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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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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六章  若兩軍實力相若,吐蕃人只揚威一次;若己方占據明顯優勢,番子就會有第二次揚威…便是此刻,沖近敵城發動箭陣齊射。

  攻堅戰上,城頭城下亂箭對射是平常事,進入戰場的每個戰士都要有被敵人射殺的覺悟,但這一次吐蕃人仍是揚威、不會攻城。這個時候城頭守軍實在沒必要和敵人對射,畢竟人數遠遜于番子,就算一個換兩個、打到青陽箭手都死光了,人家連個零頭都沒傷到。

  若非阿難金馬預判在先、早在出兵前就把番子的招數伎倆給宋陽講說明白,剛剛青陽城頭的守軍也不會盤盾,多半要在長官的指揮下傻乎乎地和敵人對射,就憑著吐蕃大軍這一輪齊射的威力,青陽非得吃個大虧不可。

  箭如豪雨傾瀉而至,打在盾上、石上,怪響不停,每一聲都攝人心魄,聯結在一起更讓人心膽欲摧。即便盤盾,也總難免有些縫隙的,不斷有南理士兵受創,聲聲慘叫不絕于耳。

  數不清的箭矢打在盾牌上,聽得時間稍長就會要讓人錯覺…有人敲門。

  閻羅敲門,魔魘敲心。

  箭矢落下,咄咄地響著。

  由此盾牌之外也再不是青天白日,偌大天地,被一個‘死’字滿滿充斥,唯一的容身之處,只有手中重盾與身后城墻封成的小小地方。

  無可抑制的顫抖,呼吸變得急促、心于胸中擂鼓般狂跳,腦中一片空白,甚至有些人已經淚流滿面。沒有人經歷過這樣的陣勢,青陽守軍臉色蒼白,在盾下拼命蜷縮著身體。

  齊射過后,吐蕃騎兵奔馳不停,依舊圍住青陽轉個不休,忽然,所有番兵齊聲大吼,漢話:降得生、戰屠城!

  六字吼喝,重復三次,暫時停止了收弓放箭,番子不急攻城,揚威逞兇只為攻心。

  城頭上一片寂靜,只有宋陽再次開口傳令:“盤盾莫動,還沒完!”其實不用他囑咐青陽城頭也沒人敢動,所有人都縮在墻根下,所有的力氣都放在手中的盾牌上…

  揚威齊射不是一次就完,西域密宗逢七為吉,吐蕃人要前后共有七輪才會罷休。

  馬蹄隆隆,青陽城上軍兵屏住呼吸,咬緊牙關,等候著第二輪箭雨,這個時候宋陽忽然又在開口,和旁人聊天的語氣,說話聲卻穩穩落入城頭所有守軍耳中:“陳老爺子,無聊了?”

  陳返登城前服食過藥物,一身功力盡復,大宗師的修為下,他的聲音也傳遍全場:“是有些無聊,你有什么消遣?”

  宋陽應道:“啥也做不了,要不…唱首歌給您聽?”

  番軍中的號角再起,城下騎兵彎弓把箭,第二輪齊射將至…對此大宗師不聞不問,對宋陽‘哈’的一聲笑:“將進酒?”

  宋陽笑著回答:“不唱那個了,唱首別的,我跟秦錐學的。”

  第二聲嗡鳴沉沉顫顫,萬箭升空,第二道箭云裹挾轟鳴撲來。

  陳返饒益興趣:“什么歌?”

  “春上春!”宋陽回答響亮。

  嚴格的說,春雨霖不能算是首歌,它沒有歌詞,只有一個曲子,常用在琴笛韻中,本來描的是南方春天里的秀美景色,曲調悠揚輕松,清清朗朗且簡單易記,這是首南理的古曲,但后來漸漸被煙花之地給借了去,變成了一首靡靡小調。

  越是靡靡之音,越容易在市井傳散;越是這樣的小調,在軍營陣中男人窩里就越容易傳播,青陽城的守軍里沒有人不會哼這個調子。

  清幽哼唱下,襯得是龍雀沖的兇猛內勁;悠揚曲調外,則是漫天箭雨。

  宋陽的聲音談不到如何響亮,但無比清晰,每一個城頭軍卒都能聽到;不過是一首沒有歌詞的調子,遠遠沒有《將進酒》的激烈豪邁,不過曲子里的那份輕松快樂,隨著宋陽的哼唱飄搖雨中…箭雨之中,即便漫天的馬蹄轟鳴、漫天利矢鳴嘯、漫天番子喧嘩,也休想把這支小調沖散!

  由此每個人的感覺都變得古怪了起來:番子不停手,十萬雄兵圍住城郭發力奔馳,一聲號角后便是一場兇狠箭殺,當箭雨落盡后又是三聲‘降得生、戰屠城’吼喝,濃濃的殺伐中,恐懼本應無可抑制的蔓延,可偏偏又有一首快活小調,輕輕松松地穿梭于嘈雜天地,完全的格格不入,卻真正同時存在…

  不知不覺里,有人笑了,很多人笑了,臉上甚至還掛著鼻涕眼淚…到了現在又有誰還能不明白呢?這首調子是宋陽唱給所有人聽得,這首歌唱得,里里外外不過兩個字:別怕。

  常春侯的輕聲安慰:別怕。

  有人說他聰明,有人說他瘋狂,有人贊他是仙佛也有人罵他是兇魔,南理的神奇侯爺呵,虎狼殺到、煞氣沖霄之際,他竟然笑嘻嘻地給大伙唱青樓里的小調。

  這首曲子可不止他一個人會。

  仍是不知不覺里,開始有人附和了,雖然守卒只是普通人,他們的歌聲無論如何也無法穿透敵人的聲浪,但外面哪怕再亂上一萬倍,也不妨礙他們自己哼歌給自己聽。

  等到第五輪箭雨過后,城頭上的哼唱聲已經匯聚到了一起來,守卒們大都在追著宋陽的調子一起開始哼唱…有了自己的歌,誰還會去在乎、誰還會去理會番子們的‘降活戰屠’的哇哇怪叫?

  終于,前后七輪箭雨傾瀉完畢,番軍陣勢一變開始陸續撤離,但這其間也并不給青陽兵馬進襲的機會,斷后的隊伍開始不停放箭壓制城頭,又等了一陣敵人的箭矢漸漸稀疏,來如惡潮、退如疾風,番子逞兇揚威告以段落,遠遠地后撤開去。

  宋陽第一個跳了起來,先傳令‘解盾’,隨即對著自家人馬大聲贊道:“好聽,唱得真好!”

  轟的一聲,便和不久前‘立正’時一樣,城頭軍卒再次哄笑一片。

  敵人的后隊、最晚撤離的番子隱隱聽到了來自城頭的笑聲,有些納悶地回頭張望,番子不明白他們怎么還笑得出來…幾十萬根羽箭在前后不到一炷香功夫里傾瀉而下,其中裹蘊的威勢根本不是一般人承受的。要知道番子這一路攻殺過來,每座被箭雨洗禮后的城池都只剩下寂靜恐懼,南理人的士氣一掃而空,為何青陽人不怕?

  青陽人也怕,但是有人給他們唱《春上春》。

  宋陽把盾牌扔在地上,看了看正退去的敵人,又回頭望向望向負責操控車弩的軍士們,笑著問道:“還來得及么?”

  敵人大隊走得遠了,但負責斷后的番子后隊,現在剛剛撤出箭矢距離,仍在城頭大型軍械的射程之內。投石臂裝彈緩慢,無論如何不趕趟了,倒是車弩或許還有機會,宋陽話音剛落立刻就有軍士撲向車弩,裝箭、絞弦、校準,一連串的動作從未這么快過,片刻之后四支八尺巨箭破空!

  剛剛還喧笑紛亂的城頭陡然安靜了下來,人人咬牙盯住巨大弩箭,可惜,發射倉促且車弩這種大家伙精度很差,幾支箭都歪歪斜斜,的確是追上了番子、射入了敵人陣中,但無一命中,全都戳到了地上,戧起一片泥土。

  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城上眾兵都無奈嘆氣,敵人退得飛快,再裝箭肯定是來不及了。不過大家很快就省起,西城頭一共五支車弩,剛射出四箭…果然還有一架車,已裝箭但未發,負責校準的士兵滿頭大汗,還在瞄準著,他的搭檔手心滿是汗水,扳住發射機括等他號令。

  城頭又復安靜,只因一架車弩,一下子便靜了下來,看看正漸漸撤出射程敵人,再看看仍在瞄準的同袍,大伙心里都是一樣的情緒,又著急又不敢催,盼著箭矢能趕快射出又怕它也會落空。陳返和羅冠對望了一眼,他們不著急,只笑呵呵地從一旁看著。

  又過了幾個呼吸功夫,最后一架車弩總算瞄好了,隨著扳弦嗡鳴,八尺巨箭呼嘯而去。

  果然,這次瞄得準了,巨箭直追番兵,正正指向拖在最后的小隊首領,跟在宋陽身旁的小婉雙手按住箭垛、使勁瞇起了眼睛,臉上先是一喜,旋即又是一黯。

  小婉是正經的上品武士,目力比不得宋陽或大宗師但遠超普通人,箭矢飛到半途她就看出這次準頭好得很,故而面色一喜,不過她隨即又發覺箭上的力道不足了,畢竟敵人越逃越遠,此刻已經撤到了射程邊緣,車弩之力怕是不夠用了,婉大家滿心遺憾、小聲嘀咕了句:“可惜。”

  可她萬萬沒想到的,自己的話音剛落,已經呈現頹勢、越飛越慢的巨箭忽然輕輕一震,竟陡然加快了速度,仿佛又重新獲得巨大力量,裹挾著凜凜聲威直追番兵,下個瞬間里血光暴現,正中目標。一個番子被巨箭連人帶馬狠狠釘在了地上。

  慘叫聲刺耳,戳于地面的巨箭猶自顫抖不休。

  青陽城頭陡然炸起了一片歡呼,人人歡笑躍起,手中刀盾互擊‘匡匡’的噪聲連成一片。不過才殺了一個人,卻仿佛打了一場天大勝仗似的。

  殺幾個不重要,重要的是…青陽城還手了。敵人傾瀉百萬箭矢,我只射去一箭,相差懸殊,可即便只是一箭、一殺,也是我的態度!

  一箭射出,一個番子喪命。

  宋陽更是哈哈大笑,對最后那架車弩的操作士兵連聲褒贊。

  沒笑的就只有婉大家一個人,一個勁地念叨著見鬼了,直到齊尚拍了拍她的肩膀,跟著又向陳返一指…小婉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這才發現原本被陳返負在背上的長弓,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到了老爺子的手中。

  小婉恍然大悟。

  巨箭擊發、追殺強敵,行至半途無力為繼時陳發撥弓而射,這次他動用的是‘朔日’箭技,普通人根本看不到他的箭矢。

  朔日一箭正中巨箭之尾,大宗師用的力道恰到好處,巨箭重獲大力推動、卻不影響前進的方向,終于射落番賊。

  當時大家都在屏息注意巨箭,陳返撥弓動作奇快除了身邊幾個人誰也沒看到他的動作,而朔日之箭肉眼難尋,最后那根車弩巨箭從射出、力竭、得續力、殺敵從頭到尾也不過是眨眨眼的功夫,普通人根本無法察覺其中的變化,是以城頭上的青陽守軍根本都不知道陳返出手幫忙了,只道是自家車弩威風、殺傷強敵。

  大宗師沒直接彎弓殺人,他把這份威風送給了青陽守軍。

  陳返當然不會去貪功,仍是笑呵呵地看著士兵歡呼,緩緩把手中長弓負回背上。

  番兵行動早有部署,不會因為死了一個人就轉頭再沖殺回來,大隊人馬轟轟退走,青陽這邊也不會沒完沒了的歡慶,重整防務清點傷亡,縱然提前傳令盤盾,城上士兵仍有四百余人傷在了番子的箭下,另有不少利箭被番子直接射入城中,勞工與百姓也有些傷亡。

  宋陽轉頭對劉厚道:“白天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不用太緊張。”

  劉太守愣了愣:“侯爺的意思…番子暫時不會再來了?”

  葛司馬面色鄭重,從一旁提醒:“番子真正的手段還沒用到,需得小心提防著。”他指的是吐蕃人潑油焚城的戰法。

  番子現在退去,但隨時會再來,說不定現在就在重整隊列、準備投繩和油罐。

  宋陽明白他們的意思,點頭道:“投繩應該會在晚上,現在應該沒什么時,總之戒備為主,但不用太緊張,該休息就讓大伙輪倒著休息吧。”

  說完,宋陽帶人下城,一邊走一邊挽起袖子,城中添了不少傷員,療傷治病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宋陽的話說得有點不明不白,葛司馬是個認死理的人,正想追著宋陽再去問個仔細,劉厚卻若有所思,一把拉住了他:“不用去煩侯爺了。”說著他又搖著頭笑道:“老葛,咱倆先前可都犯糊涂了。”

  葛司馬眉頭大皺:“什么意思?”

  “咱倆還煞有介事地給侯爺講吐蕃人的戰法,什么驅役、什么投繩的…怎么就沒想想,你看看侯爺身邊跟著誰?阿難金馬啊!老將軍一輩子都在邊關追隨王爺和吐蕃人打仗,番子有什么招數他會不知道。咱了解的人家都曉得,咱不知道的人家更明白,從剛才番子揚威還看不出來么?番子怎么動怎么打,全都落在侯爺和金馬的算計了,哪還用得著咱倆再去廢話?這場仗怎么打,侯爺怕是早就心里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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