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思縹緲,圓月當空。
絲樂聲聲,由風輕送,只得片縷音色。
北門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廝,腦袋耷拉著,身旁放了盞燈,似乎百無聊賴,左腳換右腳,晃啊晃的。突然聽到門外有動靜,眼睛立刻轉得精神起來。
先是說話聲,接著馬蹄聲。門被稍微推了一下,力道很輕,因此露出一條小縫,眨眼又合上。
小廝提了燈,快步走過去,就在門開第二次的時候,用腳頂進縫,把門踢了開來。
一只手,大概剛要推門板而門無端端開了,停頓在那兒,有那么點無所適從。
等燈光照到門外的那人,小廝就見一身丫環裝束的女子,她臉上掩不住驚訝的表情,可能被嚇到了。
墨紫確實受到了驚嚇。元澄說得是留門,又不是等門。她因此還特別小心,先試推了一下,確定門開著,才放心要進門的。誰料到,門突然自己開了還不算,門后竟有個人。
燈光下,她瞧他年紀不大,應該是個小廝。還好,不是元澄本人。她覺得以她的智商,極可能無法與之匹敵,所以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與元澄對話,顯然比應對金大少還要難。她今天腦袋已經用過度了,需要休息。
“你可是墨紫姑娘?”小廝很機靈。
“我是。”連她名字都知道,受誰派遣,不用想。也虧得她一向行事小心,今天元澄突然出現,她雖換了男裝,卻沒有化成墨哥的模樣。素顏出得門,到外面才抹上黑臉。而回來時,她也把臉洗干凈了。
當然,因此讓從未見過她白凈樣子的岑二很是驚艷了一下,而剛到上都沒幾日,管著葛秋的琴姑竟還想讓她在開張那天上臺亮相。不過,聽她唱了一支走調的江南小令之后,無可奈何得放棄了。天生五音不全,也不是她的錯。
贊進盯了她的“原形”瞧了一會兒,說了句還是黑臉的樣子像個男人。既沒有吃驚也沒有發愣。這個山上下來的孩子,對于外表的美和丑,不是沒概念,就是不關心。其實,很好。這樣看人心。反而會看得更清楚。
“銘年奉大人之命,在此等候多時了。”小廝微抬手上的燈,“大人說。園子荒落,恐姑娘夜間行走不便,特讓銘年來為姑娘照路。姑娘請跟緊吧。”
大人?難道不是元澄嗎?墨紫有點糊涂了,問道。“你家大人是――”
“姑娘不識得我家大人嗎?”銘年覺得奇怪了,“我家大人姓元。正是這園子的主人。”
發生了什么事?她錯過了什么?石頭一口一個通敵叛國的殺頭大罪;仲安將人送進皇宮,定然是天牢。皇帝大赦天下不過半月,那人住進這個荒宅最多才幾日,居然是大人了?怎么當上的?
好吧,她虛心,她請教,“你家大人是何官職?”
“大人新任太學博士,從六品官,明日起就入太學教書。”銘年邊走邊說。
太學博士,相當于大學教授。雖是六品銜。卻是不用上朝的官,沒什么權力。可好歹也是一枚小官,比平民地位高多了。
了不起啊。元澄。連走路還要人扶的狼狽頹然,連躺著都怕自己醒不過來的悲慘可憐。已經是過眼云煙了。
隱隱約約聽到東廂那邊的園子里熱鬧,又是樂音,又是笑聲,墨紫垂眸,低低笑了一聲。果然,元澄和蕭二郎一樣,都是那邊的人啊。
哪邊?
貴族那邊。
高官那邊。
“你家大人今日宴客?”這位官場新貴,可是將南德夜夜笙歌之風帶了過來?
“正是。大人請了太學里的同僚來喝酒,今夜不醉不歸呢。”別看銘年歲數不大,說話很老成。官場的應酬,不醉不歸是常事,他似乎也明白。
“銘年弟弟,我瞧你說話,可是讀過書的?”很有書卷氣,與普通小廝不一樣。
“姑娘,你是大人的朋友,而小的只是奴才,這般稱呼不妥,叫我銘年即可。”先糾正一下禮節上的錯誤,銘年說道,“小的爹在太學里打雜,小時候跟著讀過些書。大人可憐我少了一條胳膊,愿收我當個書童。”
墨紫這才留意到銘年的左衣袖是空的,怪不得他先前用腳踢門。想開口安慰,又覺得反而不好,猶豫間聽銘年說了一番令她目瞪口呆的話。
“大人讓小的轉告姑娘,他今生不曾欠過他人人情,因此不知該不該還,還有怎么還。與其他自己想不通透,不如請那人來決定得好。大人說,他給那人一個月的時間。若那人想讓他還這份人情,就請在這個月里跟他親口認了從前的事。否則一個月之后,即便那人改了主意,才來認他,他也當人情已清,從此兩不相欠。”
元澄和金銀,一素一葷,都有一毛病,不喜歡把人名好好說出來,那人那人的。
她雖然猜過元澄可能認出自己,不過猜想是心理活動,等耳朵真聽到這個事實時,還是吃驚了。可吃驚過后,她想到當初他也是很快看穿了自己的女兒身,好像是說鼻子很靈?她的衣物,愛用白荷特制的干花稍微上點香。或許就是因為這一點?
“我不懂你家大人的意思。”墨紫裝傻的功夫登峰造極。
“大人說了,我銘年不懂,姑娘卻是懂的。”這個沒了左臂的書童,單能把元澄的話傳達得一清二楚,可見腦袋瓜聰明。
元澄似乎料到她不會認他,所以給了她一個月的期限。如果想要他報恩,就在這月內親口跟他承認墨哥和墨紫是同一個人。如果不認,一個月后,就沒有索取回報的資格了。
金大少那邊,她已經拒絕了跟他合作。她要是還圖著水凈珠,從一開始她就不會還給元澄了。而既然還了,那便由元澄來決定是賣還是留。
高墻下,青草簌簌吹響。
墨紫學貓叫之前,“銘年,請你幫我轉告你家大人一句話,可好?”
“姑娘請說。”銘年恭敬說道,左袖隨風飄起。
“當時那人相助的,是一位傲骨寧折不彎的先生,而非不醉不歸的太學博士。如今人各有志,往事不提也罷。”既然元澄認出她來,自是不用裝傻到底。她當初認識的元澄,不是此時的元澄。
“是,銘年謹記。”小廝有禮得躬身。
“你不走么?”墨紫心想,已經安全抵達了啊?
“大人吩咐,一定要看到姑娘安然…過墻。”這句話恁怪。
安然過墻啊!墨紫當下喵兩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