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復州河一側,兩千多步兵在軍官們漢語的叫罵中匆匆列陣,靠河道一邊全部是密密麻麻的鳥銃兵,陣后是一面黑色的大旗,靠西一側則是一個類似登州的長矛火槍陣,陣前飄著一面孔字總兵旗,孔有德和李九成等人站在旗下觀察對面的明軍。
“三貝勒這是要干什么?”李九成的臉上滿是戾氣,對面的文登兵讓他既痛恨又畏懼,雖然他們現在改成了登州鎮,但那種整肅的風格絲毫沒變。
孔有德冷著臉沒有說話,莽古爾泰讓他們去直接攻文登方陣,滿洲兵一個沒調來,孔有德只看對面那密密麻麻的長矛就知道絕對沒個好,登州兵的強悍他是深有體會。天佑軍一千二百人,這次來了一千,孔有德幾人的家丁都沒放在大陣中,他們還是習慣于將家丁帶在身邊保命要緊。
皇太極當初要求他們模仿登州鎮,到蓋州這幾月以來,孔有德也練了幾個月,原來登州兵就大多是火器兵,對操作鳥銃比較熟練,長矛也不是很難練的東西,也是用的很長的長矛,剩下全部都是鳥銃隊,配著他們自己從山東帶來的倭刀。他們只遠遠看過陳新的長矛方陣,又通過當時一些對陣過的士兵描述了一下,但那些士兵當時也十分慌亂,每個人說的都略有不同,至于如何編制、訓練、指揮,更是一律都不清楚。
兩人只得搞了個橫向三十縱向二十的方陣,其他火槍手就擺在兩翼,基本有點陳新長矛陣的模樣,但最大的問題是,他們沒有足夠的包衣,士兵還需要自己種田,所以只能是五日一練,這已經是極限了,所以孔有德最希望的,就是跟著皇太極一起出征,好抓到足夠的包衣來剝削,偏偏這次又被留在了蓋州。
陳新是李九成的大仇人,李九成的兒子李應元就是被陳新抓住,當時登州春生門被攻克的時候,李九成就在鐘樓上,他只看到兒子的旗幟跌落,當晚逃出登州,他心中還有個念想,以為李應元會在某處匯合,結果一直到平度也沒看到,最后是從逃到平度的幾個標營兵那里得知消息,再后來,他在蓋州聽說了李應元在京師被斬首。
這次李應元強烈要求去復州,孔有德便留下陳光福協守蓋州,由孔有德兩人領兵一千,跟著莽古爾泰來復州,他對滿洲兵的實力有信心,這里又是遼東的主場,李九成有個報仇的私心,最好是能把陳新當場斬殺,好好出一口氣。沒成想剛到戰場,就看到了鑲白旗潰敗的一幕。
按說來他該和面前這些人拼命,但他此時心中卻十分不愿,若是莽古爾泰肯全力以赴,他們這里三千人馬一擁而上,是可能攻破明軍方陣的,但現在少了建州兵的弓箭近射,他就沒有絲毫把握,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自己手下這幫人,都是文登營的手下敗將,他們在登萊被文登營追得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那種恐懼是沒有那么容易消除的,現在雖然還是列成營伍,一旦交戰就說不清楚。
孔有德半響后才道:“三貝勒下了令,不打是不成的,對面全是步兵,打不過也不至于全部死光。你到左翼壓陣,我帶中軍。”他說完就回了陣后,李九成低聲罵了一句,策馬往左翼走去。
莽古爾泰的幾十名白甲兵策馬到了陣后,擔當著督戰隊的角色,而且還有十來個是集中在孔有德的總兵旗附近,監視的意味十分明顯。
此時托博輝的七百騎兵隆隆出陣,沿著西側往后面沖去,接著后陣一聲海螺號響,兩支漢人馬上要開始前進,李九成不禁瞅了左側一眼。
左側靠復州河邊就是烏真超哈,這次來了一千二百人,這些包衣兵連棉甲都配不齊,大部分十分瘦弱,平日拉個陣型、打打炮還可以,真要是干仗,烏真超哈聽著有力,實際在李九成的眼中,連東江軍都比不上。
烏真超哈用黑旗,在后金常常被八旗貴族稱為黑旗兵,皇太極安排佟養性擔任固山額真,另外為了便于區別那些加銜的總兵官,又給佟養性封了一個昂邦章京,也就是主管的意思。下面還有六個甲喇額真,都是漢人,他們分別管著一些丁口,各自數百不等,就連這些中層干部的人事關系也還在滿八旗里面,到烏真超哈任職屬于借調。
烏真超哈有行營兵和守兵各一千六百人,其中的守兵只能在本地守守堡壘啥的,恐怕還打不過陳新的護屯隊,行營兵戰力要強一些。烏真超哈雖然名曰黑旗,但并沒有單獨的人員單位,下面的漢兵牛錄仍然歸屬滿八旗管轄,只是出征時候單獨成軍,就與蒙古左右翼的性質一樣。
這次佟養性病重,一直留在沈陽療養,領兵的是石廷柱,石廷柱也是佟養性手下一個甲喇額真,加銜副將,但他還有個職務,就是烏真超哈的精兵額真,皇太極推行六部目的就是推行兵制,烏真超哈作為新建的營伍,從一開始就劃定兵種,石廷柱所領就是原來各漢官手下的精兵,也就是他們的家丁和強壯士兵,在烏真超哈里面屬于二號人物;烏真超哈普通士兵則稱為步兵,由步兵額真祝世昌帶領,此人原為明軍鎮江守將,遼陽失陷后就投降了建奴,他還有個弟弟祝世,兩人都因大凌河之役催鑄炮彈及催辦炮藥有功而得到提升。
這次就是從烏真超哈行營兵中挑選了一千二百人帶來,其中石廷柱領精兵兩百,祝世昌領行營兵一千人,精兵使用冷兵器,行營兵則全數裝備火銃和腰刀。
讓李九成沒想到的是,石廷柱比他更怕登州鎮,他去年在身彌島九死一生,躲在山林中幾次差點被搜山的明軍抓住,最后在兩個包衣協助下抱著木頭浮回了岸上。那段經歷讓他刻骨銘心,他在身彌島是見過明軍長矛陣的,現在讓他直接沖過去,腿都有些打顫了。
而且李九成沒有看錯這幫包衣軍的戰力,從烏真超哈到入關前的漢八旗,也就是用炮還湊合,在面對面的戰陣上就沒什么好的表現,皇太極對漢人既要用,也防備重重,只要漢軍人數一膨脹,就尋一些芝麻綠豆的事情處罰這群漢官,然后拆分漢軍,從一旗一直拆到八旗。石廷柱能力平平,又貪財怕死,唯有一個優點,就是做事情小心翼翼,對皇太極逆來順受,最終安然活過了后金一次次的政治斗爭,到順治十八年才死。
此時大鼓聲漸漸響起,下面的甲喇額真、牛錄額真領著步兵往一里外的明軍方陣走去,明軍陣型密集,正面陣線不長,后金兩千步兵有很多鳥銃手,互相間間隔三尺左右,陣線要長出很多,烏真超哈負責正面,天佑軍則會從側翼攻擊明軍的方陣。
后金火槍兵身上掛著大大小小的火藥壺、引藥壺、鉛彈壺,手上還纏著一圈圈的火繩,邊走還要邊留意著火繩,一開始走動后,到處是瓶瓶罐罐互相碰撞的聲音,隊形也慢慢散亂起來。
石廷柱派祝世昌、李國翰、李延庚等人分領步兵中軍和兩翼,自己領著精兵小心的躲在陣后,他們實際上都不知道如何用鳥銃兵打仗,不過他面前是密密層層的鳥銃手,多少能讓石廷柱有些安全感,而他騎在馬上也能看到對面明軍的情況。
正藍旗的騎兵正從明軍方陣側翼通過,相距有兩百步,在火銃射程之外。前鋒剛剛跑過,方陣突然噴出兩道白煙,一枚鐵彈命中了后金的騎兵隊列,幾匹馬被打得肢體橫飛,引起一陣混亂,但對整個騎兵陣沒有什么影響,騎兵快速通過側翼,投入了后面的戰場。
明軍騎兵往復沖殺,此時損失已接近三百人,人馬體力也損失很大,不敢再與新銳的后金騎兵對陣,在一陣號聲指引下往南撤退,正藍旗騎兵跟著一路追擊而去,明軍的四個方陣陷入了后金兵的圍困。
多爾袞派出了收攏的一些巴牙喇從后面牽制明軍方陣,然后自己把大旗豎在西側收攏潰兵,但鑲白旗的步甲跑得漫山遍野,很多人慌不擇路的逃入了丘陵區,一時根本集中不起來。但騎兵還有大部存活,只是編制被打得很散,暫時失去了指揮,不過對多爾袞來說,只要把人帶走就行了。
在正藍旗騎兵出動后,明軍兩個分遣隊從戰場返回了方陣,陸續來到了方陣之前排隊。
石廷柱腦袋下意識的一縮,從馬背上跳了下來,身邊的戈什哈不明所以,一個親信過來大聲問道:“主子,你怎地不騎馬?”
石廷柱低聲罵道:“對面槍炮厲害,你們都下馬來,別…”兩聲炮響打斷了他的話,左前方一陣噼啪聲,幾個頭盔和鳥銃碎片飛起,接著就是震天的慘叫聲,那戈什哈呆了一呆,一翻身也跳下馬來。
“遠鏡借我再看看。”鐘老四在左翼外側四磅炮旁邊,問炮長借了遠鏡,視界中全是拿著火銃的敵人,他匆匆看完就還給炮長,口中低聲罵道:“建奴這是作死么,正面怎么全是鳥銃兵?西側的還敢學老子長矛陣。”
他的第二司處于西側,對面的天佑軍拉開陣線,看樣子是準備從側翼過來,正面又是上千的鳥銃兵,他的壓力比靠復州河的第一司大得多。
炮兵又一輪齊射,鐘老四顧不得去看效果,策馬跑回后陣,跟千總商量了幾句,那千總猶豫了一會,終于點頭后,鐘老四急速跑回前排,叫過兩名分遣隊旗隊長,對兩人問道道:“你們還剩多少人?”
“三十一。”“二十七。”
鐘老四聽到兩個數字稍稍心痛了一下,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他對兩人道:“對面都是火銃兵,他們人多,靠近了齊射咱們不劃算。第四連分遣隊對付黑旗兵,第三連對付西側那支方陣兵,你們前出七八十步,隊形要很分散,第一輪齊射后自由射擊,看看對面建奴的齊射水準如何。如果對面沖過來,你們就撤,他們不沖,你們就跟他們對射,就跟那些散兵那樣打,他們打得厲害的時候,你們可以蹲下,等他們打過再上。”
“是。”兩個旗隊長沒有多余的話,他們作為最靈活的兵種,被各位大人調來調去,現在損失也很是不小,不過登州紀律森嚴,軍令一經正式下達,絕無討價還價的余地。
兩支分遣隊離開方陣,往前面迎去,他們散得很開,每人間隔有兩三步,四磅炮持續的射擊著,炮彈不斷從他們頭上越過,一直走到七十步外停下來,對面建奴約在百步外。
第四連分遣隊的隊長仔細看了一下,敵人似乎只有棉甲,在火炮的打擊下隊形已經混亂,有些地方擠成一堆,有些地方卻又稀稀拉拉,還有些士兵在驚慌的大喊,此時他們正在停下整隊,一些軍官大聲叫罵,似乎用的是漢語。
他心中有些鄙夷,馬上大聲發令,三十名士兵齊齊舉槍。
“放!”隊長同時扣動了扳機,三十一把燧發槍擊發了八成。他們這邊剛開火,對面突然一連串噼噼啪啪的爆響,陣線上白煙四起,隊長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卻發現三十一個分遣隊士兵只有兩人受了傷。
對面的煙霧中一片叫喊,隊長也不知道自己這邊到底打中了幾個。只看到紅色的槍焰不斷閃耀,有些方向甚至是對著天上。
“蹲下!”隊長還是決定躲避一下,三十個士兵半蹲著開始裝彈,速度比平時慢了不少,一些鉛子簌簌的落在周圍地面上,建奴的鉛彈在百步似乎毫無殺傷力,分遣隊士兵也很緊張,有些人不習慣蹲著裝彈,又站起來裝填,裝完就朝著對面一槍,然后又開始裝彈,就如同平日射擊訓練一樣,呆板的重復著一個個步驟,緊張反而讓他們完全進入了一種慣性的狀態,射速居然出奇的高,達到了每分鐘三發的訓練成績,這在戰場是很難達到的。
天佑軍那邊也是連珠般的爆響,分遣隊開始與后金兵對射,天佑軍的陣線也停止下來,他們兩翼的火槍兵打得十分熱鬧。
陣前硝煙彌漫,那些烏真超哈還在不斷制造新的煙霧出來,分遣隊只能看到敵人模糊的人影,對著煙霧處不停射擊。煙霧中零零散散的發出些紅光,但第一輪之后,他們后面的射擊間隔很長,半天也不見一槍出來,不時還有爆膛的火光,引起周圍一片慘叫。
后金兵原地停下之后,兩門四磅炮加速射速,按著固定角度持續射擊,鐵彈呼嘯著在陣前的白煙中劃出一道道空隙,不斷砸入包衣軍的陣列中,煙霧中哭喊聲震天而起。
鐘老四騎著馬快速跑到千總面前,大聲對千總道:“千總,這烏真超哈都是雜兵,比起那些建奴真夷差遠了,咱們派兩個連沖過去,這些兵必潰無疑。”
千總這次堅定的搖頭道:“我必須確保渡口,這是朱大人的嚴令。”
“建奴騎兵去了南邊,只要擊潰了北面這兩支步兵,誰能威脅到渡口,留下兩個連足夠守住。對面都是建奴送來的人頭,不拿遭天譴。”
“不行,回去你的指揮位置,不要像個傻子一樣跑來跑去,建奴只是可能崩潰,咱們已經死傷三百,此處不過九百,我不能冒險。”
鐘老四粗粗喘兩口氣,恨了那千總一眼,轉身回方陣時,卻見那些特勤隊正在從側面跑過,他們手上拿著弓箭,背上還背著燧發槍,都是在剛才死傷的火槍兵那里撿來的。
鐘老四知道他們是發現了有便宜可撿,大聲對經過齙牙道:“還是你們他媽爽,想去哪里打就去哪里打,打完了記得把火槍還我。”
齙牙認識這個鐘老四,轉頭咧嘴笑了一下,急匆匆的趕往分遣隊的位置,他們還更加逼近到七十步,用燧發槍對連連射擊。
鐘老四回頭往南邊看了一眼,多爾袞派出的騷擾的那些巴牙喇似乎也怕了火槍,隔在一百步外用輕箭遠遠拋射,大部分到后面飄飄忽忽,還沒到明軍方陣就掉落在地上。
“建奴喪膽了,一個沖鋒就能擊潰那些步兵,北面那兩百騎兵被潰兵所阻,發揮不了作用,這樣就逼迫南邊建奴騎兵回援,王長福就能上來了。”鐘老四低聲自語了一句,他猛地抬頭對號鼓手大聲道:“吹號,咱們司自己沖。”
那號手是跟著他的,聽到了千總的態度,連連的搖著頭,他的衛兵也勸道:“把總你忘了你在登州的事了,你擅自出擊會被槍斃的。”
“拿給老子。”鐘老四策馬過來就要搶軍號,那號手連連后退,衛兵也攔著他,鐘老四正要強搶時,千總部的軍法官正好經過,對鐘老四大聲道:“鐘把總,回你的指揮位置。”
“回你娘,建奴馬上就要跑了,回去干啥。”鐘老四破口大罵。
軍法官兩眼鼓起,“鐘把總,我是千總部軍法官,你再口出狂言,就別怪我不客氣。建奴數千人來攻,你不在指揮位鎮守,只盼著什么建奴馬上要跑…”
北面突然一片驚天動地的嚎叫,在四磅炮又一輪齊射下,烏真超哈終于崩潰,后陣的巴牙喇連連斬殺潰兵,最終也沒能擋住那些驚慌的包衣兵,面對潮水般瘋狂逃來的潰兵,巴牙喇也不敢阻攔,連忙往側后方退去。
“真崩潰了。”軍法官呆呆望著戰場道。
“沒有,還有那支兵馬。”鐘老四指了一下西側,那支后金兵不再前進,停在原地朝著正面和側面的分遣隊連連射擊,火器嫻熟程度遠遠超過烏真超哈。
鐘老四一鞭打在馬股上,沖回到千總面前,“給我一個連,我去擊潰那隊步兵。”
“好,你調你自己一部,擊潰后不得遠離渡口。”
“這次怎地這么爽快?”鐘老四奇怪的道。
千總一指東邊,鐘老四順著一看,陳新的總兵大旗出現在東面,已經過了嵐崮河,正往渡口急速趕來。
南邊的后金兵發現了明軍東路后援接近,放棄了對南面步兵的襲擾,往北急急返回。多爾袞也不再收攏敗兵,大旗開始向北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