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上關文一直沒睡,輾轉反側不斷動著,半夜里起來了兩三次,在屋外邊兒吹得一身冰冷地回來,把自己烤暖和了才又縮回被窩里。等翻來翻去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又起了身,好半天才回來。
如此反復很多次,李欣終于是坐了起來,喊他:“阿文。”
“噯,吵醒你了?”
關文沉沉地從炭盆邊走過來坐到床沿邊上,略帶愧疚地說:“你睡吧,我不吵你。”
“你這個樣子,我怎么睡得著。”
李欣下床來汲了鞋,披了件衣裳出去燒了水,想想又加了點兒生姜熬了,端來遞給關文:“喝點兒暖暖胃,大晚上在外邊兒吹風,你不覺得冷我都替你凍得慌。”
李欣也喝了一口,見關文老實地聽話喝水,這才道:“我知道你難過,可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人死不能復生,再難過他也回不來了不是?”
關文重重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就是覺得…太不能相信了…”他捧了碗在手里說:“他帶鏢師出發錢還跟我說,這一趟鏢走完,威武鏢局就又可以重振旗鼓了。沒想到…”
李欣也嘆了口氣。
魏總鏢頭對關文有恩,而且是大恩。對關文來說,魏總鏢頭跟他親爹沒多大差別。聽到魏總鏢頭出事就連她都有些不敢置信,何況是與魏總鏢頭亦師亦友的關文呢?
關文擱下碗,叉了手交握緊緊捏住,對李欣說:“不行,明兒我得去鎮上一趟,看看這件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關文抬起頭來。“欣兒,明兒騰西屋那邊的事兒,我早上去讓二弟四弟給你幫忙。”
李欣自然不能阻止,只能說讓他放心。
但是這一晚上總是睡不踏實了。
第二天天上還烏黑一片,關文就穿了衣服起來,洗漱好了又在灶間忙。李欣掩著嘴淚眼朦朧地披著衣服起來。看他一晚沒睡還一點兒不知疲倦的樣子。輕輕嘆了口氣,上前按住他的手說:“你去忙,這兒的事兒,我來。”
“欣兒…”
“我知道。我理解。”李欣裹著他的手,又給他牽了牽衣裳:“自己路上小心些,能幫忙的你幫忙。不能幫忙的你也別逞強。魏叔總還有族人,有親戚朋友,你頂多算是他一個弟子。說話占不上多少分量。”
關文沉默著,李欣輕撫了撫他的背,“去吧,早點回來,家里的事兒我會看著吧的。”
關文收拾了東西便急匆匆地出發了,不忘去老屋那邊跟關全說一聲――關武沒在家。
現在他也顧不上關武如何了,摸黑就朝鎮上趕。一個人走路又急躁,天也沒亮堂。路上被絆了好幾跤,他都站起來隨便拍了拍身上衣裳便又往前趕路。
這樣到了鎮上的時候也不過是天亮堂時候的光景。
威武鏢局的位置他記得很牢,馬不停蹄就往那邊去,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聽見一連串壓抑著的哭聲。
他跛著腳慢慢走過去,門口拉著的白幡看上去有點兒觸目驚心,中間那朵白花甚至有點刺瞎他的眼睛。
門開著,正對著的是他以前十分熟悉的鏢局正堂,“威武雄獅”的匾額下邊是一張彎弓射箭的人物畫。
然而那兒現在卻拉了一帷黑色的長布,長布上有一個字。
他認得,娘死的時候,家里有這個字,外婆停靈的時候也有這個字,念“奠”,爺爺跟他說,只有在有人離開的時候才會出現這個“奠”字。
有人看見他來,在跟他說話,他有些愣,好半天才聽清人家問他:“文哥,你也是來送總鏢頭的嗎?”
“對,我,我來送他,送他…”
關文愣愣地答了一句,左右環顧,然后瞪大了眼睛說:“人呢?棺材呢?靈呢!”
有人抽噎:“文哥,你傻了,今天總鏢頭才能回家…”
人死在外地要運回來,這中間總要有個時間。入土為安還要看時候,不是什么時候都能隨便抬進家門的。
關文抹了把臉,“到哪兒了?”
“和兄弟們都在鎮北頭。”有人說:“等會兒我們就去接他們回來。”
關文跟著他們去了,扶著十來口棺材回來,漸漸哭泣聲大了起來,鏢師們的家屬一個接著一個撲了上來,問哪口棺材是她口子,問哪口棺材是里面睡著孩子他爹,甚至還有白發蒼蒼的老人顫抖著問,我兒子在啥口棺材里邊兒躺起…
關文木著臉,扶著最前邊的那口棺材慢慢地進了鏢局門口,身邊圍著的是一臉枯槁的曾經的弟兄們。而另一頭,是一個才四五歲的小娃娃,穿著一身孝衣,頭上披麻,小小的臉蛋兒上全是淚,嘴里細細弱弱地叫著“爺爺”。
關文一直沒哭,直到這時才驀地流下兩行淚來。
崔家恩慈,雖然崔家小姐不知所蹤,但是威武鏢局死了十來人保住了其他人的性命,崔家還是感激的,發下二百兩銀子給威武鏢局辦喪事。另外發了信回來,尋求益州結識的朋友們的幫助。昨日沈夫人忙著回去便是要聚在一起商討此事的。
二百兩銀子足夠把喪事辦得熱熱鬧鬧的,分攤到其他喪命的鏢師手里,若是家屬不想大操大辦,想著留點兒錢起來,也足夠了。
關文在鎮上待了三天,三天后一臉灰敗地回來,回家后發現家里確實被媳婦兒都顧好了,西屋的東西都搬了出來,那邊也開始動工了,吳師傅和吳彪也在,還有十來個做活的漢子正忙得熱火朝天。
這兒一片熱鬧,想想喪禮上的一幕幕,他只覺得更加凸顯得凄涼。
李欣走過去拉了他回屋,擔憂地望了他半晌才道:“去好幾天才回來,你都要把我嚇死了。”
“噓…”關文捂了她的嘴。動了動唇說:“不要說那個字,不要說…”
李欣嘆了口氣,出去叫阿妹燒水,拿了干凈衣裳給關文:“去洗洗吧,這幾日怕是你忙壞了。”
關文依著她的話去做,洗了澡回來坐到凳子上。李欣拿梳篦給他一下下梳著頭。梳好綁好,這才嘆了口氣輕輕把人抱在懷里,安慰他說:“都過去了,他下輩子會投個好胎。又能開開心心地活了…”
關文靜默半晌才點了點頭,覆上李欣的手沉思片刻,才輕聲說:“…魏叔死了。魏家人多,喪禮辦完后剩余的錢被他們分得干干凈凈。鏢局里的鏢師出事,鏢局也是要給錢的。錢一分,剩余的就沒多少了,誠誠一個小娃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過…”
“族人不會不管他的。”李欣安慰道:“到底是魏家的根。”
關文搖頭,沉重地嘆息著:“魏家人多,商量誠誠歸誰繼續養的時候一個個推三阻四,就沒人真心愿意養。說起來也不過是魏叔一些不著調的親戚,以往魏叔開著鏢局富裕的時候不少人來打秋風。魏叔也從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適當給些好處。現在人走茶涼…”
說著便是一副苦澀模樣:“如今誠誠跟了他二叔。是魏叔遠方的一個堂兄的二兒子。我見過他那婆娘,刻薄嘴毒,我擔心誠誠跟著他們不會有好日子過…”
李欣也是心頭難過,安撫他說:“沒關系,我們時不時地去看看誠誠就好。他們收養了孤子,總不能讓人過不下去,不然魏家人面子上也過不去的。”
又問:“那誠誠外家呢?”
關文搖頭:“魏家還有人在,再怎么說也輪不到外家的人來養孩子。”
李欣無奈嘆氣:“別擔心,沒事的。”
說是不擔心,關文如何能不擔心?
又過了幾日,他還是熬不住,說要去鎮上看看誠誠。
李欣也不阻攔,做了點兒孩子喜歡吃的點心跟他一起去。家里的事囑咐關全幫著看看,其他的都跟吳師傅交代清楚了,吳師傅讓她放心。
料子的事兒李欣本有些猶豫,那日關全幫她搬家具物什聽她提了,自告奮勇幫她聯系。后來見關全找的料子好,價格也公道,這事兒便也交給了關全,并且照工錢給他給付,關全自然樂意在中間做中人拿兩頭好處,干起事來更加賣力。
說起來關全也有兩分本事,人脈廣,認識的朋友多,有些事兒交給他辦李欣不多操心,也覺得心頭踏實。
夫妻倆去了鎮上魏家,拐了個胡同進去,關文指著其中一扇小門說:“這就是誠誠他二叔家。”
正要叩門,卻聽里邊一個女人尖聲罵著:“吃白飯就算了,還能給我打破碗?一個碗多少錢你知不知道!你個喪門星,爹死了娘死了,現在你爺爺也沒了,誰挨著你誰倒霉,我這是造了什么孽攤上你這么個喪門星啊!”
關文額角青筋暴突,握緊了拳正要沖進去,被李欣一把拉住,低聲對他說:“你不要沖動!你現在進去幫誠誠出頭,等咱們一走,那女的不得把所有怨氣撒在誠誠身上?”
關文深吸一口氣,面沉如水,“我就說這家人信不過,那群魏家人…偏生不聽我的!”
“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人家的子孫,哪輪得到你指手畫腳?”李欣嘆了口氣,安撫他兩句,門里邊兒又有動靜。
“你倒是個啞巴,腔不開氣不出,整天就只知道吃,悶著不吭聲給誰氣受呢?啊!你是專門給老娘找不自在的是不是?昨兒讓你吃飯你一口都不吃,還嫌棄老娘給你的吃食是不是?是不是還想吃肉?你倒是想得美啊你!給老娘起來!”
說這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音,女人尖叫:“你趕緊把打碎的碗給我收拾干凈了!不然小心老娘用碗渣子戳你!再敢跟老娘對著干,丟你去給你爺爺守墳去!”
就連李欣知道不能跟人起沖突都有些聽不下去了。
關文更是無法再忍,“砰”一聲踢開了門,面前的場景讓他心里一縮。
地上撒著一碗沒幾粒米的糟糠飯,兩根青菜,碗砸碎了落一地,一個小娃娃半跪在地上低著頭,穿得單薄,看得出來手還也紅彤彤的,面前站了個尖嘴猴腮的婦人,正叉著腰大模大樣地,手還指著地上的娃娃,眼睛瞪圓了看向關文。
關文咬著聲說:“你剛才說什么?敢不敢再給老子說一遍!”
婦人瞪視嚇得后退了兩步,連聲喊道:“關,關文,你要做什么?你這是、你這是私闖民宅!”
李欣隨后進來冷哼一聲:“私闖民宅?信不信我們現在就去縣太爺那兒告一狀,說你虐待稚齡孩童,還是孤子。這位大嫂,你該不會如此沒有腦子,不知道朝廷明文規定要保護孤子孤女的嗎?”
李欣寒聲道:“你竟然讓他吃餿掉的糟糠飯,對待一個四歲孩童,你還有沒有人性!”
地上的小娃娃緩緩抬起頭來,看到關文頓了一下,臉上忽然有些激動,卻還是感覺有些瑟縮了下,強制克制住自己叫了關文一聲:“文叔。”
關文死死瞪著夫人,走到小娃娃身邊去抱起他,小心地摟在懷里,柔聲說:“誠誠乖,文叔來完了,文叔帶你走,不在這兒待著。”
說著便抱著誠誠要出去,夫人頓時尖叫:“關文,你站住!”
關文利劍一般的寒眸射向婦人,“要不是看你是個女人,我今兒非給你兩巴掌不可。”
婦人正要罵,卻覺得一陣風過,還沒反應過來兩邊臉就辣辣地疼。
李欣扇了兩巴掌還嫌不夠,冷著聲說:“這是我當家的想做的,接下來是我想做的。”
說著便伸手往地上抓了把飯,一腳踢到女人腿上,女人嗷叫一聲跪了下去,嘴巴張著,李欣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飯塞了進去,堵著她的嘴捶她的背:“你吃吃看,你吃吃看啊!你覺得好不好吃?好不好吃!”
關文也有些驚呆,李欣拍了兩下手掌,見那女人一直在摳喉嚨吐著,看上去委實可憐。
但是卻著實可恨。
“要是你的孩子也像誠誠這樣被人對待,你也能拍手稱快,我佩服你,毒婦賤人四個字跟你倒是非常匹配。”
關文抱著誠誠說:“等你當家的回來,讓他來找我。”頓了頓又說:“要是想告我,衙門上,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