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貴的花盆里,無花無葉,枝枝丫丫,兩株植物。反正,墨紫瞧不出是什么。不過,大概知道,便是花中之王,光枯的模樣真好看不到哪兒去。
賞花宴,雖然不過是請客吃飯的一種形式,花其實也并不是那么重要的部分,但打著這名號,來的人總會理所當然懷著能看點什么的想法。
百花園今日一朵花都沒有,似乎是金銀特意的安排,想給花中之王“清場”,以博眾彩。他大概無論如何也料不到,這么一弄,會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清場。
如今,徹底,可以叫無花園了。
錯在金銀,話說得太滿,太讓人期待。
在現代用暖房可以催生牡丹花冬日早開,但古代控溫技術和硬件都達不到標準,想要反季,幾乎不可能。
墨紫從目瞪口呆中反應過來之后,便覺得好笑。催花,若從她的親身經歷來說,只有一個人能行。可就算是這個人,也從未在冬天成功催開過牡丹。再看金銀的神色,顯然他也不知道怎么會這樣,詫異下眸中擦亮火星子。令他得意要顯擺的花匠,多半是個不牢靠的。而精明如他,竟上了當。
請來的客人們,也許涵養好,目瞪口呆的時間挺久,因此鴉雀無聲。
金銀搶在眾人質疑之前哈哈一笑,打破沉寂,“小小玩笑,似乎大家都嚇了一跳。牡丹之美,名揚天下。便是盛放花期,也有人愿千金捧之。我金某雖見過不少奇珍異寶,冬天開牡丹聞所未聞。既然是難得一見。總該有些曲折,否則得來太易,不能惜之。我料那種花人另有安排,待我喚上來,一問便知。”
多數人紛紛點頭附和。
墨紫低頭自言自語:“這是他家花匠還是他家主子?擺兩盆光桿花枝,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還要問人。”
元澄就在她旁邊坐著,一字不漏聽進耳,笑言有意思,“你不說還好。說了,我倒對這個花匠好奇起來。別的不說,單這份敢于挑釁金大少的勇氣,就值得我敬她一杯。”
“唯恐天下不亂,就是你這種人。”墨紫淺酌美酒。顧盼四周,“怎不見千兩百兩?平日不離金銀左右的。”
不過,說曹操。曹操到。
此時,有三人從外面走進來,一前一后正是雙胞胎兄弟倆。眼睛機靈地骨碌碌轉,見到墨紫。其中一個對她拋飛眼做鬼臉。
那應該就是百兩。幾番接觸下來,墨紫看出。千兩比弟弟略穩重。她笑了笑,目光卻被中間那人吸引。
一身過大的灰綠布裙,袖長裙長,腰間絲絳垂地,因此每走兩步就會踩到裙擺絆一絆,險象環生。頭戴帷帽,同是灰綠色,薄紗,自肩望上遮住。
元澄說對了,這個花匠果然是女子。
“公子。丫頭來了。”百兩嘻嘻笑道。
也沒見金銀吩咐誰去傳話,百兩千兩就把人帶了進來,可見他們不是不在場。
“九十兩。大家都等著,玩笑也開過了。把你最寶貝的兩盆牡丹給搬出來吧。”金銀雖然也在笑,白牙森森,帶有點寒氣。
女子站立在兩花盆前,面朝金銀,半天無聲。
“九十兩?”金銀面上寒氣結霜。
“我不叫九十兩。”女子終于開口,灰紗飄動,聲音微粗啞,語調淡然,“而且,沒了。”
“什么沒了?”金銀如此問,不是真不懂,而是不敢相信對方的回答,不禁高聲。
眾人立刻私語成一片。
墨紫看得興味濃,再喝一口小酒。
“就是這兩盆,沒別的了。”女子不因金銀動氣而膽怯,說得四平八穩,“我早跟你說過,催開牡丹需要建暖房造地爐上光瓦光墻。不付出又要求多多,豈非白日做夢?”
“你不是自稱百花仙子?才隨你漫天開價。”否則,買花匠作什么用?他府里連花園都沒有像樣一座,花草樹木天生天養,省錢又能看。
“百花仙子不是我說的,是我大嫂說的。九十兩銀子算什么漫天開價?若將與我隨行的那些牡丹計在內,等花期一到,百金可賺。我大嫂不懂,才賤價賣給你。她不懂,我卻不是傻的。如果我娘沒得重病,怎會讓你撿了便宜?”一聲冷哼。
墨紫呆了呆,放下酒杯,坐直了,上身往前湊。這女子有嫂子有娘親,不該是――但,形似,冷腔也似,哼聲更似。
“無論如何,你可是應了我今日賞花宴會讓我看到牡丹花。如今,這么多客人面前,你讓我如何交待?”金銀渾然不覺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大大方方任女子“抹黑”他小氣。
女子紋絲不動,聲音微揚,沙啞更重,“難道牡丹無花就不能賞了不成?無花卻有芽,芽是花魂所在,養秋冬而開春夏。既是賞花宴,在座的想必都是真心愛花之人。凡有愛花之心,便有護花之意,惜花之情。佛家有云,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有心,便能瞧見花中之王;無心,花在眼前也看不見。實在不行,就請公子自行在場中走一圈。”
“為什么?”千兩好奇。
“公子愛金,一身燦亮,可不就是一株姚黃,還需擺其他牡丹么?賞他便可。”帷帽稍抬,似乎沖金銀努下巴。
金銀比姚黃?墨紫捂嘴笑瞇了眼,多生動的比喻。
笑起來的,當然不止墨紫一個,數一數,人頭眾多。
“此女真乃妙人也。”墨紫對元澄說,“雖說是金銀買的,卻不卑不亢,冷中帶辣,夠嗆的。”
元澄側過臉來看她,“與你有些相似,卻不如你能藏。若跟了別的主子,極吃虧的個性,因為跟的是金大少,至少當眾會下得了臺。”
“與我相似么?”墨紫眸光凝然,看著那道灰綠影,喃喃。
金銀果然讓墨紫見識了風度,被自己的花匠連諷帶嘲一番,臉色卻比先前暖,還笑得絕色妖嬈,揮手讓她下去,接著的話就順著她剛才說的,竟惹得全場說好。
“真不好意思,讓大家見笑。我這花匠嘴皮子比養花的本事倒還大些。也罷,同她所講,無花,芽也賞。不賞,叫人說我們庸俗了。”啪啪兩聲掌,一群貌美舞姬涌進來,紛紛在坐席間垂立,待絲竹管樂起,“若大家不棄,我便充當一回姚黃又如何?薄酒一杯,先干為盡。”
一片干杯聲。金銀這種自我娛樂的精神,引人開懷暢飲。
賞花,變成了賞舞賞樂,順利過渡。
不多一會兒,楊凌和幾個年輕人過來,向金銀敬酒,又似乎早認識了元澄,竟呼先生,叫來文房四寶,以花為題吟詩作畫。
趁無人注意到她這個非文士,墨紫走出點將亭。贊進原在亭外等,看到她,便跟上來。
“見到千兩百兩了沒?”她問。
“剛剛往西面亭子那兒去了。”贊進回答道,“跟在一個帶帽子女人的后面,匆匆忙忙,我喊他們,都沒理我。”
“去瞧瞧。”墨紫想一探面紗下的真顏,“萬一千兩百兩搗亂,你幫我把他們拎開。”
兩人到了西亭,就看到百兩千兩在花圃臺上飛來竄去,互相拆招玩,而那女花匠背對著他們,蹲在一排花架子下,不知做什么。
她一喊千百兩,粉雕玉琢的這對就飛身撲過來,圍在她身邊叫姐姐三公子的。
“我能跟她說兩句話不?”閑話不多說,墨紫就問。
“不行。”百兩揉揉鼻子,“公子有命,罰她面壁思過。”
“三公子要說什么話,等她思過完畢,我幫你轉達。”怕墨紫不高興,千兩補充說明,“九十兩是公子新買的,平時悶聲不吭,一碰上花花草草,性子執拗得像頭牛。公子說,要好好教她尊重主子呢。”
“金銀在跟人喝酒,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來。你們跟贊進切磋一下,我說幾句話就行。”墨紫一個眼神,贊進收到,左右胳膊一擼脖子,將雙胞胎勾走。
雙胞胎一聽能和贊進對招,立刻“玩忽職守”。其實,他們覺得九十兩也沒什么錯,大冬天要開春天的花,是公子強求,還舍不得花錢。
墨紫走到那灰綠影子身邊,蹲下來,發現她根本不在思過,而是手里拿一把鏟子,正在松土除雜草。那么專心,甚至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真像!
“九十兩。”這名字,喊得讓人郁悶。
“我不叫九十兩。”鏟,鏟,鏟。
“那你叫什么?”跟金銀提過妹妹的事,如果是豆綠,金銀不會把她當花匠的。可是――
真的很像。
“阿綠。”帷帽不能掀,干活不方便,但不除草就對不起明年要開的花。
名字只差一個字,但豆綠的聲音很好聽的,唱起歌來像黃鶯,不是這么粗礪的破嗓子。也許,是自己想多了。墨紫直起身,不由意興闌珊。
與此同時,那女子一手掀掉了垂紗的帽子,青絲如瀑,滑落肩頭,差點讓鏟子鏟到,她忙站,打算束發后再接再勵。
墨紫呆望著她的側面,絕美的容顏,卻也是那般熟悉的容顏。
豆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