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聽了周合的話,仍舊眉頭緊蹙:“他這又是何苦?我早說過了,我生是章家人,死是章家鬼!”
周合嘆道:“這話我何嘗不曾告訴過他?只是他說,并無非份之想,只是念及陳家養育之恩,如今陳家人最擔心的就是你這個姑奶奶的處境,他便順道照應些,也只是舉手之勞罷了,卻能寬慰兩位長輩的思女之心,也不枉陳家當初對他的恩情。”
陳氏咬咬唇:“這怎能說是順道?他原本已在南安任千戶,如今反倒要調到德慶來,即便仍為千戶,也是不升反降了,對他的前程…”說到這里,陳氏忽然看到明鸞站在不遠處,心下一驚,連忙停了下來,又想起明鸞對那個人曾有所耳聞,她不由得漲紅了臉。
周合察覺有異,回過頭來,看見是明鸞,倒不怎么緊張,反而笑問:“回來了?鸞姐兒不是尋周姨娘去的么?怎的周姨娘早早回來了,你卻這會子才到家?”
明鸞笑道:“我見周姨娘只買了那點菜,怕晚上不夠吃,就去弄了幾條魚回來。”她走上前,悄悄打量了陳氏一眼:“你們在說什么呢?誰要來?”
陳氏咬著唇不說話,神色間隱隱帶著窘迫。周合倒是落落大方:“哦,陳家一個熟人,過些日子可能要來這里的衛所任官,家里已經跟他打過招呼,請他到時候多照應一下你們家。”
不是主動要求照應的嗎?周老爺子越發會說話了。明鸞微微一笑:“是什么熟人啊?母親認不認識?”
陳氏的頭垂得越發低了,周合繼續淡定:“你母親小時候是常見的,原也是通家之好,是你外祖父一位故人之子,因父母沒得早,他獨個兒跟著老祖母過活,但老人沒幾年也去了。你外祖父母曾對他十分照顧,因此他念著舊情。一聽說是你母親婆家在這里,便答應照看。雖然還不確定他會是什么官職,但聽說德慶現任的千戶將要高升到外地去了,因此很有可能是頂千戶的缺。這樣也好,你們都是在冊的軍戶,有他看顧。也能少吃些苦。”
原來如此,既然有陳家的恩情在里面。想必這個“達生”還不至于因愛生恨,為難章家人了。
明鸞心中一定,便笑說:“這可是好消息呢,周爺爺怎么不告訴祖父?方才我瞧他老人家醉倒在屋里,這也醉得太快了,常聽他吹噓年輕時候是多么多么海量呢!——您沒喝醉吧?”
周合呵呵笑道:“就只喝了三四小杯,哪里會醉?你祖父是心里壓著事,本想借酒澆愁的,我見他年紀不小了。身體又不大好,怕他喝傷了身子,還勸他少喝些,可他不聽,硬是灌了一大海碗下去,結果就倒了。想是喝得太急的緣故。不過他喝得不多,睡一覺就好了,你不必擔心。外面日頭真曬啊,還沒到五月天就熱成這樣,今年夏天可不好過,咱們回屋里去吧。”說著便抬腳往屋子的方向走。
明鸞笑應著,回頭拉陳氏:“母親。咱們也回去吧?”接著壓低了聲音道:“您慌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躲躲閃閃反而顯得心虛!”
陳氏又羞又惱:“你知道什么?!別聽了兩句墻角就以為什么都知道了!”
明鸞笑嘻嘻地道:“我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您既然問心無愧,何必先做出個心虛的樣子來?便是真沒事,別人也要疑心有事了。這件事說來簡單,不就是陳家又一次托人情來幫咱們家么?那是陳家的世交之子,有什么不能見人的?我只需記得外祖父、外祖母的好就行了。”
陳氏雖然窘迫,但想了想,也覺得女兒這話說得有理,心里漸漸安定下來,只是仍舊有些擔心:“你先別把這件事告訴家里人,那人還不一定會來呢,等他來了再說不遲。”
明鸞瞥她一眼,隨口應下。
回到家里沒多久,宮氏與玉翟送完做好的針線回來了,不一會兒章放與章敞也到了家,見了周合,人人都喜氣洋洋的,聽說章敬有信來,更是歡欣不已。
宮氏已經開始yy章敬很快就能把家人接去遼東了,還在盤算要做些什么冬衣才能熬過遼東的苦寒,因為廣東氣候溫暖,德慶再冷也是有限的,家里人每年只靠棉衣就能活下來,但遼東的冬天卻沒那么好打發。她yy完冬衣,又開始抱怨德慶的軍戶生活,抱怨這里的山水,抱怨這里的天氣,抱怨這里的飲食,還抱怨這里的百姓,接著又抱怨軍戶的收入多么微薄,丈夫的工作多么辛苦,自己母女多么勞累,鎮民村民又多么的粗俗…她越抱怨越起勁兒,竟沒發現章家人上到章寂,下到明鸞,都已經變了臉色,直到章放勃然大怒罵了她一頓,才怏怏地閉了嘴。
當著周合等人的面,宮氏表現如此失禮,章家人都覺得有些丟臉,不約而同地提起別的話題將這件事抹了過去。周合沒提“達生”的事,沈李兩家的處境也只是簡單提了提,眼看著就要冷場,章寂卻忽然談起種柑的事來。
周合先是肯定了章寂的好意,以茂升元的財力與能力,在德慶大量收購貢柑確實艱難,如果真的能建立一個固定的貨源,無疑對茂升元有極大的好處。他也認可了明鸞幾家合力擴大種植規模的建議,只是覺得為穩妥起見,最好請有經驗的人先選好合適的種植地點,選取高產的苗種,再請熟手照料。只要種出來的貢柑質量好,他就能做主給一個好價錢。他還讓章寂帶著自己親自去跟鎮上那幾戶人家談,畢竟買賣上的事,他比較擅長,也免得章寂不熟行情,身份又不方便,會吃了虧。
明鸞聽到他的建議有很多都跟自己的想法相合,便知道這件事成了一半,心里暗暗高興,十分殷勤地為他挾菜倒酒。章寂也很高興,他忽然發覺自己這把老骨頭還是有些用處的,除了帶孫子之外。他還能給家里添個大進項,置辦點產業。
最后章寂與周合都有些醉了,章放兄弟把父親扶進房中,陳氏與明鸞則趕緊收拾出一間干凈屋子來安置周合,至于周合帶來的伙計,則向村里的人家借了屋子招待他們住下。接著周姨娘與陳氏又重新收拾了席面。做了兩道小菜給章家兄弟倆下飯,章放、章敞說起日后與人合伙種柑的事。心里也有些興奮,你一句我一句地交流起外頭聽來的小道消息,多是德慶哪里哪里的人家因種柑創下了家業之類的,章放為家人日后生計能有所改善而高興,而章敞則是為自家總算能對陳家有所回報而歡喜。
但他們歡喜,卻有人不大歡喜。章放回到自個兒屋里躺下后,宮氏打發了周姨娘去收拾殘席,便走到丈夫身邊開始小聲抱怨:“真不知老爺子是怎么想起種柑的事來的,即便是與人合伙。也要花不少銀子呢,咱們家哪里有空閑的銀子?我們母女倆日夜做針線,一月掙得的錢還不夠今晚一頓飯的!一定是三丫頭調唆的!瞧她今兒晚上那眉飛色舞的模樣,就知道這件事少不了她的摻和。這幾年三丫頭是越發不安份了,不好好跟她母親學女紅管家,反倒天天在外頭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處。哪里象個大家閨秀的樣子?如今還竄唆老爺子辦什么柑園,居然也不跟你商量就直接定下了,分明眼里就沒你這個伯父!”
章放眼皮子都沒睜開:“你就消停些吧,一日不挑撥離間就不舒服是吧?柑園的事原是我的主意,開春就跟老爺子提過了,只是當時家里沒閑錢,就擱置了。如今鎮上有人家想做這個。老爺子聽說了才重新提起來,三丫頭提議合伙,也是好意,至少咱們家要擔的風險就少了。老周又說要幫著老爺子跟那幾家商議去,分明是要白送我們家一份好處,你還啰嗦些什么呀?這幾年挨的打罵少了,你皮癢?”
宮氏有些害怕地縮了縮脖子,卻又被他的一句話吸引了注意力:“相公是說,老周打算幫咱們家出本錢,讓咱們白占這份便宜?!”她頓時露出了喜色。
章放忽然覺得有些頭痛:“少做夢了,便是他真要幫我們出本錢,你當老爺子會答應?我就頭一個不答應!這幾年托陳家的福,咱們雖吃了些苦頭,日子過得還算安穩,要是沒了陳家的人照應,你想想咱家會是什么情形?雖是親戚,也不可太過貪心了,什么便宜都要占,到頭來只會是一場空!”
宮氏扁了扁嘴,不服氣地道:“那他不過就是幫著說幾句好話,又怎能算是送我們好處?”
“你真是蠢得無可救藥了!”章放咬牙睜眼瞪向妻子,“鎮上幾家大戶要是合伙辦柑園,完全可以把咱們家踢開,但老周出了面,事情就不一樣了。要是他們決定將柑園定在象牙山境內,那咱們家是守林場的,便有機會參與進去,加上收貨的商號又與咱們家相熟,只要老周略有表示,愿意給那些大戶一個好價錢,咱家可不就有了合伙的底氣?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陳家有了貨源,幾家大戶有了銷路,咱們家也多了個進項,而且還不必勞心勞力。只要占上一份子,從今往后,柑園有一日收成,咱家便能吃一日紅,這還不是白送的好處?!”
宮氏這才想明白了,笑道:“果然是白送的好處,只可惜不能占大份子,即便有錢收,也只是小利罷了。”
章放冷笑:“確實是小利,一年頂多也不過是幾十兩,若是從前侯府還在的時候,這還不夠你一年的脂粉錢。可你如今做一年針線,也掙不到十兩銀子,這幾十兩的小利,你要是實在看不上,那就別要了吧,橫豎是三房的主意,三房的親戚人脈,得了利也該由老爺子和三房分才是!”
宮氏立時變色:“相公說什么傻話?這事兒既然是你首倡,自然該你占大頭,三房啥事都沒干,不過動動嘴皮子,怎能讓他們得了便宜?!”
章放睨了宮氏一眼:“我果然沒看錯你,一說要花銀子就千方百計要把事情攪黃了,有利可圖時就削尖了腦袋往前擠,你這樣的品性。這樣的德行,我從前怎會覺得你有賢惠之處?真真是瞎了眼!你們宮家就是這樣教養女兒的?!”
宮氏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紅,但想到章放往日的積威,她只能忍氣吞聲,低下頭小聲說:“既是正事。相公拿主意就是了。只是三丫頭…”
“三丫頭很好。”章放繼續斜視妻子,“她每日幫著做家務。上山巡林,還不忘跟著她父母讀書識字、學針線,十歲的孩子比你一個成年婦人做的事都多。咱們家已經不是侯門府第了,家里的女孩兒自然不能象尋常大家閨秀那般教養,你成天拘著玉翟在家,不讓她獨個兒出門,更不讓她與外人說話,她除了一手好針線,還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若論為人處事。只怕還不及明鸞一半。難不成她這輩子都只能窩在家里做針線不成?很該學著怎么跟人打交道了,不然日后嫁了人,總不能連出門買菜都要靠別人幫忙!”
宮氏不以為然:“大伯很快就會接咱們去遼東了,到時候玉翟還是官家閨秀,哪里用得著跟販夫走卒打交道?她只要學會當家理事,再做得一手好針線就成了。瑣事自有下人去辦。誰家女兒不是這么教養?都象三丫頭似的,只會丟了南鄉侯府的臉!”
章放冷笑著搖了搖頭,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妻子:“你真以為大哥很快就會來接我們么?他用了近三年時間才給我們寫第一封信,要等他派人來接,還不知要等幾年!便是他想這么做,也要看金陵城里那位至尊愿不愿意呢!你就少做夢吧!去遼東的事還沒影兒呢,你若真是為了孩子好。就別把希望都寄托在那種沒影兒的事情上!”說罷他也不管宮氏震驚憂慮的神色,翻了個身,雙眼一閉便睡去了,不管宮氏如何叫喚,都只當沒聽見。
宮氏拿他沒辦法,細細回想丈夫的話,再想章敬信中的語句,越想越心驚,看到周姨娘戰戰兢兢地進來問還有什么吩咐,她也顧不上了,一把將人推開便去找女兒。
玉翟與明鸞同住一屋,就在西屋的耳房里,這時候正在商議明早上山采脂的事呢。明鸞慫恿玉翟跟著一道去,好歹也能添個勞力,明早上山的人中雖有男子,卻都是熟悉的人家,平日來往也見過面的,沒什么可忌諱,要是實在怕生,大不了躲遠些不跟人說話就是了。玉翟有些心動,只是想到母親的脾氣,又下不了決心。
這時宮氏忽然闖將進來,嚇了小姐妹倆一跳,但宮氏一來便拉住女兒的手,卻又不說話,只是眼紅紅地一副想哭的模樣,叫人看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玉翟疑心是方才的交談叫母親聽了去,便有些不情愿地道:“母親可是有話要吩咐?您只管說吧,明日…女兒在家陪您就是了。”
明鸞聞言立即給玉翟使眼色,玉翟卻只當沒看見,叫她泄氣不已。又不想再看宮氏臉色,她索性起身出門:“我去洗澡!”
玉翟想要叫住她,但又掙不脫母親的手,便有些扭捏:“母親,您做什么呢?”
宮氏深吸一口氣,對她道:“翟兒,你如今也是大姑娘了,該為自己多考慮了!”
“啊?”玉翟滿臉困惑,不明白母親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宮氏卻把她的手拉得更緊了:“你今年十三了,再過兩年,就該嫁人了,可如今咱們家在這種鄉下地方,能找到什么好人家?那不就耽誤你了么?!原本我想著,要是你伯父能早些將咱們接到他那兒去,以他如今的權勢地位,給你說個門當戶對的人家應該不難的,可天知道他幾時能來接我們?!總不能等到那一日再操心你的婚事,只好將就些了,那回見過的柳家公子還算不錯…”
“母親您在說什么呢?!”不等宮氏說完,玉翟便先惱了,硬是掙開她的手,站起身冷聲道:“母親有空不如多做點針線吧,方才聽周姨娘說,如今鎮上的肉價比往年貴了許多,家里都快吃不起葷了,母親卻還惦記著打金簪子、銀簪子,要是能多做些針線活賣錢,您哪怕打金屋子呢,也更理直氣壯不是?!”說罷便跑出去了。
宮氏在屋里急得直跺腳:“害什么臊啊?這是正經事!我還有話囑咐你呢!”
玉翟自然知道母親說的是正經事,但卻無論如何也聽不進耳,她如今這樣的容貌,便是針線做得再好,也要遭人嫌棄的,還有什么資格說好親事?柳家?她一個軍戶之女,哪里高攀得上官家少爺?根本就是個笑話!
想到母親一向死纏爛打的脾性,玉翟便覺得心煩,直接找上了明鸞:“明兒是不是要上山采脂?算我一個!”
明鸞正在澡房里舀水準備洗澡,忽然聽到玉翟在門外冒出這句話,差點兒沒把木瓢給摔了,連忙穩住了身體,跳出門來:“你是說真的嗎?不怕二伯娘說你?”
“她愛說不說!”玉翟重重冷哼一聲,“如今誰還搭理她那張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