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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章 云豹徐九(一)

  這日,墨紫在竹林小屋里研究手上一張燙金名帖。

  貼面上一只氣勢洶洶的金錢豹,貼子里只寫著兩個大字——徐航。如果仔細看那紅色印章,還有四個小楷——云豹徐九。隨徐九名帖而來的,還有一張請柬,邀請墨哥于圓月十五晚無憂閣赴宴。

  珍娘的事過了大半個月,以為對方可能真被墨紫威嚇住,不打算再來找麻煩,岑二正暗自松口氣之余,卻收到了這張指明墨哥親收的帖子,于是荒不迭得轉送到墨紫手上。

  圓月十五就在今夜,而此時距望秋樓開張還有三日。

  岑二的意思是,讓墨紫能賴就賴,不要赴這鴻門宴。可墨紫覺得,徐九時隔大半個月才找上門來,似乎是個做事很沉穩的人。她要是賴了,倒給了對方正面沖突的借口。所以,她讓岑二把贊進送來,打算兩人單劍赴會。

  要說心里話的話,她覺得赴宴的地點選得比較好。無憂閣是公共場合,刀光劍影不合適。再者,無憂閣在某種程度上,作為望秋樓的競爭者,值得去進行一番市場調查。

  只不過,近來她對上妝的問題開始糾結了。在洛州,需要扮男人的機會不多,而行船時船幫子都知道她是女的,所以除了有蕭二仲安搭船的那次,她都很是粗枝大葉,稍微上點暗粉就隨意混過。可是,如今就比較麻煩。裘三娘讓她當了掌事,她就得常在外面走動。如果天天要上那些粉,她這皮膚不用幾年大概會完蛋。

  也許,還是像裘三娘那樣原裝亮相比較好。雖說有些過于秀氣,但她從來沒有要死守女兒身這個秘密的念頭。女子經商鳳毛麟角,但既不是死罪,也不是人人要喊打的。商人重利,只要能賺你的錢,是男是女有何區別。可能會有麻煩,也只是來自客人那邊。好比,歧視女子。可船業如今需大于求,她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讓她接到一筆生意。哼哼,局面就打開了。到時候,要讓人求上門來。

  想到這兒,墨紫打算從今天開始,少上暗粉。直到有一日素面朝天,給人一段適應的時間。至于別人要是問起來,就說最近沒出門。美白了。隨身帶著化妝包,萬一遇到蕭二此類,緊急變臉也來得及。

  “小衣,今晚我要過墻。”看一眼身后。小衣正躺在竹涼椅里打瞌睡,似乎沒聽到她說話。一動不動。

  墨紫嘆口氣,所以說求人不如求己啊。這丫頭自從那夜遇到她師兄后,就沒了力氣跳墻爬樹。在這樣輪休的日子里,居然躺在離地面那么近的椅子里睡覺,證明屋頂都不敢上。她可以想見一個小女娃讓一群半大不小的師兄們帶著的情形,要么就是很幸福,要么就是很凄慘。顯然,小衣遭受的待遇是后者。不過,小衣要是連墻頭也不愿翻,她怎么辦?她想很志氣得不從元澄家里路過。可在這王府里,也沒有別的方法能出去。

  “小衣。”她將聲音盡量弄得可憐兮兮。

  “用梯子。”哪里是沒聽見,而是裝聾作啞。

  “你不早說?”她怎么知道小衣內心陰影這么重。“我還沒動手做呢。而且,我能上去。怎么下去。總不能跟那家的人說,可不可以讓我在你家放個梯子?”能借路就已經很大方了。

  “那晚你怎么過來的,今天你就怎么過去。”小衣相當少見得提出了建議。

  “你還好意思說那天晚上?”墨紫氣笑道,“我學了半天貓叫,還以為你不在呢。”

  說好她不會在外過夜,讓小衣到點等著接人,誰知面都不露。后來,華衣現身,帶她跳過墻。不然,她就得跟一群兔子在草堆里過夜了。回想想,她還真可憐,就沒住過好好能從門出入的地方。

  “你不帶我過去,你師兄過來帶我,不是一樣能瞧見你?”那晚,華衣嗖嗖跳過來,落的地點簡直完美,正在小衣面前,眼對眼。

  “小衣,我都不知道你聲音能尖成那樣。”當時的情景,小衣驚聲叫出半個音,立刻伸手堵住自己嘴巴,細長眼恐慌不已。

  “你別的師兄我是沒見過,可我瞧這個好像還好。”華衣單眼皮斜上的天生壞人樣,但話少讓她感覺性子比較沉穩,似乎可靠。“他還跟你打了招呼,是你跑得太快,沒聽到。”

  “我聽到了。”小衣的耳朵比腿腳靈,“不是打招呼,是說我私自下山,要門規清算。”

  “說說罷了。你師父都不管你下山這事,他排行倒數第二,管什么管?”小衣要跟她一樣厚臉皮,萬事皆安樂。“不過,我倒不知道,你是逃出師門的。”

  “不是逃,是學成下山。”一樣樣糾正墨紫的說法,“我明明按師父說得把功夫都學過了一遍,師兄們卻說我要打過他們才能出師。那根本不可能!我心里急著要找小姐報恩,所以就用迷藥把師兄們弄昏,一個人跪過祖師爺的像,深更半夜出得師。”

  怪不得人家說她逃呢,墨紫心里暗笑。

  “說到你這個小師兄,他居然是千牛衛。”千牛衛,被大周皇朝沿用,是皇帝的直屬衛隊。華衣雖然穿了一身常服,但墨紫瞧見了他的腰牌。

  “我不知道。”小衣離開師門后,師父每年會來找過她一次,可再沒見過那些討厭的師兄們。

  “他比我大得多,二十四了。”小師兄?聽著糝得慌。而大師兄的年紀,可以當她爹。

  墨紫此刻有點心不在焉,突然想到,元澄身邊有千牛衛,說明什么?千牛衛乃帝王之親衛,唯有帝王可遣。華衣出現在一個太學博士身邊,豈非發人深思?

  小衣連叫兩聲墨紫,見她不應,就去拽她的袖子。“我先送你上墻,要是沒人,就再送下去。”

  墨紫回神,啊了一聲,“要是有人呢?”

  一副看你自己本事的神情,小衣嘿嘿沒說話。

  小衣的師兄恐懼癥,她也沒法幫著治,墨紫想,能上墻頭也好。別人是上山容易下山難,她正好相反。上去難下來容易。當兵那會兒,從二樓跳下來能毫無損傷。

  近黃昏時,小衣先踩點,后把墨紫挪上墻頭,真就自己跳回墻下。讓墨紫看到底有人沒有。

  墨紫說了幾次沒人,小衣很有點不安,在墻下走蜜蜂的八字舞。始終猶豫。她見晾下去要曬干,干脆就說一聲自己來,就跳下去了。

  從此,過墻就成了這種一半一半的模式。

  一路往北。四周安靜到同以前沒區別,兔子可能少幾只。沒準讓元澄用來招待他的同僚了。有一點她沒弄懂,元澄都不整他的宅子,請客吃飯怎么還會有人肯來?難道上都的貴族官員們膩了華美優雅的庭院,喜歡雜草叢生的野趣?如此說來的話,不知望秋樓的風格是不是需要改一改?

  到門外巷子口與贊進會合,意外看到臭魚也在。

  “墨哥,聽說無憂閣美人眾多,帶我臭魚開開眼,如何?”臭魚換了件長衫,笑嘻嘻做鬼臉。

  “臭魚老哥。你這樣穿,我還真有些不習慣。就像木芯子綁了條鐵鏈子,不自在啊。”墨紫哈哈笑言。

  “沒法子。總不能穿咱那短褂子緊腿褲,把嬌滴滴的大美人嚇跑了。”臭魚接著臭美。“如何?雖然我是穿不慣,好歹有一分書生氣吧?”

  墨紫抿著嘴笑樂,唔唔點頭。

  臭魚哪能看不出來這是敷衍,皺起鼻子皺起眉,低頭打量自己,“一分沒有,半分也行。倒是墨哥,這膚色不黑,秀氣多了十分啊。”

  “近來不跑船,自然白了不少。”臭魚知道她女扮男裝,墨紫玩笑地搬出她的借口。

  “可以,這么說合理。”常年跑船的,誰不黑?“我老爹從前就是黑碳臉,漂亮點的姑娘都嫌他長得丑,只好娶了跟他一樣黑的我老娘。后來他金盆洗手,在家當了老太爺,才半年,你猜怎么著?”

  “怎么著?”墨紫難得聽臭魚提起家里人。

  “我老爹就變成白面老生,很俊的,把當年那些沒瞧上他的大姑娘懊悔得沒法說,只能眼紅我娘了。我娘瞧見我爹半年不出門就變俊模樣,也學我爹在家待了半年,結果——”

  “臭魚,別賣關子。”贊進也聽著好玩。

  “我娘沒變白,也沒變好看。她天生黑丑,變不了啦。不過,她功夫比我老爹好,我爹雖然俊了,也沒敢有二心。最慘的是,我們兄弟仨像我那老娘,胎里毛病,出來不招姑娘愛啊。”臭魚跺跺腳,唉聲嘆氣。

  墨紫笑得不行,坐在車轅上渾身抖,“該是你爹愛你娘,哪是怕的呢。”

  臭魚突然呼吸沉了沉,眼睛發紅,“墨哥說得對,我爹要是不喜歡我娘,也不會我娘一死,他也跟去了。”

  這世道,別的不多,孤兒多。

  墨紫咬咬唇,這么安慰,“還好你們有三兄弟,感情那么深,捱苦日子也容易些。”

  臭魚尷尬撓撓頭,“墨哥快上車,我可急著看美人呢。”

  三人一車,往玉和坊去。

  無憂閣,墨紫以前在它的墻根下站過一回,在馬背上眺過它兩眼,同仲安聊過它幾句。不過,當真正走進去的時候,還是嘆了一下。

  正中高吊八大紅穗引香琉璃轉馬燈,四壁上掛百盞金亮的流金鏤花架,將方方闊闊的大堂照得美輪美奐。堂內六根頂梁紅柱,幾乎根根上面題了字寫了詩,應該有名的文人墨客到此一游時的突發暢想。鋪著團花地毯的樓梯自中間而上,分道兩旁,大紅的雕欄內是一間間包廂。

  墨紫到的時候,天色還未全暗,但這里已有不少堂客一手酒杯一手美人,嬉笑連連。

  “三位客官,許久不見啊。”來了一個招呼他們的女子,身姿窈窕,有些風情,有些氣質,年紀有些大,可好像不是當家媽媽,“你們要在堂間,還是樓上包間?可有常喜愛的姑娘,還是這回想換個新鮮?”

  這里,但凡見生客,也先說成熟客。

  “我們來赴宴的。”墨紫拿出請帖。

  一呼吸就是脂粉和酒香。這無憂閣雖說比一般的青樓奢華,空氣卻一樣渾濁。

  “原來幾位是徐九爺的客人,我可差點怠慢了,請跟我上樓。”之前只是普通待客的態度,現在就是熱情洋溢,一張臉笑得魚尾紋密布,“我是無憂閣的三媽媽,幾位今后再來,直接找我就行,我給你們挑最可人的姑娘。”

  這筆生意還沒開做,已經在爭取下一筆生意了,墨紫抬抬眉,沒搭腔。

  臭魚能侃,到包廂前時,和三媽媽在討論費用能不能便宜點。

  看到包廂里空無一人,墨紫打斷臭魚興沖沖的話音,“三媽媽,徐九爺還沒來么?”

  “九爺突然有要務纏身,已差人來說過,要晚半個時辰。還說客人來了,只管先上好酒好菜。幾位稍坐,我立刻命人上酒菜。”三媽媽似乎怕了臭魚的喋喋不休,趕忙下去做事。

  “臭魚,上這里來的男人,是不會問能不能便宜點的問題的。你口袋里有多少銀子,她們最好一夜就把它掏空了才甘心,怎么能便宜你?”墨紫找了個靠門近的位子坐。

  贊進坐在她左手邊。

  臭魚嘟嘟囔囔:“那也得看姑娘漂不漂亮。聽說無憂閣最美的是一個叫莫愁的。她要來陪我,我就把身上的銀子全砸下去。”

  “說得你好象帶了很多銀子似的。”墨紫邊說邊打量這間房,別的她只能看個熱鬧,不過全套的家具可是實打實紅木的,可見這間包房專迎貴客。不過,徐九唱的哪一出?鴻門宴?空城計?

  “二十兩,我一大半的私房了。錢是我大哥管著,問他要的話,就啰哩叭嗦的。”臭魚撈個茶壺過來,倒了三杯茶。

  難以想象肥蝦或者水蛇啰哩叭嗦的模樣,而且臭魚二十兩銀子想要莫愁姑娘陪,墨紫希望他現實點,就把從仲安那里聽來的話跟臭魚說了一遍,包括呆書生摔斷腿而博美人一笑的事跡。

  臭魚一拍大腿,罵聲熊奶奶個病,大呼消受不起。

  墨紫笑呵呵,拿起茶杯來喝。

  贊進大掌伸過來一壓,沉聲道,“墨哥,別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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