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昏君手下當臣子還是很省心的,權勢爵位官職什么的,只要輕輕拍幾下馬屁就能得到,根本不需要付出太大的努力,那種靠著自己的能力一步一步爬上人臣之巔,鼓舞萬千少年青年前赴后繼的狗血勵志情節在昏君這里完全用不上。
不過跟著昏君偶爾也有不省心的時候,特別是每當昏君說出幾句昏庸得掉渣兒的渾話,而臣子恰好又是個非常正直的正人君子,這話兒可就不好接了。
秦堪現在就覺得自己接不上話,他不知該怎樣安撫這位胡攪蠻纏的暴怒皇帝。
朱厚照氣得胸膛急促起伏,不停在帳內來回踱步,鼻孔無限擴大就跟爾康似的,粗重的呼吸仿佛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就差兩腿刨地了。
“你!你怎么不說話?”朱厚照怒瞪著秦堪。
秦堪無辜地攤手:“陛下,臣實在不知該說什么,朱宸濠被抓,陛下…節哀順變?”
“這王守仁實在不是個東西!”朱厚照重重道:“這么快便把朱宸濠抓了,讓朕露露臉他會死嗎?你去傳朕的旨意,王守仁罷官下詔獄,好好審審他,問他前世是不是和朕是冤家…”
秦堪盯著朱厚照:“陛下,你認真的?”
“當然不是認真的!”朱厚照使勁翻白眼兒:“這旨意傳出去別人還不得罵朕是昏君嗎?”
秦堪又接不上話了,這話說的,就好像他不是昏君似的…
“朕氣啊!氣死了!”朱厚照捶胸頓足:“千里迢迢來到安慶,稀里糊涂打了一仗就回京,破敵巢南昌沒朕什么事,活捉朱宸濠也沒朕什么事,情當朕大老遠跑過來眼巴巴瞧了一場熱鬧,教朕回京怎么有臉見朝中那些大臣?本來他們就對朕御駕親征不滿,朕回京后他們可逮著機會了。”
秦堪也嘆氣,本來是一件喜事,朱厚照這么一說,抓住朱宸濠仿佛真成了一個噩耗。
“事已至此,咱們都沒辦法,抓都抓了,總不能把朱宸濠放了再打一仗吧?”秦堪無奈嘆道。
帥帳再次安靜下來。
秦堪頓覺帳內氣場不對勁,背后無端莫名冒了一層汗,驀然回頭,卻見朱厚照兩眼發直,目光由低落慢慢變得興奮,最后神采飛揚起來。
秦堪的心猛地一沉,他突然察覺到自己嘴了。
“秦堪,你不愧是朕的左膀右臂,你說你那心竅怎么長的?簡直八面玲瓏呀!呵呵,放了朱宸濠再打一仗,這個主意好,妙不可言!朕決定從善如流,納了你的建議。”朱厚照笑得異常驚悚。
“陛下,這,不,是,臣,的,建,議!!”秦堪氣得渾身哆嗦,忽然很想學文官們一樣跪地仰天攤開雙手,悲憤高呼三聲“先帝啊——”
三ri后,王守仁親自押解朱宸濠到達安慶大營。
此時江西全境并未全部收復,鄱陽湖上還有四萬反軍未剿滅,為防南康府到安慶這一路有反軍營救朱宸濠,王守仁領著五千精騎仍不放心,又以汀贛巡撫的名義從南康附近衛所再次調集了數千官兵一路護送,總數近萬人的護送大軍就這樣浩浩蕩蕩從南康走到了安慶。
朱宸濠的樣子很慘,王守仁無疑是個非常謹慎的人,不論打仗用兵還是生活里的細節,務必做到萬無一失,滴水不漏,所以朱宸濠被拿住那一刻開始便被戴上了重鐐重枷押進囚車,近萬人如臨大敵,一路從南康戰戰兢兢走到了安慶。
進了大營王守仁便察覺到氣氛不對,按說活捉朱宸濠這么喜慶的事,滿營上下竟聽不到一絲歡呼慶賀的聲音,大營里靜悄悄的,無論將領還是普通軍士,皆用古怪的目光瞧著他。
滿頭霧水的王守仁硬著頭皮繼續走,還沒走到朱厚照的帥帳前,冷不防被一只手拉到了一個僻靜的角落。
王守仁根本沒掙扎,任由被拉了過去。
拉他的是熟人,秦堪一身蟒袍站在他面前,笑得c魂風滿面,他背對著太陽,陽光灑在他身上,身影周遍映she出萬道金光,看起來比王守仁更像圣人。
“陽明兄活擒逆首,成就曠古奇功,實在可喜可賀…”秦堪笑著朝他拱手。
王守仁瞇著眼瞧了他半晌,忽然道:“你的笑容里似乎看不到任何可喜可賀的意思…”
秦堪的笑容愈發苦澀。
這就是知己了,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笑容都能看出其中的味道,酒肉朋友可做不到這一點。
“不要在意我笑容里的細節…”秦堪擺擺手,笑問道:“抓到朱宸濠開不開心?”
“開心。”
“意不意外?”
“…意外。”
“如果有人要把你的功勞全抹了你答不答應?”
王守仁一呆,隨即一只腳往后退了一步,擺出血濺五步的姿態:“我把他閹了!”
秦堪苦笑,圣人不是和尚,不可能真正做到淡泊名利,更何況這功勞是他深入敵后用自己的命搏來的,誰搶他就敢跟誰玩命。
“這個人閹不得,閹了他咱們大明就完了…”
“誰要抹我的功勞?”王守仁憤而追問。
“當今皇上。”
王守仁呆住,朝堂里無論忠臣奸臣,名字都在他腦子里一閃而過,卻萬萬沒想到要抹殺他功勞的竟是當今皇帝。
“為何?”王守仁憤怒了。
“因為朱宸濠本應由皇上親手活捉,你搶了他的風頭,我這么說你明白了么?”
王守仁明白了,他是聰明人,秦堪只起了個話頭他就全明白了。
垂下頭,王守仁久久不語,神情郁悶。
“朱宸濠已被拿下,事已至此,陛下打算怎么辦?”
秦堪嘆了口氣,朱厚照的荒唐想法他都沒臉說,但卻不能不說。
“陛下打算…把朱宸濠放了,然后再跟他打一仗。”
王守仁被這個昏庸的計劃驚得倒吸一口涼氣,眉梢一挑便待打算發飆,秦堪急忙攔住了他,給了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再打一仗這個念頭太混帳了,在我的勸說下,陛下接受了不打仗的提議,不過他要跟朱宸濠單挑。”
王守仁再次沉默,憤慨無奈糾結的樣子,活脫像被小三逼著休妻的中年男人。
秦堪臉上微微發熱,替朱厚照臊的,見王守仁久久不發一語,不由忐忑道:“陽明兄覺得如何?表個態呀。”
王守仁重重嘆氣,仰天悲憤地喊了一句秦堪很早就想喊的話。
“先帝啊——”
王守仁最終還是屈辱地答應了這樁荒唐事,容不得他不答應,圣人也拗不過皇帝,兩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夠圣了吧?還不是被各諸侯趕野狗似的趕來趕去,后人為了美化這段歷史,美其名曰“周游列國”,也不知這算不算最古老的高級黑。
王守仁和孔夫子一樣無力抗爭強權,只好選擇妥協。
決戰已結束多ri的安慶忽然擂響了戰鼓,隆隆的鼓聲震天撼地,緊扣心弦,如同被捅翻了螞蟻窩一般,無數將士迅速朝大營zhong艷g的點將臺前蜂擁而去。
朱厚照站在點將臺上,頭發用玉簪挽成一個髻,身上披著輕便的黃金軟甲,一副威風凜凜橫刀立馬的模樣。
朱宸濠孤零零的站在空地zhong艷g,身上仍戴著重鐐重枷,神情冷漠,凜然不懼地與朱厚照對視。
自從弘治大喪之后,朱宸濠被秦堪使計逼離京師,直到今時今ri,一皇一王終于再次見面,只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當初相得融洽的叔侄,如今成了分外眼紅的仇人。
三通鼓后,點將臺下人頭攢動,卻一片靜寂無聲。
朱厚照鏘地拔出劍,劍尖直指朱宸濠,平地一聲怒喝:“逆賊朱宸濠,你本是宗族皇親,貴極藩王,六代顯赫,何故謀我江山耶?”
朱宸濠雖鐐枷在身,卻不知哪來的理直氣壯的正義感,冷笑數聲道:“小昏君不學無術,可知你的江山在百年前有一半是我寧王一脈的,燕王起兵名曰‘靖難’,與我寧王先祖約定江山共治之,結果燕王竊奪帝位,趕走建文皇帝獨登大寶,第一件事便是卸我寧王先祖兵權,將他的封地從大寧改遷南昌,令我寧王一脈百年來只能被圈禁在小小城池內不得動彈,無恥永樂,出爾反爾,這江山本就有我寧王的一份,皇帝你能當,為何我不能當?”
這番大逆不道的話說出口,四周將士紛紛大怒,許多將領拔刀喝罵,朱厚照也氣得瑟瑟發抖,從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在他面前公然說出這番大逆之言?
“賊子閉嘴!朕受命于天,是為社稷正統,天下士子和百姓歸心皇室已百余年,區區跳梁宵小謀我社稷竟拿這種無中生有的理由當作借口,殊不可笑?豈不可恥?”
“昏君無道,出身可疑,竊居大寶本就名不正言不順,登基以來更是親小人,遠賢臣,嬉戲玩樂不思國事,內任權閹劉瑾獨攬朝綱,外寵奸臣秦堪橫行朝堂,天下被權閹奸臣禍害得民不聊生,生靈涂炭,你朱厚照如此昏庸無道,我為何不能取而代之?”
這下不僅是朱厚照,連一旁的秦堪都氣得牙根癢癢了,咬著牙附在朱厚照耳邊惡狠狠道:“陛下,弄死他!”
朱厚照點頭,當著萬千將士的面你來我往爭辯這些根本毫無意義,再爭下去反而愈發助長朱宸濠的氣焰。
“朱宸濠,不論你怎樣混淆是非顛倒黑白,如今你已敗于朕手,你有何話說?”
朱宸濠哈哈笑道:“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朱厚照眼中忽然浮出興奮的光芒:“朱宸濠,安慶之戰你輸了,一定很不甘心對吧?朕的帝王胸襟廣袤無邊,輸也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今ri當著萬千將士的面,朕再給你一個死里逃生的機會…”
朱宸濠一呆:“什么機會?”
朱厚照挺起胸,大聲道:“跟朕打一場,你若贏了,朕任你離去,絕不加害,你若輸了,朕便砍你的頭!”
朱宸濠這才明白朱厚照的意思,盡管是落敗的藩王,但藩王也有藩王的尊嚴,聞言勃然怒道:“小畜生,你竟昏庸到這般地步!朱家的臉全讓你丟盡了!士可殺不可辱,本王絕不答應!”
人為刀俎,他為魚肉,朱厚照怎會管他答不答應,下令軍士解去朱宸濠的重鐐重枷之后,朱厚照足尖一點便跳下了點將臺,快步跑到朱宸濠面前,沒等朱宸濠反應過來,狠狠一拳便揍上了朱宸濠的左眼圈。
朱宸濠被揍得踉蹌后退幾步,捂著眼眶怒道:“你這小畜生真敢動手,好,本王今ri便不還手,讓朝廷將士們好好看看,昏君是如何凌辱本王的!””
朱厚照懶得答話,又是一拳印上朱宸濠的右眼眶,朱宸濠又退了幾步,兩只眼眶全青了,眼珠通紅,牙齒咬得格格響,卻仍忍著沒還手。
又一拳結結實實揍在朱宸濠的小腹,朱宸濠痛苦悶哼一聲,臉se漲得通紅,卻仍不還手,似乎打定了主意今ri逆來順受。
三拳都沒還手,打架變成了單方面的毆打,向來崇尚英雄情結的朱厚照未免覺得索然無趣,然而此時當著萬千將士的面已然動了手,就這么罷手也下不了臺階。
朱厚照瞪著朱宸濠,壓低了聲音道:“朱宸濠,你可想清楚了,反正你已難逃一死,與其不還手被朕活活揍死,還不如臨死前揍我幾下,好歹也算替你六代寧王先人出了口惡氣,你覺得呢?你看看,看看,看朕的臉,有什么感想?是不是覺得面目分外可憎?想不想照我臉上狠狠來幾拳,好讓你寧王列代先人含笑九泉?”
被揍得七葷八素的朱宸濠聞言也回過味了,對呀,什么狗屁“士可殺不可辱”,反正活不了,死到臨頭痛揍這昏君一頓反而更具務實精神,人都送到面前了,憑什么不揍?
豁然開朗的朱宸濠也不客氣,當即一拳狠狠揍向朱厚照的右臉,砰的一聲脆響,朱厚照的作終于產生了效果,右臉結結實實挨了這一拳。
“小昏君,小畜生,本王忍你很久了!”
ps:朱厚照與朱宸濠單挑,史上確有其事,非我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