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共三十七名宋軍,無一漏網。」秦會之在寨中轉了一圈,回來說道。然後他壓低聲音:「寨子里的男人都死了。這個寨子也完了。」
程宗揚已經見慣生死,但看到這慘烈的一幕,仍不禁心頭發緊。他咬了咬牙齒,忽然抓起旁邊一具尸首,狠狠抽了一記耳光。
王管家只是被踢暈過去,也因此躲過一劫,沒有被憤怒的荊溪女子撕碎。他被程宗揚一個耳光抽醒,看到場中的形勢,立刻尖叫道:「饒命!饒命!」
程宗揚森然道:「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筠州的鄉勇!是官兵!是官兵!」
「官你娘的兵!」程宗揚一個耳光抽掉他半邊牙齒,「來干什么的!」
王管家滿口流血,大著舌頭道:「我們是來催糧的…是王團練的主意!」他狂叫道:「不關我的事啊!」
程宗揚咬牙道:「少羅嗦!快說!」
王管家一五一十地說交待了自己來歷。他們都是王團練管轄的筠州鄉兵。常平倉失火,州中緊急徵集糧草。王團練除了逼迫州民,還派出鄉兵四處劫掠。
「殺人搶糧?宋國官府還真有本事!」
「都是王團練!他為了賺錢,讓我們來搶糧,好賣給官府!」王管家急於洗白自己,拚命說著,嘴角都濺出白沫,「王團練說,這些蠻族不服王化,殺了也就殺了…」
「王團練那個狗崽子還沒死嗎?」
王管家死命搖頭,「大少爺骨頭斷了幾根,一直起不來。我家太太天天給老爺哭訴,要找那個姓程的商人算賬…」
「呯」的一聲,一塊石頭砸在王管家腦袋上,王管家白眼一翻,頓時又暈了過去。
相雅美目通紅,幾乎流出血來,她還要再打,程宗揚連忙攔住她。
相雅手中的石頭「呯」的掉在地上,她美目淌下如血的淚珠,良久才叫了一聲,「程商人——」然後發出一聲凄痛無比地悲聲,令人肚腸寸斷。
好不容易等相雅冷靜一些,程宗揚才從她斷斷續續的泣訴中得知事情原委。
這支荊溪蠻族多年前受到縣衙的壓迫,舉族遷到山中,少與外人接觸,但程宗揚的出現改變了他們對外界的印象,尤其是秦會之按照程宗揚的吩咐,兩次到村寨送來族人需要的各種貨物,更打消了他們對外人的戒備。因此這些鄉兵傍晚時來到村寨,受到了荊溪人最誠摯的歡迎,他們拿出最好的食物,最美的果酒,招待這些遠來的客人,卻沒想到迎來了一群豺狼。
姓王的管家花言巧語打聽了村寨的情形,得知所有人都聚在這里,於是起了歹心。歡迎的宴席上,那些鄉兵突然出手。這支荊溪人雖然不乏勇士,但猝不及防下,所有男丁來不及拿起武器,就被鄉兵殺死。如果不是他們放火焚燒村寨,這支荊溪人可能無聲無息間就被滅族,連兇手都找不到。
說起來,荊溪人遭此大難,還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如果不是自己故意哄抬糧價,這些鄉兵未必會來,如果不是自己給荊溪人送來貨物,荊溪人也不會毫無防備。如果不是自己為避免節外生枝,一直容忍王團練,更不會有今日的慘劇。
程宗揚越想越是窩火,寒聲道:「會之,我看姓王的是留不得了。」
「屬下明白。」秦會之道:「我與長伯一起去。」
「不。」程宗揚一擺手,「神不知鬼不覺除掉他,太便宜這王八蛋!我要讓他身敗名裂,死得不能再死!」
「公子的意思是?」
程宗揚卻沒有再說,他對相雅道:「這里的事,有我一半的責任。你放心,我會給你們族人一個交待。」
相雅雖然沒有完全聽懂他們的交談,但也明白他是要為自己的族人報仇。她拭去淚痕,白皙的面孔上露出荊溪女子的堅毅,「你已經救了我們全族女人的性命,我們要自己為死去的丈夫和父親報仇。」
程宗揚道:「你們的仇人是筠州的團練,他手下有近千鄉兵。」「如果我們不是相信了敵人的謊言,再多的敵人也攻不破我們的村寨。」
見程宗揚不相信她們有復仇的能力,相雅取下圖騰柱上一只號角,然後用力吹響。
蒼涼的號角聲傳入深山,接著,一陣沉悶的獸鳴應和般遠遠響起。
大地微微震動,在程宗揚驚愕的目光下,一個龐大的影子出現在眾人面前。
程宗揚曾見過閣羅乘坐的白象,但這頭巨象比閣羅的白象體型更巨大,高度接近兩丈,就如同一座移動城堡。它遍體披著灰褐色的長毛,象鼻粗長,巨大的象牙彎曲出極大的弧度,圓桌大的象蹄落在地上,整個地面都彷佛被踏得凹陷。
程宗揚口里有些發乾,如果自己沒有認錯,這應該不是大象,而是一頭活生生的猛瑪!干!自己拿到的竟然是猛瑪牙,難怪比一般象牙更巨大。
在自己的世界里,猛瑪早在史前一萬年就已經絕跡,程宗揚完全沒想到這里的群山之間竟然還有長毛象的存在。他已經放棄弄清六朝這個世界究竟是什么時代,即使真的是史前一萬年,程宗揚也不會有半點驚訝。
地面的震顫不斷傳來,一頭又一頭猛瑪出現在焚燒過的村寨中。相雅把號角掛在胸前,抓住猛瑪的長毛,敏捷地爬上猛瑪背上,然後吹了聲號角。猛瑪巨蟒般的長鼻伸出,以不遜於人手的靈巧,卷住圖騰柱旁一根長矛,遞到相雅手中。
相雅的白衣被軍漢們扯碎,只有幾塊碎布貼在身上,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膚,但她對自己裸露的肌膚毫不在意,她跨在超過自己體型百倍的猛瑪巨獸上,手握長矛,就像一個勇武的女戰士,接著手臂向前一揮,長矛呼嘯著刺中一棵大樹,深度幾達半尺。
荊溪女子紛紛攀上猛瑪,跟隨著相雅乘坐的頭象,將長矛投在同一棵樹上,展示出她們精湛的擲矛手法。然後相雅吹起號角,座下的猛瑪邁步上前,足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的頭顱頂住樹干,像折斷一根牙簽般,將大樹頂斷。
號角聲中,所有的猛瑪同時揚起巨鼻,猶如一片森林,接著巨口張開,發出沉悶而雄渾的吼叫聲。那聲音并不高亢,然而站在近處,空氣中傳來的壓力卻彷佛要將耳膜壓碎。
程宗揚這才明白她們哪里來的信心,用馴服的猛瑪當作坐騎,簡直是擁有了冷兵器時代無敵的移動堡壘。面對這樣的巨獸,申婉盈固然花容失色,勇悍如金兀術、青面獸也都禁不住露出懼意,秦會之仍保持著神態自若的文士派頭,但長袍微微鼓蕩,顯然也不那么輕松。假如這支猛瑪戰隊投放到戰場上,再多的戰馬恐怕也要拉稀。
「有了你們這支猛瑪戰隊,我的把握更大了。」程宗揚提高聲音,「如果你們還信得過我!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會讓你們報仇雪恨!」
相雅毫不猶豫地說道:「我們相信你!」
筠州。知州衙門。
滕甫拍案而起,「三十萬石!」
程宗揚道:「這個數量大了點兒,我已經和昭南人說了,有十萬石…」
「斷斷不可!」滕甫打斷他,「三十萬石便三十萬石!」
程宗揚為難地說道:「可是昭南人開價甚高…」
「索價幾何?」
「每石八百銅銖,加上運費,至少九百。」程宗揚苦笑道:「這個價格實在是太貴了。」
滕甫長嘆道:「你可知道如今筠州糧價多少?每石一千四百銅銖!自從你走後,筠州糧價便連番飛漲,宏升糧鋪與日昌行這些奸商,收購價壓在一千銅銖,出售價卻是水漲船高,一轉手便是四百銅銖的利潤!即便官府徵購,還索要一千二百銅銖的高價。你這些糧食如果賣與那些糧商,每石至少是一百銅銖的利潤,你卻徑直找到本官。」滕甫頻頻點頭,「你很好,很好!」
程宗揚謙虛地說道:「在下正好路過昭南,聽說昭南人有一批糧食要出手,想到州中缺糧,才引他們來交易。大尹明鑒,每石九百銅銖,三十萬石便是二十七萬貫,合十三萬五千金銖。這筆巨款…」
滕甫頓時怔住,十三萬五千金銖,相當於筠州五年賦稅的總合,而筠州最好的年景,結余也不足十分之一。也就是說,以筠州的財政收入,五十年也湊不出這筆巨款。
「不必擔心!」滕甫斷然道:「這筆款項由我來籌措。你先喚那些昭南人進來,這三十萬石糧食正解我軍燃眉之急!絕不容有失!」
程宗揚暗贊一聲,不愧是當過朝廷大佬的,真是有擔戴!自己本來還準備了一大堆說辭,慫恿滕甫鋌而走險,沒想到他一口就答應下來。
程宗揚從衙中出來,向那名挑選好的昭南人知會了一聲,讓他進去與滕甫面談。然後對秦會之道:「我們走!」
上了車程宗揚才道:「你打聽清楚了?」
「一共二百萬銀銖,昨日剛剛押解到筠州衙門。」秦會之道:「這筆款項是前線的軍餉,本來年前就該發放,宋國財政捉襟見肘,一直拖延到現在,才不知從哪里擠出這筆錢來,消息斷不會有誤。滕知州的意思是?」
「滕知州肯定要動這筆款項了。」程宗揚道:「私挪軍費,這位滕大尹膽量真不小。」
秦會之道:「宋國優待文臣,何況滕知州還做過御史中丞,為著朝中老臣的體面,總要包容一二。不過茲事體大,縱然不會殺頭,也免不了下獄問罪。」
程宗揚琢磨了一會兒,這位滕知州實在不是個壞官,讓他背這個黑鍋,也是迫不得已,但能幫他一把,最好幫一把。
「會之,給滕知州送封書信過去。」
程宗揚自己的書法實在不怎么樣,死奸臣倒是一筆好字,一般的書信都由他來代筆。秦會之也不推讓,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墨,說道:「寫什么?」
「給滕大尹算筆賬。」
滕甫與昭南使者商晤多時,談定三十萬石糧食的交易,才有時間打開書信,他一目十行地看過,立刻喚來家丁,「程公子呢?」
「一個時辰前已經與秦伴當離開了。老爺可是要叫程老板過來?」
滕甫重新讀了一遍書信,搖了搖手,「不必了。拿札子來,今日之事我要立刻上奏。」
滕甫當日便寫好札子,程宗揚遞來的書信被他一字不改地抄入其中。
信中程宗揚確實是算了筆賬,但不是給他,而是給宋國算了筆賬。滕甫之所以挪用軍費購買糧食,只因前線已然斷糧,與其運送二百萬銀銖的軍費,不如換成糧食,以解前線燃眉之急。如果按照正常程序,與臨安的案牘往來至少要一月之久,文書送到,早已時過境遷。況且不論是否挪用軍費,單以成本計算,從筠州本地購糧,肯定能節省大筆開支。
程宗揚在信中便是從成本入手,按照宋國一般的軍糧轉運,各地派遣民夫往筠州運送糧食,每運送一石糧到筠州,路上的耗費幾乎在十倍以上。如今宋國各地均糧價騰貴,即使能買到六百銅銖一石的糧食,運到筠州的實際成本也遠遠超出一貫。如今筠州用九百銅銖的價格購買三十萬石糧食,再沒有其他支出,算下來成本只有各地調運的數分之一。
滕甫在札子中列出各地糧價,以及由官方組織民夫運到筠州的實際成本,包括途中耗費,徵用民夫所誤工時,一筆一筆分列清楚。事後滕甫因為挪用軍餉被有司論罪,宋主也因為這封札子特旨下詔不問。後來這封札子被收入《六朝名臣奏議》一書,被人評論為:以宰執之才行商賈之術,事不足道,仁心可嘉。
程宗揚的身份只是昭南與筠州方面的引見人,昭南的使者與滕知州見上面,就沒自己什么事了。緊接著,他去見了云氏在筠州的暗樁孫益軒,商量已定,這才與秦會之一道趕往王團練位於城南的大宅。
程宗揚親自登門,王家的下人照樣愛理不理,足足等了一個時辰,才出來一名管家,陰陽怪氣地說道:「老爺不在。太太說了,程商人是自己來的,就不用拜見了。一名賤婢,在我們王家眼里豬狗一樣!卻有人當了寶。一個不識時務的外鄉人,小心後悔晚矣!」
程宗揚早知道有這一出,心平氣和地聽他罵完,然後遞上一張折好的信箋,微笑道:「勞煩管家遞給王團練,區區薄禮,不成敬意。」
管家不屑一顧地接過來,打開一看,胡須頓時抖了幾下,然後飛快地跑進後宅。
程宗揚好整以暇地喝著白開水,不多時,那管家又奔出來,「老爺有請!」
王團練穿著一身絳紫色的祥云繭袍,他屈指彈了彈那張信箋,「五千石?」
「正是。」
王團練冷哼一聲,「程公子好生豪富。」按現在的價格,五千石糧食合三千多金銖,無論如何也不算一筆小數目。
「冤家宜解不宜結,多個朋友多條路。」程宗揚一臉阿諛地賠笑道:「還請王團練笑納。」
王團練對這個外路商人愈發鄙夷,冷哼一聲收起信箋,心里暗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讓你傾家蕩產滾出筠州,才見我的手段!
他不知道,對面的外鄉商人也轉著一模一樣的心思:善惡到頭終有報,讓你身敗名裂,滿門盡滅才見我的手段!
程宗揚本來不想和這個地頭蛇多作糾纏,但荊溪村寨的慘劇,讓他下定了決心。一個小小的團練也敢盤踞筠州作惡多端,撞上我算你惡貫滿盈,既為荊溪的朋友雪恨,也為筠州人除此一害。
次日一場大雪覆蓋了筠州。擔心突降大雪釀成災禍,天不亮,滕甫便出門察看雪情。
浮凌江畔的粥棚人頭涌動,大批民夫聚在此處,都盼著大冷天能喝上一口熱粥。粥棚如期開門,成包的糧食被傾倒出來,用石臼舂好。粥棚前,數十口大鍋一字排開,待熱水燒滾,舂好的糧食傾入其中,在沸水中滾動著,不多時便飄出粥香。
滕甫并沒有像往日一樣在粥棚前駐足良久,今天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浮凌江上。
江面上鋪滿筏子,每一條筏子都有一名昭南人在操篙而行,筠州急需的糧食就堆在筏子上,正源源不斷地駛到江畔。岸上,數十名來自筠州衙門的官吏正在點驗糧食,由於常平倉被焚,庫房來不及重建,只能在常平倉清理過的廢墟上搭起棚子堆放糧食。
那些官吏前後奔忙,指揮充作倉丁的鄉兵搬運。由於糧食太多,從清晨到現在,眾人都累得人仰馬翻。
一名吏員抹著汗道:「這些昭南蠻子!連蒲包都不知道用,還得一船一船稱量。」
「哪里還用稱量?」旁邊的吏員悄聲道:「一筏三百石,用三百條蒲包正好裝完,我經手過了十余船,半點不錯!」
「昭南人哪兒來的這么多糧食?三十萬石,好家伙!上等的良田畝產也不過兩三石,足足十幾萬畝的收成。」
「昭南的土地一年三熟,有糧食不奇怪。這幾日前線催糧都催瘋了,不光咱們筠州,周邊州縣糧價都一個勁兒猛漲。」
「浮凌江下游什么時候能通航了?這么多筏子,怎么過來的?」
忽然有人叫道:「來了!來了!」
一眾官吏望著遠處叢林中走出的龐然巨獸,一個個都張大嘴巴,一名書吏更是險些把筆桿擰斷。
數十頭龐大的長毛象出現在視野中,它們粗蟒般的長鼻卷起攔路的大樹,巨大的象蹄踐開灌木,長而彎曲的巨牙掃開藤蘿,從林中魚貫而出。它們的體型猶如一幢房屋,像頭的高度足以令人眩暈。而每頭巨象碩大的顱頂上,都坐著一個女子。她們頸中掛著號角,肩後背著弓箭長矛,身上披著水牛皮制成的胸甲和膝甲,彷佛不懼嚴寒般暴露出大片大片的肌膚。
她們的眼神充滿敵視和戒備,如果平時看到這樣一支戰象隊伍,筠州人會立刻關閉城門,敲響銅鐘,防備蠻族的攻擊。然而此時,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巨像背上的物品吸引。那是一堆堆小山般的糧食,每一頭的負重都足有近百石之多。
幾乎所有人心里都泛起一個念頭,難怪昭南人能把糧食運過來…
在昭南人的引領下,巨像一頭頭走近臨時的糧棚,接著女武士吹響號角,長毛巨像揚起長鼻,將糧食一包包卸下,由昭南人交割清楚。
官吏們愈發忙碌,都跑來清點象隊運來的糧食,江邊只留下四五名小吏,木筏不可避免地越聚越多。
忙碌間,忽然有人道:「咦?那不是王團練嗎?」
王團練主管鄉兵,常平倉的倉丁說起來都是他手下,那些吏員雖然不是他的僚屬,但和王團練早已熟稔,這會兒都迎上去與王團練寒暄。
不知雙方說了些什么,能看到不少吏員都面露難色。接著王團練把手放到吏員袖中,再拿出來時,那些吏員都露出笑容。
滕甫沒有注意到這個小小的插曲,甚至對巨像也沒有多加留意。他眼中只盯著那些糧食。常平倉被燒,前線斷糧,他這個筠州最高長官壓力不可謂不大。昨日敲定這三十萬石糧食的交易,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只是昭南人甚為固執,一口咬定要錢糧兩迄。由於所需款項甚多,即使挪用軍餉還有三萬多金銖的虧空,他已經招集城中的商賈,希望他們能聯名作保,先買下這批糧食。
滕甫巡視一圈,便趕衙門。城中的商賈早已等候多時,對於官府攤派式的作保,商賈們都有些無精打彩。最後日昌行的周銘業提出,不如將余下的糧食由各家認購,一旦官府湊出錢來,便原價賣給官府。這樣官府若是無錢購買,各家得了糧食也不吃虧,有錢購買,各家只當給官府保管幾天,蝕些倉儲的費用,也是應該的。
一眾商賈立刻都打起算盤,糧食過手一趟,看似不掙錢,其實里面有大把撈錢的機會。九百銅銖的價格,比市面收購價要低出一成,眼看前線剿匪不順,糧價還要再漲,如果官府無錢購買,糧食放在手中,等於自家落得便宜,縱然官府拿出錢來,自己也大可以偷梁換柱,以次充好,些許倉儲費用,一轉手便掙了出來。
滕甫哪知道這些商賈算盤的精明,見各家商賈氣氛踴躍,你一萬石,我五千石地把糧食認購下來,心情也是大好,當即拍板與昭南的使者結清糧款。
程宗揚也應召而來,這些商賈雖然都是精明奸滑之輩,但決定權不在他們手中,再精明十倍,也不過是自己棋盤上的棋子布局。
借用滕甫的虎皮,把自己手頭三十萬石糧食推銷出去,程宗揚便離開衙門。
「王團練呢?」
「上鉤了。」
「好!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程宗揚道:「我讓他死得明明白白!」
官吏們點驗的速度越來越慢,一直到夜色降臨,還有數百條木筏沒有點驗入庫。零亂的木筏鋪滿江面,那些官吏顧不上仔細盤查,只看一眼,便將三百石糧食入賬。
一直忙到深夜,搬運糧食工作的才告一段落。沒等那些官吏入睡,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再次席卷了常平倉,火勢蔓延,江畔來不及入庫的木筏也被波及,一部分沉入江底,一部分被江水沖散。入庫的糧食還多少搶救出一些,已經點清還沒有入庫的糧食盡數化為烏有,算來損失比入庫的部分還大。
一夜之間,滕甫兩鬃已經生出白發,讓聞訊趕來的程宗揚吃了一驚。
「老夫慮事不周,」滕甫口氣沉痛地說道:「焉知三令五申,常平倉還會失火。」
「大尹不必心憂,草民剛得到一個消息,趕來稟知大尹。」
「議和!」滕甫驚呼一聲。
「正是。據說江州刺史親自入營,已經談了數日。」程宗揚訝道:「這樣的大事,筠州竟然沒有聽到風聲,真是…」
滕甫打斷他,「軍務非你所能談論。」
「草民孟浪了。」
滕甫心頭翻翻滾滾,前線已然斷糧數日,催糧的急報雖然一日數趟,卻一直沒有撤軍,已經讓他有所疑心,聽到這個消息,他已經信了九成。可恨那些驕兵悍將自行其事,對自己隱瞞了和談的消息,否則自己又何必以重金購下昭南人那批糧食!
「你說什么?」
程宗揚恭恭敬敬地說道:「草民說,筠州糧價騰貴,民受其苦,既然眼下開始和談,前線已經不十分缺糧。草民的意思,敝糧鋪今日就調低糧價,以八百銅銖一石的價格出售,好讓城中百姓能松一口氣。」
「好!好!好!」滕甫終於聽到了一個好消息。他受的是文士教育,一直認為糧價越低百姓越是豐足,唐國糧價一度賤至斗米三錢,被譽為盛世,八百銅銖一石雖然還超出盛世的標準二十倍,但較之昨日的價格一下降低四成,已經讓他喜出望外。
雖然還籠罩著常平倉失火的陰影,但前線已經開始和談,看來這場由賈師憲一人挑起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滕甫心情轉好,又與程宗揚盤桓許久。
交談中,程宗揚無意中說道,「常平倉兩次失火著實蹊蹺,據說又都是西南方向起的火,是不是風水不對?」
「風水只是無稽之談,你年少無知,斷不可輕信這些妄言。」滕甫教訓了一句,然後慢慢道:「你方才談的經濟之術雖然有幾分道理,但終究不是正道。你年紀尚輕,應該讀些圣人經義,以證大道。」
程宗揚唯唯謝過,表示自己一會兒就買幾本圣人書讀讀。
程宗揚雖然是無意之談,滕甫心里卻生出一絲疑慮,待他告辭,立刻叫來州中捕頭,讓他查勘失火的地點。
「滕大尹是個好人,也算是個好官。可惜對經濟一點都不懂。」程宗揚道:「所以說,只有德行是不夠的。論起辦錯事的能力,有德無才和有才無德也差不太多。」
秦會之道:「無才無德之輩呢?」
「王團練嘛。一個小地方的地頭蛇,連才都沒有,想干出天大的禍事也沒那個本領。」程宗揚笑道:「不過他膽子倒大,給他五千石,他敢弄出兩萬石,真以為他在筠州就能一手遮天了?」
宋軍與江州和談的消息如同失控的野火,半日之間就傳遍整個筠州。各糧行有心維持高價,但程記糧鋪八百銅銖一石的價格就像一記悶棍,把那些囤糧的大戶打得眼冒金星。
但對於筠州百姓來說,最轟動的消息莫過於橫行筠州多年的王團練突然間啷鐺入獄。與他同時下獄的,還有十幾名吏員。緊接著,官府從王團練位於江畔的庫房抄出兩萬石糧食。經那些吏員供認,王團練借常平倉入庫的機會,用了兩萬石劣米,從庫中換了兩萬石新糧。
隨後刑捕房在失火地點的勘驗查明,王團練混入庫中的劣米不僅摻雜了大量石礫,甚至還將枯枝樹葉塞進蒲包冒充糧食,最終釀成大禍。甚至有傳言稱,王團練手下涉及此事的一名得力管家和數十名鄉兵都被他暗中滅口,至今沒有找到尸體。
滕知州聞訊大怒,上奏稟明常平倉失火的原委,同時奏請奪團練王某官職,籍沒家產,斬首示眾。
王團練倒臺的消息傳開,筠州人的憤怒一下爆發出來,當天晚上,無數揭發王團練勾結官吏魚肉百姓的控訴,便堆滿了知州衙門的書房。
程宗揚彎腰鉆進牢門,然後跺了跺腳,整了整衣服。接著一只生滿鬃毛的大手從後面伸來,提著燈籠,照亮了昏暗的牢房。
曾經號稱筠州一霸的王團練這會兒戴著重枷靠在一堆亂糟糟的稻草中,再沒有半點往日的風光。
程宗揚笑著拱了拱手,「向王團練道喜了。哦,現在你已經不是團練,該叫你的本名王天德了。」
王天德臉上的肉抖了幾抖,眼中露出兇光,「虎落平陽被犬欺!小崽子,等老爺出去,有你好看的!」
「出去?沒那么容易吧。」
「不就是常平倉失火嗎?」王天德惡狠狠道:「最多籍多王某的家產,刺配充軍,難道還能開刀問斬?」
「真讓你說著了。」程宗揚笑瞇瞇道:「朝廷已經擬定大辟,就是砍你的腦袋,而且不用等到秋後,旨到即斬。文書送到筠州大概要十幾天,也就是說你只剩下十幾天好活了。」
王天德怔了一會兒,然後嘴巴哆嗦起來。
青面獸提著燈籠,一手掀開大氅,從懷里推出一個婦人。那婦人跌跌撞撞過來,被程宗揚一把拉住。那婦人兩手被草繩綁著,頭上的珠簪銀釵早被人拔凈,頭發插了根草標,神情驚惶而麻木。
「在下聽說王團練的夫人生得標致,特意買下來…」程宗揚托起那婦人的下巴,笑道:「果然沒有讓在下失望。」
王天德吼道:「小崽子!不要欺人太甚!」
程宗揚臉色一變,「欺你娘的太甚!我來筠州作生意,為著和氣生財,一讓再讓,你卻得寸進尺!你這些年干的破事,不用我一樁一樁給你仔細說了吧?我的女人你都敢要?瞎了你的狗眼!」
王天德連聲叫罵,程宗揚只當他是瘋狗放屁,他大模大樣地捏了把那婦人的臉蛋,「年紀雖然大了點兒,模樣還過得去。」
那婦人迭遭驚變,家宅被抄,自身被賣,又被個半人半獸的怪物一路挾持,早嚇得傻了,神情木木的,說不出話來。這時她似乎驚醒過來,雙腿一軟,撲倒在地,「求求你,饒過我吧!我一個婦道人家,在宅子里什么都不知道。」
「行了,別裝了。」程宗揚冷笑道:「你也不是什么好鳥,仗著你丈夫的名頭驕縱兒子,打死婢女,欺壓良善,這些事沒少干吧?」
那婦人臉色變得灰白。
「如果不是你在旁唆使,非要我的婢女給你兒子沖喜,王團練會下黑死那兩名美婢?按規矩,你本來該被賣為官妓,本少爺發善心把你買出來,你倒不愿意了?難道非要賣到妓院才開心?」
那婦人哆哆嗦嗦不敢開口。
程宗揚一指青面獸,「要不我把你指配給他?」
那婦人驚叫道:「不!不!」
「既然是奴婢,就給你換個名字叫媚豬吧。」
那婦人再不愿意也不敢反對,只得低低應了一聲。
王天德怒吼如雷,喝罵聲在室內不停回蕩。看守牢房的衙役早被秦會之拿錢喂飽了,遠遠避開死牢,誰也不往這邊看一眼。
「人算不如天算啊,王團練,你拿了錢就行了,還想要我的女人。結果一筆生意蝕了老本,把婆娘都賠給我,真是虧大了。」
王天德趴在地上,重重喘著氣,他胡須上全是白沫,忽然「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穿回褲子,程宗揚慢條斯理地系著衣帶,「想不想見你那個廢物孩兒?」
媚豬猶豫了一下,然後連忙搖頭。
「不用怕,我一會兒就送你去見他。」程宗揚笑道:「看來廢物也有廢物的好處,這么大的案子,令公子竟然沒被牽連進來,只不過家被抄了,人被扔到路邊當了乞丐。在下怕他不小心被凍死,特意派人把他送到南邊的山里。王團練,你知道南邊的山里有什么嗎?」
王天德面容扭曲,張了張嘴,卻沒有說出話來。
「本來你得罪了我,也不至於這么慘。可你就是一條披著人皮的狼!」程宗揚咬牙道:「一整個荊溪人的村寨,被你的管家和手下毀了。男的殺,女的奸,連孩子也不放過,村子被放火燒了一半!」
「我若再放過你,天知道你還會害多少人。因此我對荊溪人起誓,讓你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程宗揚冷冷道:「你放心,令郎和尊夫人到了村子里,肯定會受到幸存荊溪人的盛情款待。」
媚豬在旁聽著,眼中的懼意越來越深,忽然撲過來抱住他的腿,哀聲求道:「主子,奴婢會好好伺候你,求——」程宗揚一擺手,青面獸張開大手,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像抱起一個嬰兒般塞在衣內。
「我不會殺你。」程宗揚對王天德道:「宋國自有法度,你的下場是押赴法場,明正典刑,讓世人都看到你的下場。至於令郎和尊夫人的生死,也不由在下說了算,是死是活,看他們自己的造化。我只能告訴你,你死的一點都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