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平堡外的內陸,一場并不驚動他人的祭奠開始了。一身縞素的顏顯屏,此時沒有了任何傲嬌脾氣,不帶任何表情地跪在顏思齊的墓前磕頭。
在顏顯屏的身側不遠,顏思海陪同著幾位華美軍政官員在獻花。兩名水兵扶著一具花圈放在了墓冢前,嚴曉松、孫陽以及張春銳對著這位歷史上的開臺先驅三鞠躬。
無聲的祭奠最終在灑下一壺酒后,被顏顯屏沒有忍住的哭泣聲打破,看得讓人心里蠻不是滋味,幾個華美軍政官員都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轉向了“始作俑者”嚴曉松。
“只是比歷史上多活了兩年,引領了臺灣開發的篇章,是歷史創造英雄,還是英雄創造歷史,有時候還真不好講啊…”
沒有顧及別人的目光,望著顏思齊的墓碑,嚴曉松只在喃喃自語。
“各位叔伯,爹爹去后,這大員島就全勞大家支撐著,如今內憂外患,實屬不易,顯屏在這里謝過諸位。”
家祭完畢后,顏顯屏換回了一身傳統的大明服飾,端坐在顏思海的府上正堂,小小年紀就以一種不怒自威的大家風范,環視著在場的一眾顏家親族和心腹部屬。
“爹爹他…臨去前可有遺言于我?”頓了頓,顏顯屏把頭轉向了自己的四叔,眼窩里又出現了淚花。
“哎…屏兒你又何必回來呢。”顏思海望了望這個數年不見已經長大成人的侄女,忍不住微微嘆了口氣,“大哥臨走時交代,大明東海終歸是非之地,只要你安心過日子,照顧好旅美的子弟。不必掛記…當年大哥忽然起意送你等旅美,怕就是早算好了有這么一天了。”
“爹爹墳冢在此,我又如何不能回。”現在才明白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防范今天這個局面,顏顯屏忍不住開始抽泣,一邊丫鬟小雨趕緊護了上來,又是遞手絹又是輕聲安慰。
“如今糧食短缺問題已經解決,下一批物資不久后還會送到,各位應該重新整頓民生軍務。”嚴曉松輕咳一聲站了起來,微笑著看著一眾又陷入傷感的顏家親族心腹。“本國遠征艦隊近期將駐泊貴方水寨,緝拿大明東海私販華民的海盜,屆時恐怕還要多多借助貴方的力量。”
緝拿私販流民的海盜?!嚴曉松此話一出,頓時堂內的顏家心腹部將都大驚失色。這又是唱的哪出戲?說起販運流民,大員顏家之前不就是依著華美的意思在做嗎?難道華美兵船不是來給大員解圍的。而是來趁火打劫的?
幾個年輕點的部將站了起來,個個都握緊了拳頭,仿佛眼前的華美貴人又瞬間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顏思齊將軍是華美國的老朋友,對他的去世,我國政府深表遺憾,并愿意一如既往地和大員保持友誼。不過,我們并不打算直接介入貴方和大明政府之間的矛盾…”仿佛并沒有看到對方的情緒變化。嚴曉松依然自顧自地說著外交辭令。
堂內氣氛為之一緊,顏思海是皺眉沉思,顏顯屏則慢慢站了起來:“鄭芝龍覬覦大員已久,各位叔伯萬不可松懈。聽聞四叔已經擒拿鄭家在大員的密探。須詳加審問方可定奪今后行止。對了,這次從華美匆匆而來,只帶了些方便的小物事,等會小雨給姨娘嬸嬸們送去。算是替仍在華美的姊妹弟弟們表表孝心。”
說完,顏顯屏就朝一邊的小門退去。一堂的顏家心腹老少都面面相覷,然后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轉向了當前的領頭人顏思海。
看著曾經天真爛漫的侄女幾年之間已經隱隱養出一絲揮斥方猷的氣魄,顏思海忽然間萌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和擔憂。
羊駝絨混紡的華美漢裙宮裝鑲金帶銀、雍容華貴的海貍皮毛大衣、放在大明都是難得一求的檀香木首飾盒、限量版的精美玻璃器皿、不銹鋼廚具、百慕大頂級香水和高級雪花膏、幾乎有一人高的落地梳妝鏡、香氣四溢的雪脂皂…林林總總,顏顯屏帶回的返鄉禮物在安平堡的親友間掀起了陣陣波瀾。
曾幾何時,誰不知道大員顏家才是華美海貨最大的輸出商,但眼前這些高檔華美商品,又遠不是當初獲得的那些華美海貨能比的。
“哎,我怎么就沒有這么孝順的女兒…”
“是啊是啊,幾年不見,我家屏兒已經是大姑娘了,不知道哪戶人家今后有好福氣哦!”
七大姑八大姨的瑣碎話語四起,讓負責分發禮物的丫鬟小雨臉都笑爛了。和曾經一同賣入顏家伺候女眷的幾個小丫鬟聚在一起,小雨更是得意非凡地炫耀自己帶來的種種華美小玩意兒。
“嘿嘿,我告訴你們,但別亂說出去哦!”小雨神秘兮兮地對著一眾顏家丫鬟,朝著堡外某個方向指指,四周的一圈小腦袋都拼命點頭。
“老七爺和七姑都點頭了,咱家的未來姑爺,可是…”
只有到了白天,駐守水寨的顏家兵丁才能真正看清港外的華美國戰艦。黑白雙色迷彩涂裝的輕巡洋艦吐著煙霧,緩緩地在港外游弋著,炮口一律朝著西面外海。
除了例行外出進行巡海的兵船外,得到“不可輕舉妄動”指示的顏家水軍,此時都老老實實地呆在了水寨里,就看著萬里來援的華美艦如一道墻一樣封住了自家港灣的出入口。
幾艘運輸船又是卸了一整天的貨,華美遠征艦隊登陸安平堡的第三日清晨,一艘掛著顏家標記的硬帆快船駛出了水寨,朝著澎湖方向而去。
“怎么,還不解氣?剛才審問的時候,島上抓住的幾個鄭家密探都快被你抽掛了。”
旗艦共和號上,孫陽放下了手中的鉛筆,側頭看了眼回到自己副官崗位的海軍少尉顏顯屏,發現對方還死死咬著嘴唇。不由得啞然失笑。
對鄭家密探的審問分為了兩個階段,其中嚴曉松的秘密審問幾乎隔絕了在場的大多數人,對于嚴曉松為何會放走這些好不容易才通過孫二喜等人供出的鄭家密探,顏顯屏很是不解。
“鄭芝龍處心積慮,處處陰險,顏家這幾年,被這些細作弄得烏煙瘴氣!”顏顯屏雙臂橫抱在胸前,轉過身去,鼻子里冷哼著。“大張旗鼓而來,如今又放任鄭家密探回去,若是鄭芝龍派兵船前來,難道張將軍還要說是在大員島抓賊嗎?”
“哦?真聰明,你怎么知道我們還要用這個借口?!”孫陽一愣。頓時笑了,“當然是在大明東海抓捕逃亡的販賣大明難民、劫掠華美商品的不法分子了,為此國會授權遠征艦隊可以‘封鎖’大員島!既然大員島現在是非明朝政府管轄范圍,那我們當然可以自主行動了。顏家一天背著一頂‘黑鍋’,就一天翻不了身,總要重新找幾個人替下去才有出路,嗯。這些都是嚴副部長說的!”
“你們沒膽子和鄭芝龍對陣,盡想一些歪門邪道的路子!還要我在四叔面前圓場!難道你打算讓艦隊全堵在安平堡外嗎?”顏顯屏氣得直跺腳,恨不得把這個內定的“未婚夫”給踢下船去。左右看看,其他人都目不斜視在其他方向。顏顯屏忍不住掄起粉拳就給了艦隊司令后背一下。
“喂,妹紙啊,我可是給你家親戚來擋刀的!”受了對方輕輕一拳,孫陽還嘻嘻哈哈的。四周的參謀官都好奇地望了過來。
“命令如下,明天下午15時。全艦隊出航,目標浮頭灣。任何企圖阻擾艦隊航行的,以協助不法分子論,統統打爆!”
笑容迅速消失,孫陽回到桌前,再次比對了下海圖航線,把筆指向了潮州東北不到百公里的一個小海灣。
“啊…浮頭灣?”
一邊的參謀官趕緊記錄命令,雖有副官之名卻無參謀之責的顏顯屏卻發出了很輕的一聲驚詫。
“是多方面得到的情報,從大員叛逃鄭芝龍的楊六和郭懷一的船隊,正在浮頭灣一帶駐泊。”孫陽對著顏顯屏擠了擠眼睛,還沖著隔壁的總指揮部所在的艙室比了個眼色,“他們并非鄭芝龍的嫡系,沒有收編到明軍海防水師內,但作為鄭家的外圍黑道打手,由鄭彩控制,以那里為據點控制沿海,嚴副部長拿他們當黑鍋首先開刀是最合適不過了。現在的季節風向對金門和澎湖的鄭芝龍船隊不利,等他們得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這些白眼狼…爹爹當年可沒虧待過他們!我六叔就是被這兩個狗賊給…”顏顯屏也是滿臉義憤填膺,恨不得現在就飛到目的地,直接弄死對方。
在后世也不過是新興開發的旅游圣地,而浮頭灣的菜嶼列島在17世紀更可謂是荒蕪人煙的典型。
從16世紀開始,日本倭寇對大明沿海長達近百年的騷擾,導致福建沿海除主要港口城池外,各地官員堅壁清野,類似菜嶼列島這樣的沿海島嶼更加人煙稀少,西面不遠的內陸古雷半島上,在接連不斷的颶風鹽潮肆掠下,如今也不過只有寥寥一兩座幾成廢墟的小漁村。
浮頭灣與菜嶼列島自古就是福建備海防倭的海防重地,北通漳州廈門,南接潮州,早在明洪武年間,明廷就在此附近建置衛所。菜嶼列島往北二十里的半島是陸鰲所,往西南二十里的對岸是銅山所,怎么看都是個固若金湯的陣容。(注:陸螯所就是第二卷中的六螯所,“六”是民國時期改稱,特此更正。)
但實質上,隨著福建沿海衛所荒廢日益加深,自著名抗倭將領俞大猷和戚繼光之后,此地的海防布局從萬歷年起又漸漸成為了擺設。曾經的抗倭前線,軍戶平民流離失所,最終淪為了海盜滋長的野地。
山頭輪換大王旗,大明東海風云涌動,包括顏家在內,浮頭灣和菜嶼列島在過去的幾十年里,已經被明朝各家海盜們輪流坐莊了無數次。依托這里優良的港灣環境,海盜們頻繁出擊,攔截把持漳、潮沿海商道,識相的只收取不菲的“買路錢”,看不順眼的則是人財兩空。久而久之,誰家勢力能在這一帶呼風喚雨,就成為了大明東海掌權者的身份標簽。
如今,歷史上的“東海十八芝”之一的郭懷一和楊六,就霸占了這里。和劉香一樣,郭懷一和楊六都不是那種甘于人下的主。明面上,他們不過是顏家內訌的反叛者,但背地里,富有野心的郭楊二人卻以屈居鄭芝龍之下的態度,受著鄭彩的節制,在這一帶為鄭芝龍掌握沿海黑道霸權的同時,也暗暗養精蓄銳中。
4月26日的黃昏,經過整整24小時的迂回航行,華美國遠征艦隊航行到浮頭灣以南的菜嶼群島附近洋面,往西北望去,島嶼星羅棋布,如黑點般的大明硬帆海船在島嶼間游弋。
“報告,北方發現大批風帆船,航速2節,正在接近!”瞭望哨發來的消息,讓指揮艙里的眾人都眼睛一亮。
“他們還是充滿警惕的,估計早就收到了鄭芝龍的提醒,在附近日夜不停的巡邏。”
通過望遠鏡確認了敵我事態,張春銳坐回了座位。環視了一遍在場的海陸軍官,下達了最后的作戰命令:“沿海不方便機動,速戰速決。海戰一旦獲勝,就迅速安排陸軍登島,摧毀海盜在本地的窩點。”
“以雙方的航行速度來算,大概一個小時后接觸。目前初步觀測,對手戰船大約40艘,隊形較密,最大的不過排水量300噸左右,大多數都是百來噸的小船。”孫陽作為艦隊司令,很快就定出了作戰方案。
“現在是東北風,表面上對他們有利,但我們不依賴風帆,航速更快,將以縱型隊列從東面迂回到他們后方,搶占上風位,趕在入夜前結束戰斗。”
孫陽明顯就是一種一網打盡的戰術,雖然看起來敵我兵力懸殊,但經過大西洋長年的反海盜作戰,基本上所有的海軍艦長都不大把對手那種落后的17世紀近距離海戰戰術放在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