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一路上累死了五匹馬,蘭陵王趕回晉陽時,也用了天。(·)
大火早已撲滅,南院一片狼籍。
看到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南院,眾護衛撲通撲通跪了一地。
直過了許久,蘭陵王沙啞沉緩的聲音才低低響起,“找到了什么?”
那護衛統領上得前去,低頭說道:“從金屋中抬出了兩具女尸!”
蘭陵王一笑,聲音卻滄涼如泣,“在哪里?”
“郡王隨小人來。”
剛剛靠近,一股焦臭味伴隨著尸臭味便撲鼻而來。幸好這是冬日,若是夏天,只怕已經腐爛了。
那護衛首領走在前面,剛要入門,身卻被人重重一推,卻是蘭陵王沖了進去。
剛剛沖入門內,他腳步猛然一剎。護衛首領聽到蘭陵王低低的,溫柔如水地說道:“阿綺,我知道你沒死…你那么聰明那么倔強,怎么舍得死?”他的聲音很溫柔很溫柔,簡直是呢喃,配上擺在房中的兩具焦尸,當真讓人毛骨聳然。
蘭陵王大步上前,大力掀開了蓋在尸體上的白緞。
尸體已燒得不成樣了,只能依稀辯出,是兩副女尸。其中一具嬌小,被燒毀的容顏和木炭般的四肢,哪里能看出什么?
蘭陵王怔怔地看著那女尸,微微一笑,低聲呢喃道:“你這么愛美,怎么可能死得這么丑?阿綺,你說是不是?”
自語到這里,他踉蹌轉身跌跌撞撞跑了出來。
來到那護衛首領面前,他猛然揪住他的衣襟,“那不是阿綺,我知道不是她。”不等那護衛首領反駁,他卻是失了所有的力氣般,向后退出一步。
抬起頭,目光空洞看著那護衛首領,他艱澀地說道:“把事情經過說一遍。”那不是阿綺,那個絕對不是阿綺他就是知道!
“是。那日黃昏后,姬便入了金屋,先是抱著婢阿綠一動不動的,后來隱隱可聽到她在啜泣。當時,我們都守在門外。到了時,我們分散開來,眾婢女也入偏房睡下…直到三更時分,一婢女驚醒,才發現金屋已經起火,當時火勢甚急我等救之不得。”
見蘭陵王眼神空洞地看著自己后方,也不開口詢問,也不追問,那護衛首領咽了一下口水后,繼續說道:“火起后,我們足撲了半日,幾近中午才把火撲滅。當時,只有金屋中發現那兩具焦尸。”
蘭陵王空洞的聲音傳來,“你們一直守在門外?”
“是。”
“…便沒有看到她們出來過?”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種急迫,一種渴望。護衛首領知道自家郡王很想自己說出一個“有”字,他的唇嚅動了下,終是低聲應道:“沒有。”
“到三更時有多少人守在外面?”
“包括守在南院四周的,共有護衛二十人,婢女十三人。”這個數字一出,蘭陵王高大的身軀猛然一晃。
再開口時,他的聲音艱澀得幾不成調,“便沒有一個人看到她出來?”
“是。”
“火是從金屋起的?”
“是。”
蘭陵王猛然轉身,也不顧金屋處灰燼猶熱,他沖了進去。
金屋里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地面上高低起伏,踩上去是厚厚一層灰。建南院時他仿的是閣樓制,下面住人上面還有一層不足二米高的閣樓尖頂,取其形狀之華美…如今,那閣樓尖頂的木梁,全部燒成灰堆在地上。
抬著頭,蘭陵王低低命令道:“把金屋掃干凈!全部掃干凈!”
“是。”
數百人同時動手,不過一個時辰,金屋便被清掃一空。
蘭陵王再次步入。
殘梁破幾,溶金處處,地面斑駁卻無異常······
似是全身力氣都被抽盡,蘭陵王突然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幾個護衛正要上前扶住,他已雙手捂著臉,低下頭來。
一個,二個,七個時辰過去了。
一日又一夜,天空已轉為黎明。
蘭陵王還是保持著這個姿勢,似乎整個人都化成了雕像。
在他的身后,眾護衛也一動不動地跪著。
終于,一個跟著蘭陵王從鄴城趕來的護衛上得前來,他沙啞著嗓說道:“郡王…”
他才開口,蘭陵王便是低低一笑。(·)
他呢喃道:“梁成,我是真的喜歡這個婦人,真的喜歡······”
他空洞的雙眼,瞬也不瞬地望著只剩下一片斷垣殘壁的金屋,聲音遙遠而悲涼,“我從來沒有想過,她能夠離開我。”
他閉上雙眼,喃喃說道:“她手無縛雞之力,又遠離家國,除了我,她能依附何人?我從來不相信,她有一天會離開我······”
突然的,他低低的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那笑聲已越來越響,已成了狂笑。
狂笑聲中,他的表情卻是空洞的,他嗚咽道:“我從來不知道,阿綺會離開我······會這樣離開我,她好狠!好狠!”
雖是嗚咽,他的臉上卻沒有淚水,似乎他已經流不出淚了。
嗚咽聲中,蘭陵王慢慢低頭。
他張開手掌,目光空洞地看著自己的手。
他一直以為,她永遠會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他不允,天下雖大,她能逃到哪里去?
沒有想到,她還是逃了,她逃了…她拼著一死,也要逃離他!
是因為他成婚了嗎?是因為他成婚了吧!
原來前陣,她一直在騙他,她騙 那一日,她便坐在那間房里,便那么抱著膝坐著怔怔地望著外面光禿禿的樹木,而他,就在她的身邊陪著。
…其實他早就應該想到的,這一個月里,她那么安靜,那么的安靜。便是流淚,也是一個人靜悄悄地流著淚。她的眼神是一片空洞,她看向他的目光中沒有焦距。
自己要成婚的事,讓她絕望了吧?
想到“絕望”兩字蘭陵王又是陣低低地笑。
是他錯了,他不知道她會這么剛烈,不相信她寧愿一死,也不愿意與鄭瑜共夫…是他錯了!
他應該發現的。
蘭陵王又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護衛首領聽著自家郡王的笑聲,心中一陣難受,他寧愿郡王把他們打一陣罵一頓,便是殺幾個人也好。他實在不想聽到他這么笑著。
這笑聲,怎么這般絕望?
笑著笑著,蘭陵王伸手捂著自己的臉。他低低地說道:“梁成 梁成趕緊上前,喚道:“郡王。”
蘭陵王卻似不在喚他他徑自低低笑著,聲音從手掌后輕輕傳出,“我又是一個人了。”
梁成還沒有反應過來,蘭陵王已喃喃重復道:“我什么都沒有了,又是一個人了。”
這話一出,那護衛首領馬上上前,認真勸道:“郡王威名遠播,又是皇室宗親,還有我等相隨左右,怎么會什么都沒有了?”
他的話蘭陵王一個字也沒有聽清。
他只是低低的,一遍一遍地笑著,一遍一遍地說道:“她都走了都丟下我了…我又是一個人了。”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喚道:“阿綺,阿綺,阿綺······”
以前她在時,他意氣風發,總覺得自己遲早會擁有渴望的一切,權勢,青史留名的戰功,以及賢妻美妾聰明俊俏的兒女等等這些代表幸福美滿的······直到此時,他才陡然發現原來,她一走他就什么也沒有了。
那些東西,看起來華美讓人渴望,可沒有了她,擁有又有什么意義?
喃喃低喚著,蘭陵王僵硬地抽出腰間的佩劍來。看到他晃動著那鋒寒的劍鋒,一邊低笑一邊竟是把劍鋒朝自己的胸口捅去。眾護衛大驚。梁成和那護衛首領同時沖上前來,兩人緊緊抱住蘭陵王,一個扯著他的手臂,一個分開他的手指想抽出那劍,在那里哽咽道:“郡王,不過是個婦人,你怎能輕生?”另一個叫道:“高長恭,你還是不是男人?大丈夫馬革裹尸,你死在這里算什么英雄?”
面對他們的慌亂失措,蘭陵王卻是不在意地說道:“你們慌什么?我只是這心里面疼得慌······小刺一劍,也許那疼就轉到傷口上了。”
他剛才拿劍捅胸的動作,哪里是小刺一劍的樣?
眾護衛對上他一臉的笑容,心下又驚又亂。待要說什么,卻聽到蘭陵王輕嘆道:“你們別擔心,我沒事…我就是這心太痛了,有點喘不過氣來。”說著說著,一縷鮮血順著他的唇角緩緩流下。
看到他臉上的笑容,那唇角流出的鮮紅的血,還有那無淚的眼。那護衛首領一咬牙,朝梁成使了一個眼色。
梁成一點頭,突然右手揮出,重重一掌擊去。只聽得“砰”的一聲,正中蘭陵王的頸項,當下他身一軟,昏厥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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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黃昏,張綺剛剛進入金屋,便從地道中撤退了。
剩下的事,都是蕭莫安排,都不需要她來操心。
三更火起時,蕭莫來到她的旁邊,與她一起抬著頭,欣賞那盛開的火焰,“地道會很快堵上,從此后,蘭陵王永遠不會知道,你還活在世上。”
望著一臉漠然的張綺,紅色的火光中,白衣翩翩的蕭莫,臉上的笑容十分明亮。
他溫柔地看著她,輕聲說道:“阿綺······”
張綺回頭。
月光下,她絕美的五官散發著淡淡的光輝,那么近,也那么遠。這種光輝,不同于以往任何時候,仿佛千步外燃燒的火焰,把曾經的張綺一并化成了灰燼…
她看著蕭莫,靜靜說道:“我的死迅一出,不說高長恭,便是陛下,第一時間也會懷疑到你的身上。阿莫,明天就送我出城吧。你在城外給我安置一個院落,或者,讓我入寺廟也行。”她垂下眸,輕輕的,跡近誘惑地說道:“把我安置在一個只有你知道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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