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氏終于跟彈棉花的師傅議定了八床棉褥和八床被絮的價錢,約定了交貨時間,這才施施然來了興隆客棧。
為侄女準備嫁妝雖然辛苦而繁瑣,但也件令人心情愉悅的事。只是也因為如此,她不由得越發思念遠在京城的親生女兒。錢湘君現在都二十出頭了,卻還沒個著落,雖然她來信說自己將來肯定是不愁的,國公府也有錢玢做出的保證,但莫氏這個當母親的,還是不知在午夜夢回里落了多少淚。
唉,低低嘆息一聲,莫氏勸慰著自己,想不來的也別去想了,先打起精神辦好錢彩鳳的婚事吧。別一個耽誤了,個個都耽誤了。
隨相熟的伙計進來,就見錢彩鳳一人呆呆坐在房間,臉色很是難看。莫氏吃了一驚,“鳳兒,你這是怎么了?”
錢彩鳳似被驚到,啊地一下才回過神來,“我沒事!真的,一點事都沒有。”
她越這么說,莫氏越是緊張起來,“瞧你這小臉白的,怎么能說沒事呢?是有什么不舒服?我這就去找人請大夫。”
“不用了!”錢彩鳳把大娘拉住,隨便找了個借口,“我…我就是有點餓了,所以才臉色不好的吧。”她使勁拍拍兩頰,努力讓冰涼的小臉紅潤起來。
莫氏松了口氣,卻拉著她的手,不許她再亂拍了,“你這傻孩子,要是餓了就先叫東西吃,跟大娘還見什么外?你點了什么菜?快讓伙計送上來吧。”
“我就要了兩碗面條,行么?”
“挺好的。”莫氏催人去取了,愛憐的拉過她的手在掌心里摩挲,“一會兒把面條熱熱的喝下,若是還不見好,就得跟大娘去看大夫了。”
錢彩鳳強打起精神笑笑,心里的苦澀無處可說。
客棧二樓。
竇一德遠遠的目送著莫氏和錢彩鳳離開的馬車消失在視線里,才緊皺著眉頭轉過身來。“誠兒,你真的決定了么?如果你要是后悔,現在還來得及。”
竇誠低頭揉揉自己站了半日就酸疼不已的殘腿,苦笑,“我若是答應了,日后才會讓她后悔。彩鳳是個好姑娘,不該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
竇一德不甚認同的搖頭,“誠兒。你為何要如此妄自菲薄?彩鳳確實是個好姑娘,她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情況,卻還能主動說這個話,證明她是認真的,你就這么回絕了她…”
“爹!”竇誠痛苦的打斷了他的話,“就算我可以不顧忌自己的身體,可咱們家是什么身份,他們家是什么身份?能配得上嗎?就算她不在乎,她們家能不在乎?錢家那么多的族人能不在乎?何況,還有那么多的鄉親會看著。會議論,到時我。我們…”
他說不下去了,竇一德卻已經能夠明白自己兒子的顧慮并不是多余。
他們家是商戶,錢家卻是世代書香門第,錢彩鳳如果一直都那么平平凡凡的倒好,但她現在卻是得了太上皇贊譽的姑娘。聽說她家兄弟都有功名了,靈犀那小丫頭也做了官家小姐,這樣的家世背景。縱是他們勉強攀上了,日后竇誠在媳婦娘家哪里還能抬得起頭來?就算掙出座金山來,只怕人家也是不屑一顧的。
躊躇再三。他那滿腔的不甘也終于只是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那你往后,打算怎么辦?你也老大不小了,難道就這么一直單著?”
“我…”竇誠糾結了好一時,才低低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道理兒子是明白的。您挑個合適的日子,給小玉開臉吧。”
竇一德哽了哽,到底還是什么都沒說。小玉那丫頭原本就是他買來侍候兒子的,只是竇誠一直看不上,不肯答應。但是,就憑他家的條件,好些的姑娘哪里有肯屈就的?竇一德早勸兒子放低些要求,可竇誠年輕氣盛,如何肯聽?
這回,終于有個好姑娘自己送上門了,可他自己又怕了。竇一德出了房門,仰天長嘆,真不知是不是老天在故意戲弄他們。
可竇一德還是比兒子現實得多,既然竇誠已經放棄了與錢彩鳳之事,那么照他看來,給小玉開臉,還不如直接辦場喜事,把人正經娶進門算了。否則往后孩子生下來,也始終低人一頭。
雖說小玉是花錢買來的,又不識字,但人很老實,長得也不差,做媳婦嘛,在竇一德看來,只要老實本份,能打點好家務就夠了。只是眼下看來,竇誠心里還有個坎過不去。那就先給她開個臉,替兒子開枝散葉,等到有了孩子,興許竇誠的想法就會慢慢改變了。
竇一德主意一定,自去操辦了,只是想想錢彩鳳,心中未免惋惜不已。
回了家,錢彩鳳想了整整一夜,做出自己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決定。
“…我知道大伯肯定是中意唐家多一點,但他既然已經中了舉,日后極有可能是會當官的,若是要我跟群官太太成天應酬,只怕做不來,還惹人笑話。不如選牟家算了,橫豎他家還想著要倚仗咱們錢家的功名,心里多些顧慮,日后也不敢欺負我。”
錢靈犀在空間里得知姐姐最終做出這樣的決定,雖然有些替她抱憾,但也算是能接受的結果。
既然竇誠沒有勇氣,那不如快刀斬亂麻。這一點,錢彩鳳做得沒錯。至于選擇牟家,她也挺支持。那家舉人畢竟離她們蓮村挺遠的,不了解實情,反倒是這家姓牟的,就在隔壁鎮上,日后往來可方便多了。
“那姐姐怕不怕人說你是嫌貧愛富才選的牟家?”
錢彩鳳冷笑,“怕這做甚么?誰愿意放著好日子不過,反倒去過窮日子?那姓唐的做了官之后,還更容易發達呢。若說貧,那也是牟家才對。”
錢靈犀故意那么問,就是怕錢彩鳳日后受人影響,既然她心意堅定,那便沒什么好說的,只等婚事定下,她也該給姐姐準備婚禮賀儀了。
可是誰也沒想到,已經決定了的事情還是會異變突生。
國公府。
書房里的氣氛凝重得嚇人,而陡然之間被人抓起大力砸向地面的茶盞更是加劇了這股凝重的氣氛。可被飛濺的瓷片在臉頰劃出一道細細傷痕的人卻是渾然不怕,只微微皺眉抬手抹去那滲出的一點血跡,冷然道,“若是老太爺沒有別的吩咐,那孫兒就告退了。”
“錢揚熙,你當真是要把爺爺生生氣死才甘心嗎?”錢玢痛心疾首的嘶吼著,那樣絕望又抱有一線希翼的目光看得人心生憐憫。
但他對面的親孫子,錢揚熙卻依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孫兒不敢,只是孫兒不知,自己究竟錯在何處。”
“你還說你不知道?”錢玢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連腦仁都疼,“皇上太上皇給了咱們錢氏一族那么大的恩典,我讓你代表國公府回去一趟,迎接圣旨,你嫌苦嫌累的不愿去。我讓你送幾個兄弟進京參加會試,你還是不愿意去。好,你忙,你要走馬觀花,你要弄你的琴棋書畫,這也算是風雅之事,爺爺不怪你。可你捧個戲子算是怎么回事?居然還要在家里搭戲臺,把人弄進門來,下一步,你是不是想把這整個國公府都改做梨園,自己登臺唱戲去?”
錢揚熙給罵得極不服氣,“爺爺說這話,孫兒不能反駁,卻也有幾句心里話,想問問爺爺。”
“好,你說!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滿?”
“您讓我回老家,可怎么也不看看那是誰掙回來的榮耀?是靈犀她們家!大姐過世了,可那丫頭的姐姐還在信王府呢,讓我去給她們家撐面子,那是要做甚么?再說到送那些兄弟進京,爺爺您怎么就不體諒下我的心情?又不是我要去應試,里面又沒有我的嫡親兄弟,讓我去了干嘛?”
錢揚熙越說越委屈,最后瞟錢玢一眼,低聲嘟囔,“您怪我捧戲子失了分寸,那白姨娘呢?”
錢玢萬萬料想不到,孫子竟敢如此頂撞自己。白姨娘確實也是出身戲園,不過她從來沒有正式登過臺,原本是戲劇名伶的小女兒,因錢玢也好戲,和那位名伶交好,才認得了白姨娘。但他納白姨娘為小妾時,她的父親早就金盆洗手做起了富家翁。錢揚熙居然拿他的妾室與隨隨便便拋頭露面的戲子相提并論,這讓錢玢無論是從心理上還是從感情上都接受不了。
就見他額頭青筋爆起,顯然已經是到了暴怒的邊緣,“混賬!你自己不爭氣,居然還妄議長輩。滾,給我滾!”
錢揚熙一聲不吭的走了,雖然沒有再次出聲,但那大搖大擺的態度,顯然根本沒把錢玢的話放在心上。
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襲來,錢玢喘著粗氣,扶著桌子慢慢坐下,定了好一會子的神才緩過氣來。
窗外,暮色正濃,明明已經聞到了春的氣息,卻有濃重的悲哀涌上心頭。錢玢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對這個家的控制力是越來越弱了。他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苦心就沒有人能夠理解?
白姨娘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她瞧見錢揚熙走了,便進來相勸,“老太爺何苦跟大少爺置氣?就算大少爺不好,不是還有重孫少爺么?”
錢玢凄然一笑,他連孫子都指望不上,還指望重孫?
可是忽地,有下人急急來稟,“老太爺,京里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