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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敵蹤

  章放仔細檢查文書,見已經燒了一半,上頭原本寫有他名字與印著官印的地方都燒了,急得直跺腳:“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燒什么東西?!”

  宮氏大哭出聲:“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了!這是你的催命書,我燒了它,也好保住你的性命!”

  章放幾乎氣絕:“什么催命書?我們家就指望著我這回去安南立下軍功,好將全家人拉出困境呢!這是我的前程,是我們章家的前程!你把文書燒了,叫我還怎么去點卯?!”

  宮氏呸了一聲:“那些人都盼著榮華富貴,哪個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你若在安南戰死了,其他人或許能從此享福,只有我們母女孤兒寡母的無依無靠,到時候叫我們怎么辦?!”接著又哭道:“二爺,你別拿那些好聽的話來哄我,打仗是多兇險的事,我一清二楚。從前還未出閣時,我娘家族里有個堂兄,素來最疼我,我每次受了委屈,都是他幫我出氣的。因他讀書不成,我父親又說族中沒幾個出仕的,勢力太單薄了,讓我堂兄去北邊軍中打蒙古人,說好只要立了功就立時調他回京任職的,不料他剛到大同不到兩個月,就在一次敵襲中喪了命。他家老母與妻女失了依仗,好不可憐。我們家出事前兩年,我就聽說他女兒因沒有父親,說不到好親事,索性剪了頭發做姑子了,他妻子一氣之下病死,家里連喪葬費都拿不出來,因為他家,宮氏族中再無人敢入軍中歷練。二爺啊,若你有個萬一,我那嫂嫂與侄女的遭遇不就應在我和二丫頭身上了么?!”

  章放聽得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堂兄的事我聽說過,原是他自己沒本事,還差點拖了自己人的后腿。死于敵手也是他活該。我怎會跟他一樣?再說了,他死后家人遭遇凄慘,還不是因為你們家行事刻薄么?明明是你父親慫恿他去參軍的,結果他一死,你父親就對他家眷撒手不管,族人看在眼里。誰還敢為了你父親的臉面去拼命?行了,世上有那么多打過仗的人。也沒見個個都死了,有本事的自然會活著立功回來,你不信我就算了,別給我添亂。成日嫌我沒本事,連累你受苦了,如今我要去拼前程,你又來攔著。”

  宮氏見他不為所動,又放軟了語氣,哭求道:“二爺。從前都是我不是,我知道錯了,再不嫌你沒出息了,你不要去打仗,哪怕是一輩子守著你過清苦日子,我也是愿意的。你愛寵誰也由得你。”

  章放有些哭笑不得,若在從前,他聽了妻子這番話,或許還會覺得感動,但如今章家正面臨危機,他若能及早立下軍功,也能給家人帶來一份安穩。而且父親章寂早已暗示過,萬一錦衣衛不肯放過章家,那么出征在外的他就是章家留存的一條血脈。那征召文書哪里是催命書?竟是救命書呢!卻叫宮氏無知婦人給毀了。

  不知江千戶那里能不能幫忙補辦一份?章放盤算著要進城去問問,也不理會妻子,抬腳就出了門。宮氏慌忙追了上去:“二爺,你別走啊,你去哪兒?”章放沒理會,她急了,發狠道:“我知道,你是要找江千戶去,對吧?你們總仗著人家跟三弟妹曾經青梅竹馬,老是讓人家幫忙辦事,就不怕叫人戳脊梁骨嗎?!”

  章放停下腳步,頓了頓,轉身望來,臉色十分難看。

  宮氏以為他是因自己的話惱了,不由得一窒:“我…我也只是說實話而已,又沒編排誰…”眼角瞥見門外不遠處有幾個男子盯著這邊瞧,其中一人還指指點點的,便心虛了,沖著那幾個分別穿著整齊細布袍與短褐的男子罵道:“看什么看?沒見過人家夫妻吵架么?!”

  那幾個男子中為首的一人警惕地盯了她兩眼,她索性雙手叉腰大嚷:“你還看?再看,我就去官府告你個行為不檢,看不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那男子皺了皺眉頭,他身后一個穿短褐的高壯男人上前一步喝道:“說什么呢?你知道這位是誰?居然也敢無禮!”

  “我管他是誰…”宮氏一瞪眼又要繼續罵,被章放一把拉住往院里扯:“給我消停些吧,你成天鬧個不停,沒事也要鬧出點事來,到底想干什么?!”章放還一邊罵一邊朝那幾個人點頭哈腰地賠禮道歉:“真對不住,這婆娘不懂事,胡亂說的,您大人有大量,別與他計較。”

  為首的男子笑了笑,問:“你怎知我是大人?難道不許我是個斤斤計較的?”

  章放怔了怔,笑說:“一瞧您眉宇軒昂,便知道定是有學問的人,有學問的人怎會與我家婆娘這種粗婦計較?對不住了,您請便,請便…”扯了宮氏進屋,邊扯邊罵:“你趕緊給我住嘴,往日你捻酸吃醋,得罪嫂嫂弟妹們就算了,打仗這樣的大事你也要插嘴,當自己是什么?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那安南叛臣如此囂張,分明是視我大明于無物呢。就算今上忌諱我們,我們也不能為了一己之私就棄大明的臉面于不顧。今日看在你是為了我安危著想的份上,且饒了你,再有下回,我就不客氣了!”

  院門飛快地關上了,為首的男子瞇了瞇眼:“他這是認出我們了?”旁邊一人答道:“這怎么可能?我們從未與他見過面,總旗大人又是頭一回見他。”另一人則說:“想必是大人威儀甚重,讓他見之生畏?”

  為首的男子睨了后來說話這人一眼:“你以為他是誰?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么?他是正兒八級侯府出身的勛貴子弟!”那人拍馬屁拍到馬腿上,只能訕訕地退下。

  男子想了想,冷哼道:“管他是認出了還是沒認出,我們錦衣衛想知道的事,誰也別想瞞住!”

  他甩下狠話,就帶著一行人走了。明鸞從菜地那邊回來,手里拎了一籃子瓜菜,原是打算明日給崔柏泉送去的。正好與那群人擦肩而過。她穿戴打扮都與尋常村姑相似,年紀又小,沒人留意到她,她卻覺得那群人有些不對,看他們的打扮與平民無異,但走路的時候。卻帶著一種異樣的氣勢,昂首闊步。倒有幾分象是官府中人。明鸞見慣左四,平時打交道的人又有不少軍戶,對這種氣勢并不陌生。要是在平時,明鸞可能只會懷疑他們是哪里來的衙差正微服辦案,但這時候她精神正緊張,馬上就聯想到錦衣衛身上,臉色都變了,摒住氣息裝作無事地目送那些人離去,立刻飛奔回家。沖進堂屋里:“祖父,外頭來了一群人,會不會是錦衣衛?!”

  她說完了定睛一看,章放正一臉嚴肅地坐在章寂身邊,兩人正在商量事。明鸞有些訕訕的:“那個…我瞧著有群人好象是官府的…”章放沉聲道:“你也瞧見了?那些人確實是錦衣衛。不但是錦衣衛,為首的那個還是馮家小兒子的死黨!”

  明鸞吃了一驚。聲音都發抖了:“他們…他們來過了?馮家是發現了嗎?”

  章寂問:“你認得那小子?他是什么來歷?你幾時見過他?”

  章放道:“昔日在京中時,兒子因宮氏的緣故,也時不時會上宮家去。宮家與馮家本是姻親,但馮家向來少理會他家,即使他家遇上紅白喜事,馮家也只是面上情,只偶爾閑了。會有一兩人去散散心。有一回宮家擺宴請客,兒子陪宮氏過去打了個轉,正巧遇上馮家小兒子來玩,就遠遠瞧了一眼。門外那小子當時就陪在馮家小兒子身邊,一臉的狗腿相,據說是馮家一個遠房親戚的兒子。那日馮家小兒子只略坐了坐,就走了。那小子當時也呼朋喚友地跟著馮家小兒子去,說是嫌那天的戲沉悶無趣,要去別處消遣,叫宮家人好不尷尬,卻有怒不敢言。我當時遠遠的都瞧見了,不過那小子大概不曾發現。”

  明鸞只覺得呼吸有些困難:“他成了錦衣衛嗎?既然他是馮家的人,為什么會來?難道馮家真知道了我們曾經收留太孫的事?那怎么辦?我們什么都還沒準備好呢,連做戲的人都沒找全!”

  章放也有些不安:“若是李家那庶子把太孫的事都透露給馮家知道,此時錦衣衛也犯不著來查,直接拿人就是了,可見他們還不知道實情,就怕那小子身后還有個馮兆中,那人年紀輕輕就最是狡詐多疑,恐不好對付。即便我們準備齊全,也未必能騙倒他。”

  章寂沉吟:“即便那些錦衣衛背后有馮兆中,只要他不曾親自到德慶來,也不必怕他,只需專門對付他那死黨便是。依我之見,那小子若是打算直接上門詢問,方才就該進門了,他卻選擇離開,可見是打算暗訪,至少暫時如此。這時候再找人做戲已經來不及,只能另想方法把我們安排好的煙霧叫他知道。幸好茂升元那邊已經打點過了,物證也都齊全,沒有人看見上門的燕王府使者,就當他們是避人耳目悄然前來,仍舊是只有我們父子三人知情。”

  明鸞插嘴說:“我們來不及安排人裝成燕王府來人做戲,但可以考慮雇傭戲班子里嘴緊的人做人證,證明有一群象是燕王府使者的人從這里生氣地離開了,還在路上與他們擦肩而過,起了點小沖突什么的,讓其中一兩人找個公開場合將這件事傳出去,就當是說笑或是抱怨似的,要是能傳到那些錦衣衛耳中,多少也是個旁證。”

  章寂聽著緩緩點頭:“也罷,如今也只能偽造些旁證了,只盼著真能騙倒那些人。”他抬頭對章放道:“一會兒你去找你弟弟,把事情告訴他,免得他說錯了。”又囑咐明鸞:“你去告訴你母親,只管裝作不知情。”

  明鸞知道他這是為了保護自己母女,忙問:“那…行李和逃路的路線…”

  “暫時停下來,不要被發現了。”

  明鸞連忙答應下來,轉身找陳氏去了。

  屋里只剩下章寂與章放父子,前者忽然沉下了臉:“你媳婦方才在外頭罵什么了?你怎么沒攔住她?!”

  章放面色一變,低下頭去。

  “自家人聽見了,頂多心里不舒服,好生安撫你三弟妹一番,也就過去了。但她在門外也大聲嚷嚷這些,萬一叫旁人聽了去,信以為真,你叫你弟妹如何見人?還要連累江千戶名聲受損!”

  章放的頭垂得更低了。這確實是他疏忽處。

  “自打家里出事,她就一直在抱怨,對家中處境也早有不滿。你要去安南掙軍功,她還成天阻攔,方才我隱約聽見你們在爭吵,似乎是她把你什么文書給燒了。雖說咱們與江千戶有些交情,你在衛所里也有些臉面,應該可以求人幫著補上一份,但這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傳出去了,不免叫其他武官輕視于你。”章寂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盯著兒子,“你成天說要教訓她,待她也算嚴厲,為何她越發不象話了?你怎么就沒能管好你媳婦?!”

  章放面帶愧色道:“兒子知道錯了,往后定會嚴加管束,不叫她再說出那等胡話來。”

  “你若有法子,早就治住她了,還會拖到今天?!”

  章放一窒,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兒子其實也想好生管束她,只是她性情不好,不服管教。兒子曾經威脅說要休了她,結果她說她曾經為母親送葬,又沒了娘家,屬于三不去,況且二丫頭又是我嫡女,為了孩子的前程,我更休不得她!這些話雖叫人生氣,卻也不是沒有道理。宮氏正因知道這一點,才會有恃無恐。兒子自知行事不當,請父親責罰。”

  章寂見兒子有愧意,也放緩了語氣:“本來你們夫妻間的事,我是不該管的。但如今馮家有人來了,你媳婦又是他家姻親,就怕她會一時糊涂,主動投靠了馮家。”

  章放忙道:“父親放心。雖然宮氏娘家與馮家有親,但她早已為娘家人所棄,這幾年變化又大,想必馮家人即便來了,也不會再找上她。況且她對太孫之事本不知情,應該不會有所妨礙,我也會約束她別與生人說家里的事。”

  章寂搖了搖頭:“我擔心的不是這個。她既不知太孫之事,即便看到些蛛絲螞跡,告訴了馮兆中的死黨,但那小子畢竟不是馮兆中,太孫與廣安王都走了,只要沈家不昏頭,他再疑心也猜不出真相。我怕的是她糊里糊涂,為了日后的富貴,也為了你的前程,自作主張投向馮家,無論你是否同意,在外人眼中,你妻子與你都是一體。眼下燕王已經打算起事了,若有朝一日事成,被太孫與他知道你曾經投靠過馮家,你要如何做人?即便不等到他們起事,我們也要為你大哥的處境著想,別讓他在燕王面前難做才是。”

  章放恍然大悟:“父親說得有理,兒子一定會管住宮氏,不叫她犯糊涂的。”頓了頓,咬牙道,“必要時,也少不得要委屈委屈她了。正巧眼下出了這件事,我嚇一嚇她,讓她受個教訓,也省得她總以為我拿她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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