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鳳凰城中杜尚書說的那樣:趁病要命…宋陽就是打算趁病要命,要吐蕃的命。
不是南理吃了多大的虧,和‘老丈人’挨打也沒太多關系,宋陽要對吐蕃窮追猛打,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燕 就是再死三次,宋陽也不愿看到仇人得志,為了報仇也為了在意之人能安康度日,他都非得瓦解掉燕和吐蕃的強大‘結盟’,大燕已經難以對付了,如果再讓他把吐蕃納入版圖,大伙以后就都甭過日子了。
眼下無疑就是個大好時機:大燕被誑入草原戰事,開啟戰端容易想要迅速抽身可就有些難度了,景泰和燕頂的后腿暫時被狼子拖住,就算還能在幫助吐蕃支持力度也會大大減弱;至于吐蕃現在的情形干脆就不用說了,外戰慘敗內患激烈,再遭兩面夾擊…宋陽再怎么貪心也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和回鶻大可汗會師仁喀城。在他的算計了,只要兩面雄兵能在高原上打幾個勝仗、保持住對吐蕃的巨大壓力,用不多久這座高原帝國自己就會亂掉,這便足夠了。
一個完整的、統一的高原被國師握住手中,將發揮多大的力量、會有多大的用處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一個四分五裂、內斗外戰亂成一團的吐蕃,對燕國還有什么用處?何況燕頂對吐蕃的控制全靠陰謀和手段,見不得光的,遠不如大活佛博結那樣大權在握。待高原一亂燕頂也根本就無法再繼續掌控了,燕和吐蕃的聯合自然也就土崩瓦解。
到那個時候再回頭看,燕頂為了謀奪吐蕃,不惜引番兵入關、不惜自毀大雷音臺、不惜‘自甘墮落’認領了‘賣國賊’的罪名…偷雞不成蝕把米吧。
當初吐蕃入侵南理,為求速戰速決,攻下城池后只留最最基本的衛戍力量,重兵都跟隨元帥繼續進軍以保證主力的規模和強大優勢,如今主力沒有了,還留在南理境內的番兵也實在沒有太多反抗的實力,而南理的西征大軍經過洪口修整后戰力更盛氣勢如虹,橫掃吐蕃殘敵,在他們面前沒有一座城池再沒有一座城池能堅持到三天以上。
三十天后,征西大軍攻破苦水關。如果排一個順序,封邑出兵增援青陽是第一步、燕子坪大火摧毀番子主力是第二步的話,如今宋陽就結結實實地踏住、站穩了第三步:至此所有失落疆土都告收回,入侵至南理境內的番子被一掃而空,就算還有個別殘留也都是些散兵游勇,不足為患了。
從洪口到苦水關這一路打下來,征西大軍因戰斗減員的數量,比起之前被番子打散的南理敗兵凝聚過來的速度要低得多,是以到了洪口宋陽身后大軍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規模更盛從前。至于宋陽身邊的鐵桿嫡系、山溪蠻、蟬夜叉和封邑各部組成的強力軍,只有輕微傷亡。
戰事進行地太順利,幾乎都用不到這群妖魔鬼怪出手,只有個別戰役里遇到了困難,宋陽才調他們去沖一沖,強力戰士們也不負所望,上陣則必勝、無往而不利。
朝廷的嘉獎早早就擬定好了,宣旨的官員一直在追著大軍跑,所以宋陽入主邊關重鎮才第三天,恩旨就傳到苦水,犒勞與嘉獎自不必說,而這一仗還沒打完,即便全境告復,在宋陽的盤算中也只是個階段性的勝利,大軍再做修整,帶了戰書的軍雀振翅直飛柴措答塔,不久后宋陽又一次誓師,雄兵西出苦水,正式開始攻打吐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朝廷頒布的圣旨中,對宋陽率領的大軍,賜下了一個獨立的稱號:南火。
這個名字是宋陽想出來的,談不到多好聽,只勉強算得威風響亮,但真正重要的是它含義明了清晰:來自南理的猛火。
如今這把火就要到高原上去燒一燒了。
吐蕃侵犯南理的兵馬,主要來自高原境內南方駐軍,再配以中部、東部的人馬加以補充,當大軍在南理慘敗之后,對國內軍事最直接的影響就是東南方防御空虛,‘南火’面前的大片敵境,雖不能說是空不設防,但像樣的抵抗力量當真不多。
燕頂生性謹慎,烏達為人穩重,早在調兵之初兩個人就想到過南侵戰事或許會有 ō折、吐蕃大軍或許一時打不下南理,就算是敗了大不了把隊伍撤回來,南理人肯定是打不過來的。
可就算他們再謹慎、再穩重,也想不到這樣一支規模龐大的隊伍,竟然會在南理這座小國中全軍覆滅,幾十萬人出去,無數錢糧輜重、數百萬罐火油支持,到最后竟全都打了水漂!
從南理開始反擊到全面收復失地再到殺到高原,前后也不過兩個多月的功夫,高原匆忙調兵短時間內還難以到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南火’在吐蕃境內越燒越大。
其實高原是舉世皆知的‘易守難攻’之國,除了地形優勢外吐蕃人還有另一重依仗:高原病。內陸、平原軍隊初上高原經常會產生種種不適,輕則頭疼咳嗽、重則會產生幻覺、昏迷至死,戰力會削弱一大截,但著實可惡的是,‘南火’中有天下頂尖的大夫,早在出關前就有所準備,大軍都服食了藥物,大大抑制了高原病的癥狀,打起仗來幾乎不受影響。
就在吐蕃南方被‘南火’搞得手忙腳亂時,另一個噩耗又傳來:天關告破。
便如南理北方封堵大燕的折橋關,‘天關’是吐蕃人的北關要塞、阻擋回鶻人的鐵閘,這座城池當年還被列入到一品擂的賭注中,足見其對吐蕃人的重要性了。
回鶻突然對吐蕃宣戰重兵南下,而吐蕃這邊打南理調用的都是別部駐軍,絲毫沒有影響對北方大漠的戒備,當兩國開戰,兵馬集結圍繞‘天關’展開了一場規模巨大的會戰。
回鶻人剛剛在草原打了大勝仗,士氣正旺;吐蕃人的南戰新敗,雖然和北方無關但軍心受挫,單就士氣而言回鶻人大占上風。
但高原人是本土作戰,天關又被經營多年固若金湯,番兵的地利優勢明顯,這一點毋庸置疑且無法改變。
回鶻占人和、吐蕃占地利,算是平分秋色,加之回鶻是游牧之族,他們的厲害之處在于騎兵精銳,并不擅長這種攻城戰,是以開戰之初雙方一度僵持不下,不是日出東方‘出工不出力’,只因這一仗實在難打…直到后來回鶻人得了‘天時’:天關遭災了。
莫名其妙的,流經天關城內的一道河水暴漲、決堤。洪水一漲一落,甚至回鶻軍隊也受了些牽連,所幸影響不大,可番子就沒那么好的運氣了,城內化作一片汪洋,當洪水退去后,中土上威名顯赫的雄關重鎮只剩大片淤泥與無盡死寂。
好運氣來得實在有點太突兀,就連回鶻人自己都目瞪口呆,這種事要是能再多幾次,日出東方就該考慮在圣火宮旁邊再建一座神水殿了。
天關告破,回鶻大捷。
來自大漠的兇猛騎兵自北方長驅直入…
中土世界,五國互相制衡,如今兵禍不斷亂世初現,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憂愁,當回鶻人把手中刀鋒指向吐蕃的時候,開心的不止南理一家,還有北地草原的狼子。
不久前犬戎的處境,比起現在的吐蕃也好不到哪去,西線上被回鶻和沙民的聯軍打得焦頭爛額,丟了大片國土,晨嶺防線不穩難抵強敵,無論怎么看這次都要吃大虧了,這個時候燕人又來趁火打劫,自南方發起了猛攻。
大單于得知燕軍北上的時候,曾愁得三天兩夜睡不著覺,眼睛熬得通紅,可哪有又什么辦法,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奮力抵抗。燕兵來勢洶洶狼卒節節敗退,草原南境幾度告急,就在這個危機時刻,西疆里忽然傳來了大好消息,沙民散去了沙塵,回鶻大軍已經消失不見,看來不會再攻擊晨嶺。
犬戎狼王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幾經確認終于認定消息可靠,單于霍然大喜,如果日出東方在跟前,他怕是會撲上去給大可汗重重一個熊抱,而接下來,狼王雙手握拳、掄起,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巨大桌案上。
咚的一聲沉悶大響。桌子上撲著一張犬戎全境的地圖,單于雙拳砸落的位置,正是草原南部、燕人軍隊的所在自處。
沒有了西面的牽扯,犬戎壓力大減,終于能騰出精力去對付南方之戰;而燕人可不曾料到回鶻竟然會毅然放棄大好形勢,又去重頭開始去打吐蕃。那個時候北上燕軍已經深入敵境、所處情勢很有些微妙,若能再進一步便能完成關鍵突破,可要想就此撤軍也不可能,若果狼卒趁勢追殺非得是一場大潰敗不可,全沒有別的路走,只能擺開架勢和狼卒打一場狠的。
狼卒大軍從后方不斷調遣而來,燕軍也打通了本國和草原南境的兵道,援軍陸陸續續從國內增援,此刻會戰正酣。太平了百多年的中土世界,這短短半年中大戰不斷,從東到西由南至北,每一國都亮出了自己豢養良久的雄獅悍卒。
至于沙民,在回鶻人撤退后就偃旗息鼓,之前打下來的大片草原他們也不太當回事,不要就不要了,全族再向著西北遷徙,于犬戎昔日的雄關、今天回鶻的邊境重鎮附近處尋找了一塊棲身之地,這一來回鶻邊軍與沙民營地成掎角之勢,就算以后狼卒恢復元氣想要再來找他們的麻煩,也得先掂掂分量了。
白色長袍折疊得方方正正,冰冷鐵面和一只黑色的鱗皮手套置于其上,一起擺放在身邊;從頭頂到腰腹,每一寸皮膚都在潰爛的同時迅速愈合著,如此往復不休。
香爐中緩緩蒸出青青煙霧,散起一陣陣幽香,但遠不足以遮掩潰爛皮膚上的腐臭味道。
燕頂著上身,靜坐于屋中,胸口上裹纏著厚厚的繃布,些微血跡滲出。這傷是他帶著花小飛在苦水行刺落下的,當時他為花小飛當了一戈,傷得著實不輕,到現在還沒能完全康復。
柴措答塔宮第六層的一間清靜禪房,燕頂常駐、休息的地方。
在他面前擺放著兩份戰報:吐蕃的天關慘敗軍書和草原南境的最新戰況。
國師伸手捻起天關戰報,腹語沉悶:“怎么看?”
他問的是烏達。
柴措答塔的jiān細就坐在國師對面,身體放松坐姿舒服,遠遠沒有以前侍奉大活佛時的恭謹和虔誠,但國師開口說話時,他聽得很認真。
烏達是個全才,能布政安民、能治官訂律、也能帶兵打仗,他曾是大活佛座下最有天分也最勤奮的弟子,有關吐蕃的一切他都了若指掌…他能獲取博結的信任和器重,靠得絕不僅僅是‘虔誠’。
對真正師尊的問題,烏達回答得異常詳細,有關高原北境的軍隊部署、錢糧供應以及有關地形、城池的拱衛道理全都說得明明白白,這才給出最后的結論:天關是門戶,丟掉了對吐蕃大大不利;而天關也僅僅是門戶,在它身后還有大片縱深、還有吐蕃人的重兵部署和多年的準備,北方的戰事暫時不順,但還不用太擔心,這一仗遠遠沒有打完。
而且現在的吐蕃已經沒有了東鄰之患,常駐于東疆、用來防備大燕的軍隊已經開始調動,只要大軍增援到位,回鶻人就再難寸進了。
至于宋陽率領的‘南火’,烏達根本不擔心什么,只是一支不到十萬人的軍隊罷了,搗亂、掠劫還行,想要真正在高原上為南理開疆辟土,他們還差得遠。哪怕他們現在就出現在仁喀城前,就憑著圣城的堅固與周邊的強大衛戍,南火也只有望城興嘆的份。
如果南理人聰明的話,鬧一陣就趕緊回去吧,如果他們真以為吐蕃不行了,貪便宜沒夠一直不肯走的話…烏達覺得他們就不用走了。只待北方的防守穩固下來,就是吐蕃人‘滅火’的時候了;即便北方一時半會安靜不下來也沒關系,再有百日光景雪季就要到來了,最近這些年里高原的冬天一年冷過一年,那是從地獄吹進人間的寒風、是天空碎裂了才會降下的暴雪,那群南蠻子能抵擋得住。
只憑外侮,雄踞高原百多年的密宗之國,豈是那么容易就被征服的!
詳細解釋過南北兩面的戰事,烏達又把話鋒一轉:“但是內現在已經到了極限…”剛剛他說的事情都很樂觀,可惜這些‘樂觀’都是建立在國家穩定的基礎上的,大活佛死后柴措答塔本來就不太平,隨著南、北戰事的節節失利,內部壓力越越來越大,如今堪堪到了爆發的邊緣。
這次不等烏達再解釋什么,國師就搖了搖頭,打斷道:“你給我列出份名單吧。”
烏達明白師尊的意思,名單上的人會被迅速抹去…這是飲鴆止渴的辦法,能夠暫時把內患爆發控制、或者說拖慢些時間,但真正的矛盾非但沒有解決反而還會變得更加激烈,再爆發時危害更甚。用這個法子,就算吐蕃把敵人全都趕走,以后也有的煩了。可是不管怎么說,也總比讓它現在就‘炸了’強。
烏達思索了片刻,寫下了幾個名字,字跡工工整整,遞到了國師面前。
國師垂目看了一眼,隨即一抖手,‘啪’地一聲輕響里,名單化作萬千紙屑,飛舞、落地。甚至他都沒去問一聲這幾個人‘上榜’的理由,他對吐蕃內政了解有限,他對烏達很放心。
燕頂帶上了手套,端起茶杯喝一口水,乍看上去沒什么,若仔細觀察才會發覺,他的嘴巴并未觸及杯沿。不是喝,而是吸。他的嘴巴爛了,像普通人那樣喝水會疼,還會在杯子上留下膿血腐汁,很難看、說不定還會毒死刷杯的傭人。
“打仗的事情我一竅不通,內政事情也非我所長,你很好。”國師放下了茶杯,語氣也隨之一轉:“不過,我懂得人心。天關一戰,真正的可怕之處不在陣亡些戰士,不在丟了一座重鎮,甚至不在它讓吐蕃如何被動…從不曾有洪患的天關,竟然被大水吞沒,這是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但是就實實在在的出現了,而且還是這樣的節骨眼上。”
國師的語氣漸漸低沉:“若再深一步去想呢,七七大慶不久之后,大活佛博結暴斃;打進南理無往不利、絕無失利道理的雄兵遭遇一道無妄大火全軍覆滅;如今北方戍邊的大軍又趕上了一場不可能會有的洪水…刀劍利器能遮住大家的嘴巴,卻擋不住心中的念頭,或許不會有人說什么,但誰都會去想一想,連番的事情串到了一起,這不是天譴,是什么?”
燕頂沉沉地嘆了口氣:“天關一戰,摧心的。”
國師不會打仗,也不太理會政事,他曾是大燕佛主,座下信徒無數,他這一輩子都在和‘人心’打交道,是以他比著烏達要清楚得多,天關因洪水而慘敗帶給高原的影響,遠遠超出烏達的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