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雲老哥前後看過,這院子凈得很,地上沒有雜草,鳥雀只在別處轉,沒有一隻飛過來的。而且整個院子里,連一隻蟲蟻都沒有。嘿嘿,程頭兒,你見過這么乾凈的院子嗎?”
程宗揚心底升起一股寒意。祁遠是說,這個院子里,除了他們一行,再沒有任何有生命的物體。
雲蒼峰緩緩道:“南荒只有一種人家會這么乾凈。”
“是養蠱的人家。”祁遠道:“看到她的房子,我就起了疑心。如果是村里人,誰好端端的,會住的離村子這么遠?”
雲蒼峰解釋道:“南荒也不是家家養蠱的。蠱那東西最是陰毒,害起人來連南荒人也怕。有些地方,誰家養了蠱,就會被村里人趕出去。這位葉媼一個人住這么大的屋子,又遠離村寨…”
雲蒼峰沒有再說下去。
程宗揚道:“也許她不是因為養蠱被趕出來的。別忘了,她不是南荒人,也可能因為這個沒辦法在村里住。況且她一個六朝人,怎么會養蠱?”
“南荒有一種蠱民,是師徒相傳。”
謝藝不知何時走了過來,緩緩道:“《四海異錄》提到,這種師徒相傳的蠱民都是女子,她們終生未嫁,過了三十歲,就會從外面抱來幼女撫養。那些幼女從小就不剪頭髪,當母親的蠱女每天用梳子含上口水,幫她梳頭。這些女孩長大後不能動情,一旦有了相好的,就會被她們養的蠱反噬。等這些蠱女也老了,又從外面抱來幼女撫養。就這樣代代相傳。”
程宗揚道:“她們養的什么蠱?”
“頭髪蠱。她們全身的精華都在頭髪里。有頭髪脫落,就拾起來裝進籃子,用桑葉包起來,埋在屋子里。”
程宗揚想起葉媼提的籃子,心里隱隱發寒。
“那些蠱女一直到死,頭髪都不會變白。有的長到比身體還長,仍像年輕時一樣黑亮。”
“難怪花苗人寧愿在外面過夜,也不肯進村。”程宗揚明白過來,“既然這樣,咱們也不再待了。這會兒立刻就走,跟蘇荔她們匯合。”
祁遠搖了搖頭,“養蠱的人心思跟咱們不一樣,如果咱們這么走了,就是跟她結了仇。原本沒有害人的心思,有了怨氣也不會輕易放過咱們。”
“老四的意思是穩住她?”
“對!穩住她。伸手還不打笑臉人呢。”祁遠道:“咱們只是住一夜,再多許她點東西。只要別惹她,她也沒道理害咱們。”
雲蒼峰嘆道:“祁老哥,你常走的是北邊那條線,花苗、獠寨那邊的人還好一些,講情義。往南走,這邊的人就沒那么好心了。剛才你許她鹽巴的時候,我沒來得及攔你。常言道:一斗米養個恩人,一擔米養個仇人。有些人你幫了他,他感恩戴德,有些人拿了好處,反而生了怨心。認為你幫他是理所當然,給得少了慢了不合心意了,便心生不滿。像這個,你給她火石火鐮已經盡夠,再給鹽巴便多了。她拿了火石火鐮已經滿意,你再許她半斤鹽巴,她少不了會想為何不是一斤?一斤又想兩斤,兩斤又想十斤。人心苦不足。”
一席話說得祁遠紅了臉,“雲老哥教訓的是。是我孟浪了。”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后來治蜀要深思。”謝藝漫聲吟道:“雲執事這一番話可為武鄉侯此聯腳注。”
程宗揚笑道:“謝兄說的多半也就雲老哥能聽懂。老四,那姓葉的老太婆住在哪兒?”
“後面有間小屋,她自己一個人,平常就住在那里。”
“那好,咱們就在這里住一夜。告訴兄弟們,沒事兒都留在屋里,別出去。再留兩個機警的兄弟說是看馬,在外面守著,有動靜趕緊喊人。”
“成。”祁遠答應道:“小魏算一個。雲老哥,你們再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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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商議停當,眾人便在石屋安頓下來。
程宗揚昨天一晚沒睡,今天揮刀開了半天路,這會兒躺下卻怎么也睡不著。感覺心里隱隱有件事,認真去想又想不起來。
程宗揚索性閉上眼,把事情在腦中一件一件過著。
一樁是霓龍絲。現在還離得遠,等到了碧鯪族再考慮不遲;
一樁是跟雲蒼峰合作。這個也是後話,能活著從南荒出去再說;
再一樁是凝羽的傷。嗯,等回到五原城,第一件事就是跟武二一起去找西門慶,先打他個滿臉開花;
還有謝藝的身份,雲氏商會來南荒的目的,被滅族的蛇彝人,花苗人刺殺鬼巫王的行動,光明觀堂的樂明珠,怎么跑到南荒來…
程宗揚越想越亂,忽然腦中一閃,想起那件事。
祁遠扭過頭,“睡不著?”
程宗揚坐起來,低聲道:“蠱是怎么回事?”
祁遠咧了咧嘴,“這個我也說不準。多半跟南荒的巫術有關系吧。只聽說南荒有人養蠱,種類也多。有些是防人的,有些是害人的。有的是喂養毒蟲,有的是用邪術作法。中了蠱的什么樣都有,反正都是不得好死。傳說最多的是情蠱。姑娘和小伙好上了,怕男的變心,下了蠱。每年都能聽說幾起。”
祁遠也提著心睡不安穩,乾脆跟程宗揚一樣坐起來,摸出酒葫蘆抿了一口。
程宗揚心里卻想著一件要命的事——臨走時,蘇妲己給自己下了冰蠱!
進了南荒,一件事接一件事,早把這事給丟到了腦後。自己的初衷本來是到了南荒找個機會走人,等有了實力再回來找蘇妲己算賬,可這些天走下來,他越來越想去碧鯪族,看看是否真有傳說中的霓龍絲。
程宗揚以前也聽過一些下蠱的傳說,多半都當故事看了。這會兒想想,如果真的有蠱,那多半是一種人們還不熟知的微生物與生物毒素的混合體。處于原始社會的人們通過經驗找到養育這些微生物的方法,由于它的的詭異和兇險,而伴隨著種種禁忌和令人恐懼的傳說。
可這樣的解釋即使沒錯,對自己目前的狀況一點幫助都沒有。
“老四,中了蠱要怎么解?”
“蠱這東西無色無味,就是中了也不知道。既然外人看不出來,只有下蠱的人能解了。”
那豈不是要讓蘇妲己給自己解蠱?程宗揚對那妖婦充滿了不信任。用腳後跟都能想到,即使自己找到霓龍絲,千里迢迢給她送去,那妖婦再大發善心,給自己解了蠱,多半一轉手又重新下蠱,怎么也不會讓自己逃出她的手掌心。
程宗揚嘆了口氣,重又躺下。
祁遠卻上了心,“程頭兒,你是嘆的哪門子氣?”
“我在想咱們商隊。離開五原城的時候,咱們前前後後有二十多人吧?”
“二十五個。”
“現在咱們帶奴隸是十一個人。這還沒到白夷族呢。”
“還有七八個人在白龍江口等咱們。”祁遠也嘆了口氣,“這一趟走到現在,咱們人手少了六個。回去的時候能少死倆人,老祁就燒高香了。”
程宗揚想了想,“倒是護衛傷亡得多。”八名護衛只剩四個,還有一個回了白龍江口。奴隸只少了兩人,一個被蛇纏死,一個失了蹤。
“那是。遇到陣仗,都是護衛們沖在前面。奴隸們只會找地方躲。”說著祁遠忍不住埋怨一句,“程頭兒,你挑的這些也太那個了吧?往常我們走南荒,都是奴隸幹活。可這幾個連走路都吃力。”
程宗揚尷尬地笑了笑。
“以前走南荒,只要說幹得好了,給他們脫了奴籍。那些奴隸就拼命幹活。這幾個…嘿,只要他們能跟上,我給他們磕頭都行。那天大霧的時候,我攔著不讓你回去找,其實老祁那會兒就在旁邊,眼看著他被一頭老虎拖走。老祁那會兒要是一叫,隊伍當時就要亂。那么大的霧,人一散就全完了。所以老祁才沒聲張。”
祁遠使勁灌了口酒,呲著牙說:“這事兒我也憋了兩天了,說出來好受些。咱們走南荒,一是求財,二是平安。冒險的事還是少幹。”
程宗揚笑道:“說是這么說,咱們不是又住到養蠱人家了?”
祁遠忽然跳了起來,獵豹一樣沖向門口。
房門緊閉著,一叢烏黑的髪絲從門縫中緩緩伸出。火塘昏暗的火光搖動著,那髪絲仿佛一叢漆黑的鋼針在門上生長著,放射狀一絲絲散開,越來越長。
祁遠青黃的臉上滲出黃豆大的汗珠,緊緊握著刀柄,手指不停發抖。在他身後,同伴的打呼聲不斷傳來。
忽然,那些髪絲游動起來,每一根都指向不同方位,蜿蜒扭動,仿佛在尋找房間里每一個人的位置。
祁遠手臂的肌肉越繃越緊,忽然他一咬牙,奮力拔刀。
兩隻手同時按住祁遠的肩膀,祁遠一驚,張口想喊,又被一隻手掩住嘴巴。
那隻手很乾凈,有著陽光的味道,絲毫不像他們這些常年搏命的漢子。
祁遠回過頭,只見雲蒼峰在左,謝藝在右。雲蒼峰青布長袍下擺卷起,掖在腰間,眼神一瞬間鋒利如刀。謝藝一手掩住他的嘴巴,臉上仍帶著平淡的笑容。
看到他的笑容,祁遠狂跳的心臟莫名的安靜下來,他慢慢呼了口氣,控制住身體的顫抖。
幾個人都沒有作聲,緊盯著門縫中越伸越長的髪絲,屏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