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晚上,在朱雀大街游行表演的驅儺大醮是長安百姓共同參與的一場盛宴。剛到夜晚,街上的行人就越來越多,等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已是摩肩接踵,揮袖如云。
街頭踏歌起舞者有之,觀燈猜謎者有之,叫賣商品者有之,舉家同游者有之,直至那鏗鏘震耳的樂聲遠遠傳來,所有人擁上前去,迎接驅儺大陣,儺舞隊伍且歌且舞地來了…
戈戟閃亮,金甲輝煌,當先開路的是“四相”,之后是一對男女,男的穿朱衣系畫褲,頭戴一個老翁面具,這人就是儺翁了。女者穿青衣也系畫褲,頭戴一個老嫗面具,這就是儺母。
他們身后是三百六十個頭戴娃娃面具的護僮子,緊接著就是佛家梵天四大天王高舉四種神器,道家各路神仙白髯飄飄或執佛塵或執七星寶劍,五道將軍揮舞長鞭,安城大祆口噴圣火…
這不僅是長安百姓的盛大節日,也是滿天神佛的盛大節日,但凡數得出字號的神佛幾乎全被人拉了出來,接下來就是扮演魑魅魍魎的各路妖魔人物,他們邊唱邊跳,一路前行。
這一晚,街上有許多挑擔擺攤賣面具的,觀儺舞的百姓大多都買一個面具戴上,有些戴了面具的少年子弟且舞且蹈地混進了驅儺童子的隊伍,以致那隊伍越來越長,人也越來越多,最后足有千人齊跳儺舞,當真壯觀已極。
楊帆一家人走在人群之中,臉上也都戴了面具,長街上人來人往,大家都帶面具,讓人仿佛一下子置身于假面世界。這種情況下家人很容易走失,所以大人拉著小孩子的手一刻也不放開,饒是如此,人群中還是不斷有人扯著喉嚨呼朋喚友。
古竹婷雖說有了身孕,可是憑她的身手,步行觀舞也不用擔心被人擠撞,但是為了安全,楊帆還是弄了一輛步挽車,載著她同行,這輛車子也就成了楊家人識別彼此的標志,一家人都圍著這輛車子緩緩而行。
赤裸著臂膀,肌肉賁張有力,面帶猙獰面具的盤古氏手執青銅開山大斧,忽爾做舉頭劈天狀、忽爾做俯首砍地狀,張牙舞爪地走來,伴隨著昂揚激越的鼓點,殺氣騰騰,楊念祖看了他兇惡的模樣,不禁膽怯地向父親身邊靠了靠。
楊帆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頭,看著那扮盤古的大漢。大漢舞姿拙樸,動作粗獷,很有一種遠古混沌時期的蠻荒與神秘的感覺,把那巨人開創乾坤的氣概和原始人類的力量表現得淋漓盡致,令人血脈賁張。
“哎呀,人家的面具!”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嬌嗔,楊帆扭頭一看,卻是楊思蓉被人刮掉了面具,未及撿拾就被人群踩在了腳下,氣的小丫頭直跺腳,楊帆信手摘下自己的面具遞給她,笑道:“別撅嘴兒啦,都能掛個油瓶了,一會看見中意的再買一個便是。”
“哦!”
思蓉悶悶不樂地接過了阿爹的面具,她的面具本來是麻姑仙子,很漂亮的,可阿爹的面具卻是一只擠眉弄眼的猴兒臉,思蓉不喜歡,不過有比沒有好,只好接過來戴在頭上,楊念祖戴著一只肥頭大耳的豬臉,沖著她哈哈大笑。
楊帆領著一家人一路觀景,信步而去,正走著,前路忽然被兩個迎面而來的人擋住了。看那兩人衣著身材,應該是一男一女,男的高壯魁梧,戴著一個笑面彌勒的面具,女的則帶一個青面獠牙的小鬼,鬼面上探出一截鮮紅的舌頭。
“勞駕,請讓讓!”
楊帆客氣地說了一句,可那兩人卻一動不動,楊帆的目光微微一凝,任威等人正在人群中艱難行進,一見有些異狀,立即往這邊靠過來。那大肚彌勒把面具一掀,露出一張笑吟吟的面孔,楊帆失聲道:“薛…啊,怎么是你!”
薛懷義把面具放下,笑道:“這么熱鬧的場面,灑家自然也要看看。”楊帆瞟了眼站在他旁邊的小鬼,心道:“這位定是若香師娘了。”想到一位清柔婉麗的扶桑美人兒,居然帶一幅青面獠牙的小鬼面具,總有些怪異的感覺。
一見楊帆與來人認識,任威等人馬上又散入人群,自始至終無人注意到他們是這一家人的隨從。小蠻和阿奴都認得薛懷義,二人暗吃一驚,但她們都很沉著,馬上不動聲色地挽過若香,宛如一家人似的。
長街上人來人往,楊帆便不再口稱薛師,只是說道:“儺舞你又不是沒有見過,有什么好看的。”
薛懷義大笑道:“驅儺大醮是新年里最熱鬧的一件大事兒,我雖見過,可若香卻沒見過,我帶她來長長見識。”
“哦!兩位師兄呢?”
“別提他們了,兩個沒出息的東西。方才有一群姑娘踏歌起舞,那兩個混蛋擠進去湊熱鬧,結果…走散了。”
楊帆真沒想到薛懷義膽子這么大,兩人并肩而行,楊帆總是左顧右盼,薛懷義見他不安模樣,笑道:“你怕什么,我現在這副模樣,就是到皇宮前面走上一圈,又有什么打緊。”
楊帆嘆道:“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啊。”
薛懷義睨著他,嗤道:“在我面前,你也敢稱老江湖么?想當初灑家闖蕩江湖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薛懷義語氣一頓,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道:“罷了,我是江湖子弟江湖老,你是江湖不老你也不老,比不得啊!”
楊帆笑道:“大師父如今何等逍遙,比之當年威風絲毫不減,如果說老,那也是老當益壯啊。”
薛懷義哈哈大笑起來,洋洋得意地道:“不錯,這個嘛,灑家倒是當得!”他摟過楊帆的肩膀,在他耳邊詭秘地道:“很快,你就要有一個小師弟了。”
楊帆奇道:“不會吧,師父又替人剃度…,啊!”楊帆忽然反應過來,驚喜地道:“莫非師娘她…”
薛懷義“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其實他本想放聲大笑的,忽然想到自己是快當爹的人了,應該深沉一點,刻意憋忍的結果,就是笑聲如同一只剛下完蛋的老母雞。
驅儺隊伍漸漸遠去,不少百姓歡呼笑鬧著追去,楊帆等人所在的地方頓時寬松了許多,他們得以信步漫游,觀燈賞景。
薛懷義看著路旁一株巨大的燈樹,不屑一顧地評價道:“這盞燈樹,比起灑家當年的百尺燈樹來可差得遠了。”
這株燈樹高數十尺,是這朱雀大街上最大的一盞燈樹,不過比起當年薛懷義在洛陽定鼎大街建的那株燈樹卻矮了一倍不只。楊帆想起當年與太平公主一起攀上燈樹,并肩坐在“樹葉”上,俯瞰洛陽城,于摘星處低語蜜吻的情景,不禁悠然神往。
遠處忽然一陣騷動,隨即響起排山倒海般的歡呼。其實這時街上人頭攢動,人群稠密,還真不容易看出什么騷動,但是人們的行動是沿朱雀大街南北方向流動的,如果人群突然停止并向左右閃開,自然引人注目。
楊帆和薛懷義站住腳步,向長街上看去,就見四五個邊軍將士,滿面風霜,手執紅旗,紅旗于風中獵獵,他們一路馳來,搖動紅旗,用粗獷嘶啞的聲音大吼:“吐蕃贊普暴斃,諸子爭王,國內大亂,邊患解除!”
朱雀大街上游人太多,雖然長街上燈火通明,可人們看清了來人是紅旗報捷的驛卒也來不及閃躲,是以這幾個邊軍信使跑的并不快,他們的吶喊聲大家聽的清清楚楚,歡呼聲立即響起,后邊依舊不明真相的百姓頓時愕然。
隨著報捷使者一路披荊斬棘般向宮城方向趕去,消息次第傳開,歡呼聲也是此起彼伏,如同一波波的潮水。楊帆先是一陣驚愕,旋即大喜若狂,他沒想到,吐蕃贊普御駕親征六詔,居然暴卒了。
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年僅三十四歲,幾個兒子還沒有一個成年,所謂的諸子爭王,應該是各王子背后母族之間的較量,唯其如此,后果才更加嚴重,吐蕃這場內亂遠比他預想的要復雜百倍!
吐蕃也真是流年不利,先是與突厥聯合出兵,本來計劃的好好的,卻驟遇暴雪,延誤了行動,繼而御駕親征的贊普暴卒,國內大亂,雖然碎葉城那邊還沒傳回消息,但是朝廷兩面夾攻的危機,至此已經宣告解除。
朱雀門外光祿寺前,街上搭著各種造型瑰麗玄奇的冰燈,雖然未至上元,長街兩旁檐下還是懸掛了許多燈謎,相王府眾姐妹都在路邊游賞,壽昌、仙源等四位年歲稍長者聚在一起觀燈,其他七位年紀小些的則在路邊猜著燈謎。
眾女子中,李持盈最為聰慧,反應也快,她已經猜中了好幾條字謎,得的獎賞禮物全都給了小妹子霍國,把霍國喜得眉開眼笑,用裙裾兜著一堆玩具緊緊黏在姐姐屁股后面,拍著馬屁給她鼓勁兒。
清陽站在一條謎語前,緩緩吟哦道:“鼻子朝天,嘴巴朝地。敲它一錘,驚天動地。嗯,這是…”
“鐘啦!分明就是一口鐘嘛!”
李持盈跳過來,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哎呀,小姑娘,你可真是厲害,又猜中啦!”
攤主拿起一只蓮花燈,笑瞇瞇地道:“這是你的獎賞。”
霍國趕緊兜著自己的衣襟道:“放這里,放這里。”又對李持盈道:“十娘真厲害。
李持盈拿手背一蹭有些發紅的鼻尖,得意洋洋地道:“那是,還沒有什么字謎能難得住我呢。嗯,百姐妹,千姐妹,同床睡,各蓋被,這一條是什么?”
李持盈輕輕敲著額頭思索起來,李華婉嘆了口氣,清陽問道:“大過年的,五娘嘆什么氣?”
李華婉道:“吐蕃使節猶不死心,我只怕咱們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啊。哪像那個丫頭…”
李華婉瞪了眼專心猜謎的李持盈,恨恨地道:“這沒心沒肺的,都不知道愁。”
清陽道:“如果祖母真要使人去吐蕃和親,也必定出自你我之中,持盈年方九歲,哪會輪得到她,她自然不急。”
李持盈耳尖,聽到姐姐們的議論,心中好不委屈。她是個樂天派,想著就算要嫁,這不是還沒嫁么,日子總還是要過的,難道天天哭喪著臉就能解決問題?好歹人家還想了辦法,姐姐這么說她,她自然不開心。
可她又不能告訴姐姐那位楊將軍已經答應她在想辦法,只是事情重大而復雜,不能立時見效。李持盈生起氣來,就忘了猜謎的事兒,霍國眼巴巴地等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十娘,這條謎語打的是什么呀?”
李持盈瞪了她一眼,剛要說話,紅旗信使就到了,他們的聲音愈發嘶啞,但承天門已赫然在目,他們的聲音也異常興奮起來:“報捷!報捷!吐蕃贊普暴斃,吐蕃諸子爭位,吐蕃大亂,邊患解除!”
壽光、清陽、西城等人聽了這個消息都呆住了,直到那些信使打馬揚鞭從她們眼前消失,姐妹們才歡呼一聲,緊緊地抱在了一起。霍國鍥而不舍地追問道:“十娘,謎底是什么啊?十娘…”
“石榴!石榴!”李持盈信口回答了妹子一句,霍國馬上轉身,興高采烈地道:“掌柜的,謎底是石榴,快給我禮物!”
李持盈夢游似的,迷迷瞪瞪地走下臺階,冰燈的燈光映在她果凍般光滑的臉蛋兒上,有種如夢似幻的美麗。
“天吶!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居然真的做到了!他…真把吐蕃王干掉了,真是…真是太厲害了。”
李持盈的眸子被彩燈倒映出了一顆顆的小星星,她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夢囈般的語氣呢喃著,那口吻如夢似幻,帶著一絲少女特有的迷離稚氣,
承天門上,武則天在張昌宗、張易之的陪同下,正在看著宮中的驅儺舞。宮中驅儺由太常寺主持,選小黃門一百二十人為子,再選魁梧健壯的金吾衛將士執金槍龍旗,繡畫色衣,貫金鍍銅甲,扮作各路神仙和妖魔鬼怪。
此時,各路神仙在儺公、儺母和眾子的陪同下,追的一眾鬼王妖魔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跪地投降,受大斧斫面。儺公、儺母率眾子向承天門上高唱神詞:“一愿家家吉慶,二愿夫婦均安,三愿風調雨順,四愿田禾大熟,五愿豬牛興旺,六愿五谷豐登,七愿天下太平,八愿我皇千秋,九愿…”
一個背插紅旗,因為一路疾馳不曾稍歇,雙腿已經麻木的驛卒被兩個身強力壯的禁軍士兵架著,腳不沾地的上了承天門,那人一頭撲倒在武則天腳下,把發生在吐蕃的消息向武則天詳細稟報了一番。
原來,姜域一帶的南詔在大周慫恿下叛亂,旋即泥婆羅門等南方屬國相繼造反,吐蕃王亦知攘外必先安內的道理,馬上御駕親征,前往討逆,結果南詔地區瘴疫橫行,一朝不慎,竟然染病身亡。
本來吐蕃將領也懂得密不發喪,從容退軍的道理,可問題是這消息對外可以秘而不宣,對內總不能不稟報王庭啊。消息一傳回王庭,王城馬上炸了鍋,吐蕃王的幾個兒子都不大,每個王妃背后都有自己的一派政治勢力,紛紛想捧自己的兒子上位,一時竟打的不可開交。
吐蕃王城一亂,這消息就再也瞞不住了,六詔趁勝追擊,武周各路邊軍也向對峙已久的吐蕃軍隊發起了攻擊,吐蕃各路兵馬都急于回去幫助有利于自己的王子奪權,無心戀戰,一時竟形成了全面潰敗的局面。
張昌宗和張易之聽了又驚又喜,連忙對武則天拜道:“恭喜吾皇!賀喜吾皇!今春開年大吉,喜事連連,真是可喜可賀呀!”
武則天自御椅上慢慢地站了起來,睥睨城下,忽然向那些扮成妖魔鬼怪跪地授首的人一指,對張易之和張昌宗微笑道:“五郎、六郎,你們看,那些魑魅魍魎妖魔鬼怪的扮相,像不像吐蕃人啊?”
張易之和張昌宗心領神會,連忙答道:“像!太像了!分明就是嘛!”
“哈哈哈哈…”
武則天手扶碟墻,仰天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