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綠,小墨紫兩歲,喜靜,愛花,尤其是牡丹。
豆綠無師自通的養花術,和墨紫的摸木之能一樣,天賦異稟,凡經手之花木,瀕死者必活,花開則靈秀逼人,更有控花開早開晚的技術。不過,這樣的能力,對父兄仕途無用,導致在家不受重視。父親忙碌,與大哥差的歲數太大,又沒有母親,所以小時候極愛依賴著墨紫,長大后雖不愛撒嬌了,也與姐姐十分貼心。豆綠常說她們姐妹倆相依為命,而面對父親哥哥很生疏冷淡。
墨紫對豆綠,除了姐妹之間的羈絆,還有點長姐如母的心理。尤其到后來,與想要將豆綠獻給玉陵皇的父兄幾乎反目,大求即便不打過來,她都有打算帶著豆綠離開。
此時,再見到自己的妹妹,已是一年半后。顏如玉,花香如故,但豆綠那雙流光四溢的眼眸之中,沒有彼時的天真爛漫,而是歷經生死后的沉靜。
豆綠聽有人叫出她真名,才發覺聲音耳熟,回頭一看到墨紫,竟愣了半晌,然后小心翼翼,“姐姐?我這又是在做夢?”用力擰自己胳膊,頓時淚流不止,手足無措哭道,“疼的。”
“你還是做些奇奇怪怪的夢么?”墨紫以袖子擦干淚,她向來少哭且眼淚斷得干脆,姐妹能平安無事相逢,是大喜。
豆綠小時候卻是個愛哭鬼,長大了有自己花的世界,但一哭仍不可收拾。沖過來,投進墨紫懷里嗚嗚流淚,足足小半個時辰才停了下來。
姐妹倆坐在花壇前說話。原來豆綠和墨紫失散后。一直藏在玉陵都城打聽墨紫下落,結果差點沒餓死,還好被一個打算逃難去南德找兒子的老婆婆所救,且結為異姓母女。到南德過了大半年,干娘和大哥待她真好,只是大嫂不好相與,愛貪小便宜,平日對她看不順眼諸多刁難。干娘本來一直護著她,誰知老人家年中大病一場,從此就下不了床了。家里為了干娘的病。掏空破家的老底,大嫂趁大哥上山打獵的機會,就把城中一個惡霸招來,想把她偷賣了作人妾。爭執之下動了手,豆綠頭破血流時抓到同行金銀的袍子。金銀看她能種花。還有牡丹名品,再聽大嫂說百花仙子什么的,就愿意買她當花匠。她本來抵死不肯。大嫂便拿干娘要挾她,她才答應。
豆綠說話從小就是冷淡淡的調兒,但墨紫聽她跟流水賬得報,卻是心驚膽戰。嗓子是逃難的時候生病啞掉的。額頭仍有核桃大的粉嫩一塊。是打架時讓惡霸家丁拿棍子砸的。金銀雖說給她找了個好大夫,不會留疤。不過,今后十年的月錢都被預支藥費了。
豆綠把那些話說完就往腦后一拋,緊緊拉著墨紫的手,“姐姐,我以為你――死了。要不是干娘待我跟親生女兒一般,就想要孝順她老人家,否則真覺得活著也沒意思。”
“豆綠,我跟你說過,好死不如賴活著吧。死,是懦夫的行為。只要活著。就會有希望。你記住,即便有一天我真不在了,你也得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不準尋死逃避。”墨紫雖然并沒有把一個現代人的意識強加給豆綠,但豆綠凡事以她為準。其思想行徑早已跳脫于傳統女子之外。她以為自己的榜樣做得不錯,一年多不見,怎么就跟她說活著沒意思?
“姐姐,我記得呢。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也太難了。”豆綠出水芙蓉般的面上,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卻很快又歡欣,“好在老天保佑,姐姐沒事。”
“也是老天保佑,你沒事。”從此,就真是姐妹倆相依為命了。
“你與金銀簽的是何契?賣斷終身?還是有年限的?”墨紫想到金銀,不由哼一聲。預支十年的月錢當醫藥費,他跟裘三娘該不會是親兄妹吧?
“賣斷終身。”也許豆綠言行舉止受到墨紫很大程度的影響,但絕對不是數字和心眼,一旦不和花有關,她腦袋轉得不是普通得慢,而是急死人得慢。
她就知道!墨紫哀嘆,“我們倆果然是一對親姐妹,倒霉起來,都叫人坑了。”九十兩就簽終身契,她的好妹妹耶,急需用錢到什么地步?
“能自贖嗎?”估計――不能。
“…不清楚。一張紙,寫著賣身契,換九十兩,我就按手印了。”想了好半天,回答墨紫,結果看墨紫瞪她,她又趕緊說道,“姐姐別罵我笨。我想今后剩自己一個人了,怎么都成。”
“…我沒資格說你。”墨紫自己還讓人捏著賣身契,一年為限,結果白荷倒比她還先出來了。她又不好主動要求提前交帳本,畢竟當初她從裘三娘那兒接掌紅萸,百般為難,好像要交五千兩出來無論如何都懸。
如今,裘三娘似乎不太管她了,但以往最愛使個絆子爭個口舌輸贏,黑臉白臉輪著上陣,讓她一會兒放松一會兒緊張,不敢掉以輕心。因此,裘三娘這樣,碰上她被扭曲過的情感觀,實在無法徹底去信任,怕這位大小姐臨了折騰個什么事出來,讓她竹籃打水一場空。秉著腳踏實地的造船風格,不想冒險直接從船架子就下水,導致前功盡棄。
豆綠的賣身契在金銀手上總比在別人手上好。那個說話一向喜歡不著邊際的金大少,三弟可以沒心沒肺地隨便喊,報恩這話總該兌現一回。
墨紫盤算得挺好,等賞花宴一散,就讓阿月阿好把白荷送回鹿角巷,帶著贊進找金銀去。
金銀送完最后一批客人,見墨紫就開心笑,“我家三弟今日沒跟那家伙一起走,莫非在等二哥我?你瞧見了,姓元的就是這不討人喜歡的個性,誰對他有用,他就先親近巴結,什么結拜兄弟,都給他當墊背。”
元澄第一批走的,和楊凌等人一道,要夜游河聽寺院鐘聲去。楊凌科考入前十,正等殿試,據說三甲是跑不了的。
“結拜兄弟又不是跟屁蟲,平日誰沒自己的事,應該有自己的空間嘛。”墨紫想,要是元澄一天到晚跟著她,就要她的命了。
“有自己空間?”金銀品味之后,看著墨紫的眼神有些古怪,“你若喜歡一個人,難道不想整天跟他在一起?”
“不想。”說出這兩個字,發現金銀笑得有鬼,心中立刻轉過彎來。套話編她入局?“別說是兄弟,即便是夫妻,成天黏在一起,沒你我不能活這樣的卿卿我我,不用過日子么?親近的人是用來陪伴的,不是用來當一日三餐的,有空時互相關心一下,沒空時自己干自己的事,橫豎心里有那么一份記掛,彼此信任,何必在意是不是在一起的形式?同床還異夢,難道一丈之外就真不是夫了?”
金銀扇子拍手心,大贊,“每每聽三弟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不過,你既留到最后,必然有事同我說。何事?”
墨紫看一眼金府馬車邊的豆綠,百兩正在車夫座上催她上車。
金銀順墨紫的視線一瞧,若有所思,說道,“要是三弟真是男子,好奇九十兩紗下真容,乃是人之常情。可你是女子,總不會對另一個女子好奇。”
“金大少,你和你家的花匠同車?”墨紫皺眉,她不封建,因為她是假古人,可金銀是真古人。還有,不要叫豆綠九十兩,她家小妹無價寶。
“不過一花匠,跟丫頭也差不多。同車給我敲個腿倒個茶什么的,有何不妥?”金銀鳳眼一轉,嬉皮笑臉起來,“難道三弟吃醋?”
同樣是曖昧,金銀的話,墨紫就不會覺得尷尬,因為他純粹愛玩的心思太明顯,沒有讓人誤會的一丁點成份在內。
所以她這么回,“是啊是啊。那什么,我家的二哥,今日搭你的順風車,捎我一段路,如何?”
金銀一怔,頓時掩袖假哭,“也能讓我等到三弟叫二哥的這天,還承認為我吃醋。早知如此,就拖著死元不讓走,看他氣得七竅生煙。”
墨紫懶得理他夸大其詞,三步兩步,不請自去。
豆綠已經除下帷帽,見到姐姐上來,嫣然而笑。
金銀跟進來看見了,鳳眸一斂,坐下就拉過墨紫,對豆綠涼冷著臉,“笑得臉麻也無用,她是女扮男裝。”
這下不但豆綠笑,連墨紫也笑,“二哥這才像吃醋。”
金銀哧鼻哼聲,否認吃醋一說,“我不過是在教她懂待人接物的規矩。今天給我擺了兩盆枯枝,要不是我人緣好,就被人笑掉大牙了。”這帳得慢慢算。
墨紫抽回自己的手肘,收起笑意,說道,“這樣好不好?不勞二哥費心,我自己的妹妹自己教。”
金銀一副沒聽懂的樣子,“誰是誰的妹妹?”
墨紫挽起豆綠的手,“她是我的妹妹,親妹妹,嫡嫡親親的妹妹。”
“你妹妹不是叫豆綠,而且貌若天仙,傾國傾城?”金銀聽墨紫描述過,還派各分莊的伙計們留意了。
“這不就是貌若天仙?”什么眼神啊?
“三弟,九十兩也許長得還過得去,可是全然跟你半點不像,也沒你好看,那腦袋里頭除了花什么都不裝,笨傻得可以。”還有固執如牛的脾氣,調教了一個多月,這副鬼德行,“人有相似,所以你――認錯人了。”
原來,有人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