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君,終須一別。
九原地方大匈員在將太上皇的御駕送出十里地后,也要返回了。在落日的余暉下,看著漸行漸遠的車馬,高杰似乎在一片斑斕晚霞中看到了自己將來的錦繡前程。
因程西涯的提點,他事后在跟心腹師爺商量數日之后,終于摸著點門道了。九原會有大變革,經濟肯定會繁榮起來。鄧恒買下錢家的制糖設備,并投資建廠就是個極其明確的信號。
高杰可不笨,已經迅速籌集資金準備開始在九原搶占地盤了。只是九原實在是太大了,萬一到時人家嫌貴不來買地,他還得做多種準備。其中有一條很關鍵就是農資器具,牛馬牲口的巨大缺口。
眼神微微往旁邊斜睨了下,錢文仲近來有多焦頭爛額,他就有多么的迫不及待。他早已遣人送了家書回去,讓家里人立即準備大量的物資前來,到時一定可以賣個高價。
微微按捺下激動的心情,高杰的嘴角卻忍不住微翹了起來。要說這錢文仲也真是塊榆木疙瘩,虧太上皇那么看重他們家人,卻如此的愚不可及,半點也不知道動腦筋深思。哪有自己聰明,知道先下手為強?
不過轉念想想,他們就算想到了,又哪里有這個膽量和財力與自己抗衡?朝廷雖然三令五申不許官員從商,但誰真要是聽了,那才是呆子!
看看左右,王越老邁,即將卸任。文廷遠這一任也快干到頭了,剩下九原,還有誰可與他爭鋒?只要他把皇上交待的差使辦好了,他就可在未來的九原只手遮天_杰越想越得意。身板挺得筆直,只覺胸中的豪邁之情如汩汩泉涌。左顧右盼間,竟有了睥睨天下之意。
小人得志!王越很是瞧不上眼高杰那猖狂樣兒。怨不得當年錢玢會罵他“一朝得志便猖狂”,此人眼下還未得志,便已經是眼高于頂了。真若讓他得了什么,那這天下都要容不下他了。
但王越已生退意,自然不會和他再去斗氣,可要眼睜睜的看著這種小人得勢,他又很不順眼。端坐馬上左右一瞟。王越的目光首先就落在錢文仲身上了。
作為重臣,他當然也從太上皇此次前來的一些蛛絲馬跡中隱隱猜出些什么,但錢文仲此人是個勤勤懇懇做事的,但若是談到跟人勾心斗角,他就差了些。
文廷遠倒是耿直剛介。但他是知府,與他們軍部又不屬一個體系,犯不著來挑高杰的刺。那還有誰可堪大任?
前前后后思量再三,王越竟覺得沒有一個可堪托付的。畢竟高杰還沒干出什么出格之事,讓人無緣無故的惦記著拿捏他,那不是很奇怪么?
難道就這么算了?王越又有些不甘心。重新把左右前后的大匈員梳理了一遍,王越忽地想起一人,“錢二姑娘哪里去了?”
錢文仲在一旁聽見,笑著上前回話。“她和拙荊送出城外,便已經回去了。”
王越也笑了,“看我,真是老糊涂了,咱們送了一天,她們怎么可能跟著?對了。我看你家今天送大伙兒的小菜挺精致的,能不能也送我一份?讓你家二姑娘有空送來,我還有事想請教她呢!”
“元帥客氣了,她一個小丫頭會什么,還值得您說請教二字?只家里的小菜我還真不知道還有沒有,回去問問,讓她準備齊東西就到衙門來一趟就是。”
“那我可等著你了。”王越和他說說笑笑著,聊起家常。
高杰卻不屑的白了他們一眼,心中暗罵了幾句,又安慰自己,反正兩個老家伙都在此處呆不長了,何必跟他們一般計較?如此一想,又繼續做著自己大權獨攬的美夢去了。
送行的官員都轉頭回去了,程西涯歪坐在車里,也吩咐旁邊丫鬟,“把車簾放下來吧,老爺我要歇一歇。”
“是。”胡姨娘低低應了,正要去關車簾,卻瞧見有輛小驢車在官道不遠的田埂路上與他們相向站立。
鄉下驢車簡陋,連個篷也沒有,就這么敞著,上面坐著個農婦,雙目無神,想是瞎了。但衣衫都很整齊,花白的頭發也梳得很是整齊,還特意抹了油,光亮亮的。趕車的那個年輕人與她面目頗為相似,一看就是母子。瞧這光景,可能是要去走親戚或是剛走親戚回來的。
此時呆呆的看著他們的儀仗,連行禮也忘了。可因他們隔著有一段距離,隨行的侍衛也懶得去驅趕了,一路上早見多了這種鄉下百姓,并沒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胡姨娘卻撲到窗口,把上半身都快探了出去,死死的盯著那對母子的方向。很快,那年輕人就瞧見她了,迅速拍了拍瞎眼的老娘,就算她什么都看不見,還是指著方向讓她看。那婦人激動不已的轉過頭來,把臉和頭發抹了又抹,還摘下頭巾,讓胡姨娘看得更加清楚。
眼淚大滴大滴的落下,卻一俟滾進無情的車輪帶起的塵土里,就很快消失了蹤影。
“怎么了?”程西涯見她呆呆趴在窗口,還以為看到什么好東西了。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就瞧不清娘和弟弟的容顏,胡姨娘按捺下心頭的萬般思念,轉過身來,但臉上的淚痕卻是再也藏不住了。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莫非…是舍不得這里?”程西涯笑得別有用意。
胡姨娘在秦姨娘的多番指點下,已不是昔日吳下阿蒙了,迅速會過意來,拿帕子抹了眼淚,反嗔了程西涯一眼,“老爺說什么呢?婢子只是方才開簾子時給灰迷了眼,您想到哪里去了?”
程西涯笑意更深了些,“高大人比老夫可年輕上二十多歲了,你就是惦記著他也是應該的。”
胡姨娘頓時紅了眼圈,“老爺若是不要奴婢就直說,何苦說這些話來欺負人?我若是真個對他還有心,怎會還想著把此物交出來?”
她從手邊的針線筐里取出高杰所贈鐲子,往程西涯面前一擲,“您瞧,這就是走前高大人給奴婢的。奴婢本說不要,可高大人硬要塞來,奴婢只得接了,卻不敢收,便擺在外頭等您作主了。”
程西涯把玩著這對銀鐲,眼神略有些玩味,“他就給了你此物?沒說什么話?”
“有。不過奴婢怕您生氣,原先是不敢說的,但眼下您既不信,那奴婢就照實說了。”
“你說!”程西涯的語氣陡然凌厲起來。
胡姨娘顯然吃了一驚,爾后才怯怯的道,“他讓奴婢別忘了他,還讓我…我在您身邊多探聽些消息,到時好報與他知道,還說日后絕虧待不了我。”
他好大的膽子!程西涯氣得胡子眉毛一起開始抖了,胡姨娘急忙上前替他順氣,“他雖那么說了,可奴婢怎會如此去做?我雖出身卑賤,但也知道誰對我好,誰對我不好。高大人從前待我,便連家里的貓兒狗兒都不如,動輒打罵。我追隨老爺的時日雖然不多,卻知道老爺是個好人,待奴婢很是寬厚。奴婢愿意服侍老爺,才不會做那背棄主子之事。”
“好!”程西涯猛地把胡姨娘的手一抓,老眼凌厲,“你若是真心服侍老爺,日后老爺自虧待不了你。但你若是敢兩面三刀,干那賣主求榮之事,信不信老爺連讓你重新回去當婊子都做不到?”
胡姨娘嚇得連連點頭,心中卻在冷哼,不管這老頭兒是不是真的相信自己,起碼他已經開始對高杰有成見了。
別說女人愛吃醋,男人同樣如此。尤其是老男人,因為年紀大了,可以抓住的東西越來越少,所以會對身邊的一切越發留意,胡姨娘的挑拔雖然招數很濫,但無疑十分有效。
同樣有效的挑拔是鄧恒激起的矛盾。他人雖走了,但留下的后遺癥卻讓房亮頭痛無比。回家苦苦想了一夜,次日一早,他自去衙門當差,卻打發采藍去了錢府。
“我家公子打發我來,是向二姑娘學幾個花樣子。”采藍忐忑不已的給石氏磕了頭,垂手站在一旁,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從昨晚房亮回家開始,就陰云密布,雖然公子性情溫順,不至于打罵自己,但那種無言的冷落卻更讓采藍害怕。
她是房家的家生子,爹娘兄弟一大家子全在老家當差,自己給選出來送到房亮身邊,可是被府上許多丫鬟羨慕不已的好差使。誰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這么年紀輕輕的舉人老爺真是不多見的,難得現在又當了官,人生得也斯文白凈,脾氣又好,采藍時常都覺得自己能跟著他,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但也因如此,房亮若是對她稍有慍色,這丫頭都會在心里翻來覆去思量好久。
細細想來,房亮生她的氣只有兩次,一次是她初來乍到時,將一只用舊的荷包擅自換了自己新做的,惹得他發了好大一通脾氣,再一次就是昨天了。
采藍隱隱猜到,這兩件事應該都跟這位錢二姑娘有關,可是她的人呢?采藍還真想探探那姑娘的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