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凌浮江,荊溪縣衙。
申婉盈拉開布廉,數十只盛滿錢銖的木箱出現在眼前。其中超過二百萬枚是銀銖,只有小部分是金銖。同樣體積的銀銖比金銖輕了幾乎一半,但一箱五萬枚下來,份量足有六百斤,全部重量足有十幾噸,昭南人用了十幾條船才運回來。
程宗揚苦惱地說道:「還是金銖方便啊。這么一大堆銀銖,想帶走都夠頭痛的。」
祁遠道:「糧鋪大額生意一直用金銖結賬,突然多了一大筆銀銖,恐怕讓人生疑。」
程宗揚嘆了口氣,「看來這筆錢在筠州用不成了。」
程宗揚隨手指了一箱銀銖,對申婉盈道:「這是你的。」
申婉盈躬下腰,恭順地說道:「為教尊效力,是弟子的本份,不敢受賜。」
「也沒讓你白拿。」程宗揚道:「我明天就要離開筠州,那些荊溪人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幾個孩子,留在這里恐怕熬不過冬天就會滅族。這點錢,你給她們買些物品,好維持生活。」
「弟子明白了。」
程宗揚坐下來揉了揉眉心,「賬本呢?」
祁遠遞上賬本,一邊道:「我們通過孫老板的關系買通了六名驗糧的吏員,每人給了兩百銀銖的好處。」
「兩百換兩百萬,這生意做得。」程宗揚笑道:「這次多虧了孫老板。會之還在那邊嗎?」
「老吳、老秦都在。程頭兒,你放心吧,孫老板那邊出不了事。那幫拿了錢的看到王天德的下場,保命還來不及呢,誰敢多說一個字?」
程宗揚笑了起來,「也是。我是怕孫老板出事,對不起云老哥,才疑神疑鬼的。」
程宗揚本來打算把三十萬石存糧全賣給筠州,然後一把火燒掉,讓宋國落個空歡喜。但那些糧食是秦會之和祁遠好不容易收來的,就這樣燒掉未免心痛。兩人商量了個主意,由孫益軒這個云家安排在筠州的暗樁出面,運用自己的關系買通幾名驗糧的官吏。除了開始幾十條船裝得全部是糧食,其他泊在江中來不及入庫的都是表面一層。實際入庫不到十萬石,然後大火一燒,木筏一沉,死無對證。
至於王天德,完全是自尋死路。程宗揚先用五千石糧食引他上鉤,再由孫益軒暗中提點,引誘他換糧入庫。王天德果然膽大,轉手將五千石糧食換成劣糧,摻上雜物,然後買通吏員,從庫中換出新糧。他原本想把黑鍋背在昭南人身上,卻不料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一把大火燒出了他的原形。
現在王天德已經是死狗一條,自己又沒有半點把柄在他手上,他在牢中亂說也不怕。但王天德畢竟在筠州經營多年,孫益軒的唆使雖然不足以成為官府采用的證據,王天德的報復卻不能不防。萬一王天德有一兩個不死心的手下盯住孫益軒,或者有人攀咬出自己買通吏員,虛報入庫的事來,自己就後悔莫及了。因此程宗揚不惜將自己身邊最得力的秦會之和吳三桂都派出去,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孫益軒的安全。
程宗揚足足用了一個時辰才理清賬目。目前自己手頭的糧食一共七萬石,其中六萬石是宏升與日昌行訂購過的。之所以有十來萬石的差額,是自己剛降糧價時,筠州各大糧行深恐糧價一泄千里,聯手從他手中買走了十萬石低價糧,希望能控制價格。可惜江州和談的消息愈演愈烈,短短幾日內,程記糧鋪的價格由每石八百銅銖降到六百、五百,最後到四百銅銖,已經幾乎與平常糧價持平。
程宗揚估計,出現眼下這種局面,筠州的糧商對自己想恨都恨不起來,誰能想到兩邊打得如火如荼,突然議和呢?糧商們有怨氣也只能對宋國官府撒。但接下來,他們就該恨自己入骨了…
支出一欄中,一個多月來收糧,一共用去九萬三千金銖,加上賄賂官吏和零星支出也不到九萬四千金銖。其中最大一筆單項支出,竟然是被慈音敲詐的幾十金銖。
而自己的收入,除去筠州官府支付的二百三十萬銀銖和兩萬金銖,還有日昌行和宏升糧鋪訂購六萬石糧食的三萬金銖,秦會之在高峰時出貨兩萬石的一萬兩千金銖,筠州糧商聯手購買十萬石糧食支付的八十萬銀銖,另外一萬多石賣了五六萬銀銖,折合金銖共計二十二萬有余。
眼下自己手里還有一萬石的糧食,即使計入施粥等全部支出,自己這一筆也凈賺了超過十二萬金銖。
程宗揚吹了聲口哨,這生意——簡直是搶錢啊。
祁遠看得眼花繚亂,半晌才道:「程頭兒,咱們筠州一個鋪就賺了這么多,那整個宋國的生意該多少啊?」
「別凈想好事了。」程宗揚指了指賬本,「這是搶的!要不是從筠州官府搶了一筆,能掙三萬就燒高香了。」
「三萬金銖啊!」祁遠道:「這可是六萬貫銅銖,整整六千萬!親娘哎,你這一兩個月工夫,把老四幾輩子的錢都掙了…」
程宗揚在紙上寫下「祁遠、吳戰威」,然後在後面綴了個數字:六千。
祁遠一頭霧水,「程頭兒,這是什么?」
「你和吳大刀的一成股份。」
「程頭兒,你當真的?」
「這還有假?」程宗揚道:「糧食生意云家出錢,盤江程氏運作,利潤大家各得一半。這是你的一萬。」
祁遠連連擺手,「這錢我祁老四可不能拿。前後都是程頭兒你出的力,哪兒有我們白拿錢的。」
「你出的力就不算錢了?」程宗揚笑道:「這錢你現在還拿不到,就是個數字。等開完股東大會,定下分成的比例才好給大家分。對了,老四,我還沒跟你說,咱們盤江程氏又添了幾個股東,現在已經是二十股了。」
程宗揚把自己的擴股方案細細給祁遠說了一遍,祁遠臉上露出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不合適?」程宗揚檢討道:「這事兒本來該開股東大會,大家一起決定的,但時間太緊,只好我自己作主了。你要覺得不合適,咱們再商量。」
「不是…」祁遠拽著胡髭,「我這跟作夢似的…你說我一個跑腿的,怎么就成了股東,和星月湖那些好漢,還有建康那幫公子爺平起平坐了呢?」
「你就當自己在作夢吧。到股東大會,你就知道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程頭兒,我多一句嘴,星月湖的爺兒們、云三爺、還有建康的少爺都不是一路人,捏到一塊兒是不是不太合適?而且這么擴完股,你占的可沒多少了。」
「老四行啊,說到根子上了。」程宗揚道:「強扭的瓜不甜,所以我打算把盤江程氏變成集團,下設幾個公司,各干各的。老四,有沒有興趣獨擋一面?」
「我?」祁遠搓著手,訕訕道:「恐怕不成吧?」
「我看你比一般的掌柜強得多了。」程宗揚笑著拍了拍祁遠的肩膀,「該干活兒了。去!把糧鋪的售價降到三百銅銖。」
祁遠回過神來,「三百銅銖!好嘛,筠州那些糧老板活吃了我的心都有。」
「你要送上門讓他們吃。」程宗揚笑道:「從現在開始,收購價四百銅銖。無限量收購。」
一邊賤價賣,一邊高價收,祁遠對這位頭兒的手段已經見怪不怪,痛快地答應下來。
山間的葡萄藤依然青翠,但殘破的村寨似乎已經失去所有生氣,只有當日荊溪人凄然的號哭還彷佛在群山間回湯。
村中廣場的圖騰柱上,被屠殺的村民首級已經全部取走,取而代之的是兇手們幾乎面目全非的頭顱。除了那些鄉兵以外,王聞龍的頭顱被掛在最高處,一根麻繩從他兩眼之間穿過,懸掛在柱頂,繩上的血跡早已變得烏黑。
程宗揚并沒有覺得這些荊溪女子的報復手段過於殘忍,易地而處,自己碎剮了這個狗崽子也不在話下。
這一刻,所有幸存的荊溪女子在相雅的帶領下聚集在廣場中,她們拋棄了鍾愛的白衣,換上了武士的皮甲。失去了所有的丈夫、兄弟和父親,她們不得不親手拿起弓箭和長矛,作為族中最後的勇士,守衛自己的家園。
「尊敬的程商人,是你實現了自己的諾言,使我們能夠把仇人的頭顱懸掛在神柱上,讓我們死去的族人靈魂得以安息。」相雅說:「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們族人崇拜的神明、全心信賴的庇護者和永遠的主人。」
程宗揚擺手道:「別誤會,我就是個商人,不是神,更不是你們的主人。」
相雅屈下右膝,單膝跪地,一手放在胸口,深深俯下身去。在她身後,所有幸存的荊溪女子都用同樣的動作,向這個異鄉的商人表達自己最深切的敬意。
「在我們荊溪,如果一個男人被敵人殺死,誰殺死他的仇人,就可以獲得他生前的財產。」相雅道:「你不但替我們報了仇,還救了我們所有人的生命。當你把仇人交給我們的那一刻起,我們擁有的一切都屬於你。」
程宗揚嘴巴張成圓形,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完蛋了,又背了這么多包袱,難道以後我得把她們都養起來嗎?
程宗揚很想回絕,但接觸到相雅希冀的目光,還有申婉盈充滿崇拜的眼神,只好把拒絕的話都咽回去。反正只有不到一百個人,還都是女人,吃的不多,自己真要養的話,還能養得起吧…
「包在我身上!」程宗揚拍著胸口道:「我讓人給你們采購一些物品,先把這個冬天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