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總有許多事情轉不過彎,于是拼命的鉆牛角尖,越鉆越絕望,然而一旦中途幡然醒悟,便會發現自己原來可以收獲更多。
朱宸濠和朱厚照的單挑也是如此,當這位自作賤的皇帝提醒朱宸濠之后,朱宸濠豁然開朗,感激朱厚照醍醐灌頂的同時,砂缽大的拳頭毫不留情地狠狠擊出,結結實實揍在朱厚照的右臉上,秦堪離得近,他甚至清楚看到朱厚照的右臉與拳頭接觸后呈現出奇異的扭曲,半顆帶血的槽牙緊接著從嘴里飛出來…
周圍的勛貴和將士們大驚,當今皇帝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挨了揍,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厚照挨上一拳的一剎那,四周傳出一片整齊的拔刀聲,眨眼間無數柄鋼刀指向朱宸濠,刀刃在陽光下折射出森然的寒光,朱厚照的侍衛們更是勃然大怒,腳步一抬便待上前群毆朱宸濠。
“都給朕滾遠!”朱厚照挨了一拳反而精神十足了,也不知道他骨子里是不是有犯賤的基因,興致勃勃地喝開了侍衛。
狠狠擦了把嘴角流下的血跡,朱厚照像個變態似的笑了起來。
“打到這會兒才算打出點意思來了,朱宸濠,是漢子的話你就繼續動手,朕今日誓將你再擒一次!”
“昏君!你行事如此荒唐胡鬧,大明江山遲早有一日會敗在你手里,我朱宸濠雖敗,必有后來人將你取而代之,只可惜了朱家列祖列宗浴血打下的江山!”
朱厚照大怒,攥緊了拳頭一個箭步沖了上去,口中怒喝道:“朕是不是亡國之君,九泉之下你睜大狗眼瞧清楚!”
朱厚照一陣拳打腳踢,朱宸濠既然豁然開朗了,自然絲毫不懼,兩人當著全軍將士的面一拳一腳慘烈搏斗起來。
這一架實在稱不上飛沙走石日月無光,朱厚照雖然自小尚武,也跟大內高手學過幾年把式,但他這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憊懶性子能將武藝學得多精悍?頂多只能稱得上勉強有個花架子,花架子擺出來好看,風一吹就倒,根本經不起實戰的考驗。
朱宸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比朱厚照還不如,自小便是溫室里長大的小花朵,當然,現在已是老花朵了,讀的書雖都是兵法韜略,但對個人武藝一道委實連門都未入。
兩個武藝半斤八兩的人打在一起,說是狗咬狗有點難聽,但確實不怎么美觀,拳腳剛開始還有模有樣,越打越不成招式,最后幾乎跟街上的潑皮無賴一般打法,挖眼插鼻偷桃吐口水,打得興起絲毫不怕丟人現眼,更沒顧忌周圍觀戰的皆是對皇帝無比崇敬三軍將士。
保國公朱暉是軍中年紀最大的勛貴,年紀越大越要臉,于是第一個看不過眼了。
螃蟹似的橫著挪到秦堪身邊,朱暉重重一哼,低聲道:“陛下這般撒潑似的打法委實大失國統,寧國公你就不去勸勸?”
秦堪眼皮都沒抬,目光盯著二人廝斗,口中淡淡道:“我怎么勸?老公爺沒見陛下此刻鏖戰正酣么?”
朱暉氣得胡子翹起老高,壓著火氣道:“你管這種潑皮無賴般的打法叫‘鏖戰正酣’?”
秦堪正色:“老公爺此言差矣,陛下拳腳招式雖不成章法,但勝在氣勢如虹,悍勇難敵,正所謂一力降十會,又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更何況逆賊朱宸濠遠遠算不上老師傅,頂多只是個老匹夫,你看你看,陛下咬他耳朵那一口…尋常之人能咬得那么賞心悅目嗎?”
朱暉怒道:“這種時候了你還逢迎溜須,若陛下有個好歹,將來咱們班師回京,滿朝文武會放過你我嗎?就算陛下有驚無險,陛下這般打法大失國體,傳出去豈不貽笑天下?”
秦堪暗暗嘆氣,貽笑天下的豈止是打架啊,僅僅再擒朱宸濠這一樁已足夠令天下士子百姓貽笑小半年了,朱厚照干過的荒唐事還少嗎?真的不差這一樁兩樁,這也是秦堪不想勸朱厚照的最大原因,換了個稍微要點臉皮的皇帝,秦堪肯定以死相諫了。
不過朱暉說的話不無道理,朱厚照再怎么荒唐胡鬧,他終究是皇帝,回京以后挨幾句朝臣言官的罵也就過去了,沒人敢拿他怎樣,但作為伴駕大臣的他,顯然朝臣們不會放過,百十道參劾奏疏是少不了的。
思來想去,秦堪覺得還是必須要盡快結束這出鬧劇,否則將來回京后自己的日子也不好過,這筆荒唐帳大臣們肯定要算在他頭上。
主意打定,秦堪扭頭四顧,眼睛掃過一張張熟悉或陌生的臉,目光最后在一張年輕的臉龐上停下。
這張臉不僅年輕,而且又白又英俊,甚至比秦公爺英俊,似乎是一張天生適合勸架的臉,如果被情急失智的斗毆雙方不小心撓破臉毀容則更是喜聞樂見…
這張臉的主人姓錢,名寧。
當初錢寧經過生死掙扎,頑強回到安慶大營后,秦堪把他扔在營中治傷療養便沒再管他,秦公爺很忙,一個小小的錦衣衛百戶還不值得他整日掛在心上,此刻在觀戰的人群里發現了他,不得不說是天意。
秦堪眼睛眨了眨,壞主意立馬冒上心頭,嘴角也勾起一抹不大善良的微笑。
然后秦堪轉過頭,命人將錢寧叫了過來。
錢寧聞知公爺相召,頓時大喜過望,這些日子在營中療傷,秦堪根本沒去探視過他,錢寧正急得坐立不安,拼了性命好不容易令公爺對他有了些印象,但印象這東西委實不大靠譜,公爺是貴人,所謂貴人多忘事,若不能時常在貴人面前晃悠幾下,鬼知道這位貴人什么時候把他給忘了?公爺若忘了他錢寧,他前些日子出生入死拼命搏來的些許功勞豈不是白忙一場?
此刻錢寧站在觀戰的將士人群里,心不在焉地瞧著當今皇上在場中空地盡情掄著王八拳,錢寧的腦子里卻在思索怎樣創造一個讓自己再次閃亮登場的機會,好讓貴人再次注意到自己。
機會是人創造的,前程掌握在自己手里,不甘蟄伏的人永遠不會被動地等待機會。
正想得出神,有校尉來叫錢寧,得知自己被秦公爺召見,錢寧大喜,他知道自己的機遇來了。
三步并作兩步走到秦堪面前,錢寧恭敬地垂首躬身。
秦堪打量著他,眼睛瞇了起來。
他再次確定了,自己實在是不喜歡這個人,他在自己面前越恭敬,秦堪心中的防備便越重。多次的官場搏浪經驗告訴秦堪,眼前這個人有著不小的野心,而且這種野心一旦瘋長,自己不一定能控制得住,這樣的人永遠被上位者所忌憚。
“錢寧,養了這些日子的傷,你身子如何?”秦堪和顏悅色問道。
錢寧急忙露出感激的模樣,恭聲道:“多謝公爺掛懷,屬下身子已大好,可隨時為公爺赴湯蹈火。”
秦堪笑道:“沒那么嚴重,你是我錦衣衛難得的人才,你立過的功勞我都記在心里的,既是人才,自然要大用,你要記住,聰明者治人,愚笨者治于人,赴湯蹈火沖在最前面的,永遠是愚笨者。”
“公爺教誨,屬下永銘于心。”
不咸不淡跟錢寧寒暄了幾句,秦堪這才說到正題。
指了指場中打得熱火朝天的二人,秦堪道:“瞧見他們了嗎?”
“回公爺,瞧見了。”
秦堪嘆了口氣:“陛下親自上陣擒賊固然是一樁千古佳話,不過陛下出手太不成章法,而且有些招式有一絲絲…猥瑣。”
錢寧一心要討好秦堪,急忙附和道:“公爺宅心仁厚,陛下這出手豈止是一絲絲猥瑣,簡直非常猥瑣,從打斗開始到現在,一共使了五次‘猴子偷桃’,吐了三次口水…”
秦堪擺手:“臣不言君過,是為倫常也。總之,必須盡快結束這出鬧劇,否則有失國體,現在交給你一個任務,你帶幾個人把他們分開,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錢寧聞言臉色一白,這位公爺要么不找他,一找他準沒好事,上次護送王守仁來江西是樁苦差事,差點把命丟了,這次給皇帝拉架,顯然也不是什么肥差啊…
看著錢寧惶恐為難的模樣,秦堪淡淡道:“是不是很為難?為難就算了,我找別人…”
錢寧嚇得臉色更白,秦公爺若找了別人,以后他的前途哪里還有半絲光亮?
“絕不為難,屬下定為公爺分憂!”錢寧咬著牙抱拳道。
秦堪欣慰地點點頭:“不愧是我錦衣衛的好手下,本國公記住你了。”
錢寧忽然有點想哭。
第一次揭破劉瑾翻案的陰謀,這位公爺就說過記住他了,第二次護送王守仁去江西,公爺也說記住他了,這是第三次,照樣還是記住他了…都說貴人多忘事,這位貴人未免記性也太差了,還要赴湯蹈火多少次他才能真正記住自己?
錢寧深深覺得秦公爺的記性簡直是個無底洞…
“屬下給陛下拉架,請問公爺有何指示?”
秦堪想了想,道:“反正是拉架,用不著太麻煩,你叫上幾個人把他們強行拉開,順便把朱宸濠痛揍一頓,揍完收工。”
錢寧眼角抽了抽,終于還是抱拳道:“是。”
場地正中,朱厚照和朱宸濠的斗毆已進入白熱化階段。
說“白熱化”并不是他們打得如何精彩,而是已經扭打成一團,兩個人毫不害臊,基情四射抱在一起,彼此的雙手死死攥著對方的頭發,形象什么的早已顧不上,兩人痛得直咧嘴,臉孔漲得通紅,卻死不松手。
“小畜生,趕緊撒手,虧你還是大明皇帝,知不知道你現在多丟人?”朱宸濠嘶聲吼道。
“啊呸!”朱厚照被拽住頭發動彈不得,卻毫不客氣地朝朱宸濠臉上吐了口口水:“你這朱家的敗類,社稷的叛賊,朕自小待你不薄,沒想到你竟暗藏禍心圖謀不軌,朕當初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早早把你一刀剁了!”
“小畜生,敢不敢撒手跟本王像模像樣打一場?”
“你先撒手!”
“你先!”
“撒不撒?不撒朕再吐你口水…”
二人形象俱失地互相揪扯著頭發的當口,錢寧帶著幾名錦衣校尉滿臉苦澀地沖進了場中。
一柄刀鞘忽然橫在朱厚照和朱宸濠中間,緊接著一只腳狠狠踹在朱宸濠的膝彎,朱宸濠膝彎一痛,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揪著朱厚照頭發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松開。
朱厚照呆了一下,接著勃然大怒,當即也放開了朱宸濠的頭發,指著錢寧道:“你是何人?竟敢阻攔朕擒賊!”
朱宸濠怒道:“小畜生你要不要臉?本王階下之囚任你殺剮,你好意思說擒賊?”
錢寧心中泛苦,卻只能重重抱拳道:“陛下恕罪,陛下身系社稷安危,怎可親身犯險,標下萬死,斗膽攔住陛下,剩下的事標下愿為陛下分憂。”
說完錢寧也不敢再看朱厚照鐵青的臉色,轉過身指著朱宸濠大聲道:“給我往死里揍他!”
話音一落,狂風暴雨般的拳腳紛紛落在朱宸濠身上,朱宸濠倒也硬氣,一邊挨著打一邊大笑:“小畜生,什么親手擒賊,最后還不是對本王群毆凌虐,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犯得著搞這種虛偽惡心的下作花樣么?”
錢寧心頭一顫,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陰寒,忽然抬手揚起刀鞘,狠狠朝朱宸濠腦后一劈,朱宸濠重重挨了一記,頓時仰面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仍舊不敢看朱厚照直欲殺人的通紅目光,錢寧轉身忽然放聲大吼道:“陛下親擒逆賊,彪炳史冊,千古留名,吾皇威武!吾皇萬歲!”
四周觀戰的眾將士不論心中怎么想,錢寧既然帶了頭,他們也不得不單膝跪地,齊聲喝道:“吾皇威武!吾皇萬歲!”
點將臺四周頓時黑壓壓跪下一大片。
秦堪瞇眼盯著臉色蒼白的錢寧,目光深邃莫測。
這家伙還真是個人才啊。
山崩地裂般的歡呼聲中,朱厚照鐵青著臉,拂袖忿忿回了帥帳。
秦堪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進了帥帳,看著一身戎裝的朱厚照在帳中氣得摔碟子砸瓶子,大肆發泄了一通,秦堪站得遠遠的也不說話。
摔久了,砸累了,朱厚照通紅的眼睛瞪著秦堪,怒道:“剛才莫名其妙插進來的混帳是從哪個洞里鉆出來的烏龜王八蛋?”
秦堪攤開手一臉無辜:“臣跟他不是很熟,看衣裝似乎是錦衣衛屬下…”
朱厚照怒道:“你怎么管教屬下的?錦衣衛怎么出了這么一號東西?”
“臣有罪。”
朱厚照面孔猙獰道:“去叫幾個人,給朕把他揍得連他親爹都不認識!”
“是親爹不認識他,還是他不認識親爹?”
“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