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瑄聞言沉默了下來。
他心里很清楚,這些移民所言不是沒有道理。邊陲之地,與內陸有所不同。屯田農民所得,半數要上繳軍糧,供養數萬兵馬所需;此外還要向朝廷繳納大量的稅賦,層層盤剝下來,自然就所得無幾了。[]
想來這便是這群移民借機鬧事的關鍵所在。
想要朝廷減免賦稅和軍糧納貢,是其目的。
只是如果他們遇上的不是張瑄這個來自于現代文明社會的穿越者,這種訴求基本上不會得到重視。縱然是張巡這種愛惜民力百姓的清官,也不會因此就應承下來。
張瑄清朗的目光投射在胡勘的身上,良久不語。
那胡勘微微垂首,他貌似平靜,其實心里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聚眾滋事,威脅平西王,這可是大罪一條,若是張瑄稍有不滿,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只要斬殺了他們這十幾人,在軍隊威壓之下,事端自然平息,這批移民還是要老老實實去兩寧州屯田開荒。
如果不是在靈州時聽說張瑄愛民如子、對官吏對軍卒苛刻嚴厲而對百姓寬厚常施仁政,胡勘也斷然不會有這個膽子。
張瑄緩緩起身來,大步走了過去。
他走到胡勘跟前,俯身下去,輕輕拍了拍正伏在胡勘身側的小女童的腦袋,笑著輕輕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童畏懼地縮起了腦袋,瘦小的身子都有些顫抖。
胡勘吃了一驚,顫聲道,“回王爺的話,這是草民小女,名叫煥娘。”
“呵呵,煥娘,好名字。小姑娘,來,到本王這里來,不要害怕,本王在這里,沒有人敢傷害你。”張瑄蹲在那里,向女童笑吟吟地招了招手。
胡煥娘不過是七八歲的女童,如今能陪著父親在這種場合里沒有哭喊出聲,就已經算是難得可貴了。可她終歸是個孩子,雖有幾分膽識,卻終歸還是對張瑄這個大官畏之如虎,不敢近前。
張瑄笑容更加濃烈了,耐著性子繼續和聲道,“煥娘不要怕,到我這里來,本王問你幾句話。”
那煥娘緩緩抬起頭來,有些畏懼地望著張瑄的笑臉,稍稍有些遲疑。
在場眾人,無論是胡勘這些百姓代表還是李倓以及南霽云等軍卒,都搞不懂張瑄為什么突然有閑情逸致去放下平西王的威嚴和架子去逗引一個女童。
胡勘輕輕捏了捏自己女兒的小手,鼓勵地看著她。
他一來是看出了張瑄并無惡意,二來也是擔心為此觸怒了張瑄,最終引來禍端。
煥娘猶豫著,慢吞吞地走了過來,揚起小臉剛要說什么,卻被張瑄抱了起來。
煥娘一驚,身子掙扎了幾下,見張瑄神態溫和,也就慢慢放松了下來。
張瑄一手抱著煥娘,另外一只手擺了擺,大聲道,“爾等且起身說話。”
張瑄抱著煥娘,走到胡勘等人身邊,朗聲道,“移民給百姓帶來負擔和壓力,本王心里有數,由此勞動民力,本王心甚不安。”
“然,移民進兩寧州,乃是朝廷大計。若不實行軍屯之策,我們很難守住兩寧州,而我軍將士拋頭顱灑熱血打下來的大好疆土,就要再次落到吐蕃人手里。因此,為了整個國家社稷的大局,只能委屈大家了。”
“為減輕百姓負擔,本王最近也是夜不能寐,殫精竭慮。”張瑄輕輕一笑,“這樣吧,爾等先回去安撫百姓,先繼續向兩寧州行進,本王答應你們,三rì內,大都督府必出紓緩民負的政令。這是本王的承諾,絕不食言!”
張瑄回頭來望著煥娘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一面令牌來,“煥娘,這是本王的令牌,你且拿好。若是三rì后本王食言,你可持這面令牌帶你的父親去河州府衙找我!”
或許是因為張瑄持續的溫和態度讓煥娘大為放松,敬畏感漸漸消退,孩童的天真浪漫便取而代之,她抬起小臉來脆生生得道,“王爺不會騙煥娘吧?”
張瑄哈哈一笑,“本王說話算話,煥娘放心就是。”
煥娘天真地伸出一根手指來,“拉鉤!”
“好,拉鉤!”
“拉鉤上轎,一百年不許變!若是變,王爺就變打老虎!”煥娘天真稚嫩的聲音在場上回蕩著,眾人不禁莞爾。
李倓則目光中閃爍著異樣的光彩,這一幕,讓他又看到了張瑄性格柔和樸實的另一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斷然不會想到,一向強勢威嚴的隴朔大都督、平西王、當朝權臣張瑄,竟然有這種柔腸情懷。
而胡勘等人則感動地淚流滿面。
望著胡勘牽著煥娘的小手慢慢離去,煥娘還一步三回頭來望著張瑄,搖著小手,張瑄笑而不語。
花奴兒站在他的一側,輕輕道,“這女童聰明伶俐蠻惹人憐惜的!”
或許在旁人眼里,張瑄此舉可能還有一絲上位者作秀愚民的味道,但對他越來越了解的花奴兒,卻知道,張瑄并無任何偽裝的成分。
最起碼,這個女童煥娘,確實引起了張瑄的喜歡。
“是啊,這么小的孩子,能在這種場合下不哭不鬧,這個孩子不簡單吶。”張瑄輕輕一笑,回頭望著李倓拱了拱手道,“殿下,我們進河州城吧。”
“好。”李倓起身來。
移民sāo亂平息下去,沒有動用武力鎮壓,只憑張瑄的幾句話。不多時,移民隊伍就自發繼續前進,擁堵的官道清理出來,張瑄率隊繼續前行,直至河州城外。
早期趕過來的李光弼帶著河珧都督府的一干屬官將佐誠惶誠恐地迎了出來,并沒有見到張瑄大發雷霆的樣子,才暗暗松了口氣。
移民發生sāo亂事件,這種事情可大可小,若是張瑄揪住不放,這便是河珧都督府的官吏辦事不力,甚至可以追究李光弼這個軍政主官的責任。
李光弼等人將張瑄和李倓迎進城去,進了河州太守府衙。
張瑄端坐在大堂桌案之后,李倓照舊是在一側另設坐席旁聽。
坐定之后,張瑄臉上的笑容陡然一斂,霍然起身環視李光弼等河珧都督府文官武將沉聲道,“李光弼,百姓向本王反映,安家費和口糧被層層盤剝克扣,此事你一定要盡快查清。不管涉及到任何人,一律嚴懲不貸!罪行嚴重者,殺無赦!”
張瑄的聲音森嚴,李光弼心下一顫,趕緊出列恭謹回道,“是,末將遵命!”
“此外,本王準備推行移民寬免政策——凡移民兩寧州者,所得土地繳納軍糧數減半,本王還將奏請朝廷,在兩寧州實行免征六年賦調,輕稅入官,一年少收一千文雜徭錢。”
“賦役寬平,刑罰輕省,百姓富庶…”張瑄淡然揮了揮手,“唯有如此,兩寧州才能在最短的時間里繁盛安定起來。若不然,百姓得不到實惠心不安,則兩寧州不穩。”
李光弼等河珧都督府官吏將佐聞言不禁都是一怔,旋即皺緊了眉頭。
免征賦稅倒也罷了,反正征收的賦稅多半要上繳朝廷國庫;可這軍糧上繳減半,這直接就影響到兩寧州四萬兵馬的長期駐守。邊塞治軍,糧草為先,若是連肚子都吃不飽,怎么還能安心戍邊呢?
沒有人敢說什么,但李光弼咬了咬牙還是輕輕道,“大帥,請恕末將斗膽——免征六年賦稅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如果再減免上繳軍糧,恐怕…恐怕我數萬大軍在兩寧州難以為繼,還請大帥三思!”
張瑄笑了,“光弼,本王意yù讓兩寧州軍馬輪番軍屯,半數戍邊,半數開屯種田參與兩寧州建設,三個月輪換一次,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若是戰事起,則全軍恢復編制。”
李光弼聽了一時間無語,再也不能說什么了。
張瑄的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顯然是早已拿定了主意。雖然李光弼覺得有些不以為然,但卻不能再當面反駁了。他準備私下里再找找張瑄——四萬兵馬在吐谷渾故地防備整個吐蕃大軍,本身就有些不夠用,若是再半數屯田,豈不是讓吐蕃人聞風而至?
“諸位,民力乃國之本。民力強則國強,休養民力不容懈怠。若是施行苛政,長期累積民怨,則內患頻仍…”張瑄目光清冽,環視著眾人,又淡然道,“為官者當rìrì思念民力維艱,縱然做不到愛民如子,也需要正視民之疾苦!”
“皇上曾言,吾貌雖瘦,天下必肥。吾輩掌握朝廷權柄,民生禍福系于我等一身,若是不能做到如履薄冰殫精竭慮,則百姓怨天下亂——為減輕民生壓力,從今rì起,本王決定推行限酒令,凡我隴朔各州府縣,釀酒之糧減半…嗜酒享樂之風耗費大量糧食,實在令人嗟嘆!”
“此番限酒令,為期二年。百姓飲酒,本王不會干預,但我輩食朝廷俸祿者,當身體力行,做出表率。從即rì起,自本王以下,凡我隴朔官員武將白晝嚴禁飲酒作樂,任何無謂之酒宴當一概取消。”
“本王若能做到,爾等必須做到。”張瑄聲調激昂,揮舞著手臂,面露堅毅果決之色。
他早就對大唐這好酒享樂鋪張浪費之風心有不滿了,如今逮到機會,正好順勢剎一剎這種不良風氣。不說完全禁酒,現有的酒水消耗量降低一半,就能省下多少糧食?
老百姓飲酒他不能管,也管不住;但官員飲酒之風強力壓一壓,還是能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