房屋的廢墟掩護,很快到了村子的北邊,周武停下摸了摸小腿,此時疼痛更甚,他走路都受到了影響,前面有一段沒有廢墟遮掩的道路,從這里到草叢是最危險的一段,東邊火光投射的影子不停在地面上晃動著。
周武小心的觀察片刻后,一咬牙沖向那段沒有遮掩的道路,短短的時間如萬年般漫長,眼看快到草叢邊緣,身后嘣一聲振響,一支重箭準確的射中周武的肩胛,兇猛的力量帶得周武一個翻滾跌倒在地上,周武一聲慘叫在草叢邊緣翻滾了兩圈,驚起周圍數只野雀,鳴叫著撲撲的飛舞一段后又落入草叢。
周武后背劇痛,已經無法逃走,他緩緩坐起來將云梯刀緊緊握在手中,面朝著箭支來的方向。
緊接著一支響箭射出,尖銳的鳴叫之后,漫天火光中四個甲兵身影從不同方向圍攏過來,正面來的則是幸納,他提著自己的合力弓,觀察了一番周圍后慢慢走來,卻并不急于靠近,而是在外圍戒備著。
其他三人也陸續停在十多步外,只有噠桑阿喝罵著飛跑過來,他手中提著一柄單手斧,要將這個白日羞辱自己的奸細碎尸萬段,周武把云梯刀舉到自己脖子上,臉上帶著點玩世不恭的笑,似乎還在挑釁那噠桑阿,他早有過這樣的準備,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落到韃子手中。
噠桑阿還剩下最后幾步,周武手上正準備用力之時,身后連續弓弦響,北面的黑暗中疾飛出幾支重箭,噠桑阿身上噗噗兩聲響,他前沖的勢頭一停,搖晃兩下后噗通一聲撲倒在地上,另外一名甲兵也被射中一箭,但在鎖子甲的阻擋下并未被重創。
突然遭襲之下,幾個后金兵陷入短暫的慌亂,前方三個后金兵飛快的取出弓箭,但北面的黑暗中看不清楚,他們自己的身影卻在火光的背景中十分清晰。
“有尼堪埋伏!往左!”幸納大聲呼喝著,幾個白甲兵在他的命令下快速移動,往著西北面跑去,先拜托光線的不利局面。
周武在噠桑阿被射中后立即往草叢中爬了幾步,他知道有特勤隊過來,方才的弓弦響聲中有特勤隊專用的強弩,肩胛上的傷可能會讓他以后不能再執行任務,不過還要不了他的命。
北面的草叢中傳來漢語的口令,周武一陣激動,他死里逃生,一生中從未感覺這尋常的幾個漢語如此親切。
黑暗中傳來奔跑的聲音,后金兵反應迅速往西北方移動,特勤隊放棄遠程攻擊,乘著后金兵的混亂發動快速沖擊,移動中隊形分散的后金兵倉促應戰。
很快傳來兵刃交集的聲音,期間夾雜著慘叫聲,周武忍不住探頭觀看,只見西面黑暗中劃過一道道亮光,飛舞的兵刃反射著周圍的火光,一場殘酷的近身搏殺正在進行。
五名特勤隊員分作兩組,乘著四名后金兵奔跑時形成的分散集中攻擊,李濤帶著一名隊員成一組,迎面碰到的第一個后金兵就在十步之外,那后金兵無暇躲避,立即轉身迎戰,李濤兩人同時投出飛斧,那后金兵也投出一支飛劍,黑暗中看不清這樣小的物體,雙方都是胡亂選了一個方向躲避,那后金兵和另一特勤隊員悶哼一聲同時受傷,后金兵被飛斧砸在左胸半個身體都被砸得發麻,但他單人對敵,李濤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時間,借著沖勢舉起手中的厚背刀迎頭就斬,后金兵舉起虎牙刀奮力一擋,但左側的傷勢讓他力量不足,被李濤的厚背刀劈得退后了一步,李濤的沖勢未盡,甲兵身體的重心還未調整好,李濤已經到了他跟前,左手的匕首對那甲兵胸側面連刺兩刀,登州鎮匕首顯示了極高的殺傷力,甲兵立即喪失了反擊能力,特勤隊的攻擊如閃電般迅速,此時另外一組也擊殺了一名甲兵,五名后金兵轉眼只剩下最后兩人,其中一人不及使用弓箭被齙牙一組三人圍攻。
李濤腳下不停,受傷的隊友也跟了上來,兩人迅速沖向剩下的最后一名后金兵,那名后金兵位置最靠后,和前面幾個甲兵有十多步的距離,李濤借著火光能看到那人手中的步弓,他本打算用高速的沖擊讓對手棄弓,但那個人影動作極為熟練迅速,就聽一聲弓響,李濤身邊的隊友一聲慘叫仰天翻倒。
李濤心頭一驚,那人開弓的熟練和速度是他從未見過的,而且還如此有殺傷力,不過李濤肯定他再快也不能在自己沖到前再射出這樣一箭,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開擊錘的聲音。李濤聽得是從那后金兵的方向傳來的,接著就看到那后金兵抽短銃的動作,李濤當機立斷將手中的厚背刀脫手扔出,明亮的刀身映著火光劃破十步的距離,那后金兵敏捷的蹲低躲開,這短短的拖延,讓李濤減慢了速度,并用騰出的右手抽出了腰間的一支短銃,抽槍時便扳開了擊錘。
兩人同時舉起短銃互相瞄準,李濤知道此時多少隊友也幫不了自己,瞬間想起了方才那名后金兵喝叫的聲音,很像在東屏山哨探時所遇那名兇悍的巴牙喇。
兩道槍焰點亮了十步的空間,火光中李濤看到對面的面孔,正是那個嘴角帶疤的后金白甲兵,槍焰轉瞬熄滅,周遭又重歸黑暗,此時齙牙那一組的廝殺也結束了,小村周圍又變得安靜,對面巴牙喇的身影佇立了片刻,嘭一聲倒在了地上。
李濤重重的呼吸了兩口后,走到那巴牙喇面前,聽到對方的喘息聲后,抽出匕首狠狠補了兩刀,然后才撿起地上跌落的短銃道:“這是我的槍,我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