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昨晚連番大戰,用了兩個時辰,差不多是半夜時間,但程宗揚一覺醒來,卻神完氣足,絲毫沒有縱情聲色的疲倦。他看了看榻旁相擁而眠的師徒倆,暗道太乙真宗確實有些門道。
自己本來頭痛該怎么處置申婉盈,但這小姑娘已經在卓賤人的諄諄教誨下,對她那番言辭信了個十足,看來再過幾天,把她放回昭南的沐羽城,也不會出什么大亂子。
接下來兩天,浮凌江畔施粥的糧倉進度順利,程宗揚去過兩次,被滕甫派來監工的筠州官員見了面彼此都十分客氣,那些官員告訴他,由於人力充沛,料想過完元宵節就能完工。
程宗揚試探著打聽宋軍的動向,那些官員也不隱瞞,說了年前宋軍在烈山失利,傷亡兩三千人的消息。私下里,官員們對賈師憲派出上四軍兩個大軍,攻打一座江州小城都有些腹誹。
「蒼鷹搏兔,不外如是。」一名官員這樣評價。
另一名官員更不客氣,「哪里是蒼鷹搏兔?猛虎擊鼠還差不多!以十萬禁軍對數千匪寇,勝不足喜,敗則貽笑天下。」
「敗是不敗的,但這勝了,也貽笑天下。動用禁軍,不知道朝廷怎么想的。
不過是邊地匪患,即便廂軍不足用,加上鄉兵也盡夠了。」
程宗揚道:「我是個商人,對政事不懂,不過江州好像是晉國的吧?難道這樣可以派禁軍去剿匪?」
兩名官員同時搖頭,然後道,這些事自有朝廷操心,自己只管支應糧草,免得朝廷怪罪。至於軍功——把那些賊寇全砍了首級也不夠分的,自己這些後方的文官,也不用想了。
程宗揚道:「在下每天施粥,都要近千石糧食。前面十萬大軍,每天總該吃好幾千石吧?」
兩名官員都笑了起來,「單是士卒吃的,每天有三千石便夠了。可把三千石送到前面,算上路途的吃用,兩萬石的耗費都打不住。如果從臨安起算,耗費更大。這常平倉一共有五十萬石糧食,看起來不少,真打起仗來,只夠支應前線二十天的用度。」
另一名官員道:「年前運往前線有幾十萬石,算來夠用到元宵節。原以為大軍一出,這點匪患頃刻便滅了,誰知道夏夜眼那斯坐擁十萬大軍,卻不思進取,一直在城下筑寨。看來還得往前方運一次糧。」
旁邊的官員冷哼一聲,「暮氣。」
宋國重文輕武,夏用和雖然是軍中大將,品秩比他們高出一大截,這些低級文官言語間卻毫不客氣。
程宗揚打了個哈哈,心里卻樂開了花。這些官員言語中透露的信息真是用錢都買不到,前線糧草供應只到正月十五,而筠州的常平倉有五十萬石軍糧,準備在元宵前後啟運。
幾艘漁船駛過來,在糧倉旁停下,漁夫舉著剛打的魚,與押運糧食的祁掌柜討價還價。兩名官員看了一眼,笑道:「程老板真夠大方的,那些民夫有粥吃便夠了,卻還每日買魚。」
程宗揚道:「滕知州既然看得起小人,小人自然不能給滕知州臉上抹黑。上千石的糧食都出去了,也不差這幾百斤魚。」
兩名官員也不在意,只笑了笑,又說起這幾日糧價騰貴,賈太師這十萬人馬打完仗,筠州也耗盡民力,只怕兩三年緩不過來。
程宗揚負手看著漁船,臉上露出若有若無的笑容。這些漁船是從荊溪縣衙而來。荊溪距這里的糧倉有六十余里的水路,前幾日都是夜間運送糧食。由鵬翼社漢子操持的漁舟一入夜便出發,去時滿載糧食,順風順水,回程都是空船。一夜能運送兩次,到天亮時返回。十幾條船一起運送,每晚能運兩千余石。
但糧鋪收來的糧食源源不絕,由於庫房盛不下,從宏升糧鋪和日昌行買來的兩萬石糧食都直接運到糧倉,按這樣的速度單把存糧運完,就要花十幾天工夫。
程宗揚索性改變方式,大白天也照運不誤。那些漁船藉著賣魚的名義,停在棧橋下面,跟祁遠討價還價,賣完就駕船揚長而去,繼續去下游打魚來賣。如果那些官員細心一些,就會發現漁船離開時吃水深了許多。不過他們只注意到粥棚每日多了魚肉,駐守常平倉的鄉兵現在也成了粥棚的常客。至於販運糧食,縱然看到,也未必有人多想。
這幾天算得上諸事隨遂,自己唯一擔心的是,自從那日赴宴之後,王團練始終沒有動靜,不知道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盤。反正自己除了買點糧食,施施粥,什么都沒干,他想抓住自己的把柄,也沒那么容易。
不過程宗揚剛回到糧鋪,那點輕松立刻飛到九霄云外,打起十二分精神。
死丫頭口中的鯊魚,這會兒正坐在院內的樹下,帶著一臉人畜無害的平淡笑容,悠然自得地喝著茶。秦會之等人都不在,出面陪客的是林清浦。他一邊和慈音說話,一邊陪著笑臉,那笑容只能用慘淡來形容。
見到程宗揚,林清浦如蒙大赦,連忙起身揖手,「公子,這位是香竹寺的慈音師太。在下先告退了。」
程宗揚抱著肩膀走過去,沒好氣地說道:「師太,我錢給了,收條也打了,又來干嘛呢?」
慈音稽首道:「阿彌陀佛,貧尼是專程來謝公子的。」
「不用謝。」程宗揚擺出待宰肥羊的模樣,大咧咧道:「幾個小錢而已,師太要沒什么事,那就再會吧。」
慈音嘆道:「公子何必拒人千里呢?實言相告,貧尼還是為佛像來的。」
「佛像?修好了讓我去開光嗎?」
「貧尼實在是想修好,只是錢款還差了些。」
「差多少?」
「八十金銖。」
程宗揚冷笑一聲,然後喝道:「來人啊!」
和程宗揚一塊兒回來的祁遠聞聲過來,叉手道:「公子。」
「把你打聽的價錢給這位師太說說。」
祁遠清了清喉嚨,「小的找了四位塑像的師傅,貴寺大小的金剛像便宜的一尊二百銀銖,即便貼上金箔,各種料錢連工錢,最貴也不過三百五十銀銖。二十金銖的價格,連奸商也不開的。」
「聽到嗎?」程宗揚道:「二十金銖的收條還在我手里,你滿世界去打聽打聽,什么金剛像要一百金銖一尊!」
「阿彌陀佛,公子息怒。」慈音笑容不改,「想必是公子誤會了。這一百金銖并不是一尊金剛像。」
「那是多少?難道你拿了錢去修十八羅漢?」
「公子的管家方才也說了,筠州一尊金剛像要不了二十金銖。可恨貧尼苦修律典,不諳世事,拿了公子的善款,立刻找了工匠,如數支付。」慈音說著眼圈不禁紅了,「那工匠得了錢,便按二十金銖的價格修了金剛像,誰知公子不小心多給了錢,那金剛像比旁邊三尊都大了一圈。方丈師兄當時看到,便暈了過去。
眼下要改也來不及了,那工匠說,要想四尊金剛像一般大小,只能把旁邊三尊搬走,重新塑過。說來都是公子的不是,若非走投無路,貧尼也不好再厚顏再向公子化緣。如今方丈師兄纏綿病榻,每日以淚流面,貧尼只求公子大發善心,救我師兄一命。」
這賊尼姑真夠不要臉的,眼都不眨就拋出來一車的謊話,竟然怪自己出的錢太多,把金剛像修大了,讓香竹寺的方丈看得背過氣去。解決的方法是自己出錢再修三尊一模一樣的,真當自己是肥羊嗎?
「老師太,就算三座都要重修,六十枚金銖也夠了吧?多的二十枚,是給你買棺材的嗎?」
慈音一點都不生氣,「施主有所不知。廟的佛像不可隨意拋棄,即便破廢,也要入土安葬。這多出來的二十金銖,一是安葬三位護法金剛,二是給方丈師兄診病。二十金銖,已經很緊了。」
死丫頭還在房里,她連面都不露,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程宗揚猶豫著是不是要立刻拍案而起,和這賊尼翻臉。忽然門外一聲朗笑,秦會之施施然進來,向慈音深揖一禮。
「南荒一別,久未謀面,不意今日重逢,師太別來無恙?」
慈音笑容僵硬了一下,隨即又恢復正常,不過剛才的嘻笑哀態一掃而空,變得高深莫測。
「原來是秦二。你家侯爺死了么?竟然放你出來。」
「侯爺身體尚好,有勞師太掛懷。」秦會之恭敬地說道:「倒是令姊,掛念師太得緊。」
慈音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淡淡道:「少跟我提那個賤人。」
秦會之從善如流地說道:「師太如鳳翔九天,多年來只聞其聲,不見其蹤。不知師太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慈音道:「你們程公子欠了我一筆錢,貧尼是來索賬的。」
「老師太!別胡說啊!我什么時候欠你錢了?」
慈音伸出手,冷冷道:「兩千金銖,貧尼拿了便走,從此井水不犯河水。」
程宗揚叫道:「你這是訛詐!」
慈音冷笑道:「善哉善哉,公子所言正是。」
程宗揚一挽袖子就要拍桌,卻被秦會之拉住。他似乎對那賊尼頗為忌憚,朝自己猛打眼色。
慈音視若不見,啜著茶道:「殤侯手居然伸到筠州來,他是在南荒的泥坑待夠了,想出來散心嗎?」
秦會之道:「一直未能知會師太,在下已經從侯爺門下除名,如今是程公子的手下。」
慈音道:「難怪別人說程老板手下頗有幾個能言善辯,長袖善舞的走狗,原來是你的功勞。」
「不敢。」秦會之絲毫沒有因為她的奚落而動怒,態度恭敬地說道:「在下隨公子來筠州求財,偶遇師太,可謂有緣。」
慈音聽到「求財」二字,臉上的冷漠頓時不翼而飛,熱切地說道,「求財?哪里的財路?」
秦會之尷尬地咳了一聲,「師太…」
慈音不悅地打斷他,「有財大家發嘛,何必這么小氣?」然後又換上笑臉,對程宗揚道:「程公子是有名的善心人,若有發財的路徑,何妨一起做呢?」
程宗揚啼笑皆非,看秦會之恭敬的態度,慈音師太身份不會低到哪兒去,可一說到錢財,就原形畢露。真不知道一個出家人怎么會這么貪財?
「發財的路子倒是有。」程宗揚坐下來喝了口茶,不緊不慢地說道:「只要師太能投些本錢,半年內保你一倍的利潤。」
慈音嘆道:「貧尼是出家人,哪里有本錢?」
程宗揚兩手一攤,「那就沒辦法了。程某事情繁忙,師太若是沒有其他事,就請告辭吧。」
「公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稍等,稍等。」慈音尋思半晌,「若是以物抵押如何?」
「師太想用什么東西抵押?」
慈音面帶春風地說道:「小徒靜善,年方十八,生得花容月貌,冰玉做的骨骼,水做的肌膚,公子若是不嫌棄,便按一千金銖的價格,抵押給公子。」
慈音的提議讓程宗揚一陣頭蒙,拿活人當抵押品?這賊尼太沒人性了!
「你說的抵押,是不是抵押到期,再原樣還給你,一根汗毛都不能少?」
慈音笑咪咪道:「那是當然。」
「休想!」程宗揚一口回絕,「別說一千金銖,一個銅板我都不會給你!」
「公子若是不肯抵押,也好辦。價格降一半,五百金銖賣給公子。公子縱然拿她當牛作馬,也由著公子的心意。」慈音一點都不氣餒,鼓動道:「我那徒兒公子也見過,可是個俊俏的小尼姑呢。」
程宗揚牽了牽唇角,死丫頭還準備釣魚,這魚都自己跳到魚簍里來了。
「五百金銖,就是絕色的姬妾也買幾個來了。」
「我那小徒雖然剃度過,但論起風情,比那些美姬也不差呢。公子若是還不情愿,便按四百個金銖入股如何?」
慈音喊價一降再降,最後敲定一百金銖,把徒兒靜善賣給程宗揚。程宗揚怕上當,堅持一手交貨一手交錢。慈音則要先拿二十枚金銖當利息,剩下的算成她投的本錢,半年之後,付清一百八十枚金銖。
雙方爭執不下,程宗揚道:「師太,你空口白話,就想再拿我二十枚金銖?當我羊牯啊!」
慈音道:「貧尼是出家人,做生意就講一個信字,從來都是以誠為本。」
「…師太,你是出家人嗎?」
「阿彌陀佛,貧尼是出家人,不打誑語。」慈音臉不紅氣不喘地說道:「公子若是怕人財兩失,不如貨尼找個保人。」
秦會之立刻的道:「兩位慢聊,在下告辭。」
慈音一揮拂塵,把秦會之扯了回來,「秦二,你方才說得好,相逢便是有緣,如此便與貧尼作個保人吧。」
秦會之朗然笑道:「在下正有此意!只是秦某身為程公子屬下,出面作保,卻與情理不合,還請師太三思。」
「你我江湖兒女,何必拘泥俗禮?難道程公子信不過你么?」
程宗揚咧了咧嘴,「讓師太說中了,讓他作保,我還真有點信不過。」
「原來如此。不知秦二信得過程公子么?」
秦會之道:「自然是信得過的,只不過公子信不過我,也是沒辦法。」
「無妨,你先替程公子給貧尼二十金銖,算是你借給程公子的。你既然信得過程公子,不用擔心他不還。如果你擔心我與程公子的生意不成呢,就由你來作保。你信不過別人,難道還信不過自己?你自己當自己的保人,這下總信得過了吧?秦二,拿錢來吧。」
慈音拿著錢囊施施然走遠,剩下程宗揚與秦會之面面相覷。
「奸臣兄,你好像被人騙了。」
秦會之緩緩點頭,「破財消災吧。唉,秦某這點積蓄,只怕風吹雨打去了。」
直到傍晚,小紫才帶著濃妝艷抹的卓云君回來。程宗揚道:「死丫頭,你跑哪兒去了?」
「人家帶卓美人兒去道觀上香。嘻嘻,那些牛鼻子沒一個認出她來呢。」
「你是知道卓賤人比你還害怕被人認出來吧?」程宗揚心情正好,也顧不得埋怨死丫頭出去找事,「哈哈,慈音老尼姑下午來了,你猜她來做什么了??」
程宗揚得意洋洋地說了下午見面的情形,然後道:「老尼姑答應把靜善那個小尼姑作價一百金銖賣給我,只先取二十金銖的利錢,半年之後,若是滿意再付余款,若是不滿意,還可以退貨,一銖也不多要。等於是二十金銖的價格,把那個小尼姑賣給我半年。怎么樣?劃算吧?」
小紫同情地看著他,「程頭兒,你被人騙了呢。」
程宗揚點了點頭,「那賊尼是夠狡猾的,那一番話把奸詐無比的秦會之都給繞暈了,奸臣兄錢都拿了,還沒回過味來。」
「大傻瓜,自己被人騙了,還可憐別人,人家好同情你哦。」
程宗揚一頭霧水,「我什么時候被騙了?」
小紫翹起唇角,笑吟吟道:「慈音巴不得甩掉靜善那個小尼姑,偏偏你這條大頭魚就咬了鉤,答應買下來。你想要那個小尼姑,偷也行,搶也行,就是買不得。」
「為什么?」
小紫眨了眨眼睛,「琵琶花精什么時候有徒弟了?」
「琵琶花精?」程宗揚一陣心驚肉跳,「你說誰是琵琶花精?」
小紫白了他一眼,「你說呢?」
「等等!」程宗揚閉上眼想了一會兒,「秦會之說過,蘇妖婦有姊妹三人,其中的琵琶花精敗在你便宜老爸手里,不知下落,難道是她?」
「是啊。」
「可是死奸臣剛才說慈音的姊姊在南荒——難道不是葉媼嗎?」
「沒錯哦。蘇妲己她們是結義姊妹。葉姨是琵琶花精的親姊。要不然你以為秦傻瓜怎么知道她們的身份的?」
程宗揚終於明白過來,「…她怎么會當尼姑?」
小紫笑道:「當尼姑吃的用的都可以化緣,住在廟里又不用出房租,捉鬼、念經還有錢拿。她那么喜歡賺錢,當然要做尼姑了。」
林清浦只知道玉音庵的慈音師太,對她的來歷一無所知。看來琵琶花精是敗在岳鵬舉手下之後,才用了慈音的法號,出家當了比丘尼。王哲一死,曾經被他制服的蘇妲己就出來興風作浪。可岳鳥人死了足足十五年,琵琶花精卻一直不改尼姑的身份,程宗揚當然不信小紫說的當尼姑好賺錢的笑談,那么她是有什么忌憚嗎?
慈音與葉媼雖然是親姊妹,但那句「賤人」,可見姊妹間關系早已破裂,自己縱然有心打聽,只怕慈音這些年的經歷,葉媼也不了解。
程宗揚越想越是頭大,自己與蘇妖婦勢不兩立,撞上她的結義姊妹,肯定是能下狠手就下狠手。但秦會之對慈音的態度,顯然葉媼對這個親妹妹還有幾分香火情。凝羽還隨著葉媼療傷,自己怎么好對葉媼的親妹妹下手?話說回來,縱然自己放過慈音,慈音若知道死丫頭就是岳鳥人的女兒,又怎么會放過她?
…說到底只有一句話:岳鳥人,你的仇家實在太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