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內的一處偏房。
“爹,張公公托我給您帶個話,他想見您一面・・・・・・”
“張公公?哪個張公公?”
“爹,您難道忘了?就是張永張公公啊!”
“張永?”劉瑾從鼻子里噴出了一股冷氣,不屑道:“一個做雜役的粗使太監,他還能算個公公?我呸!你是不是收了他的銀子了?不然怎么想起來替他傳話?”
“爹,瞧您說的,兒子是那樣的人嗎?”劉小文先是矢口否認,見劉瑾臉色轉厲,他這才改口道:“其實也沒收多少,就五十兩而已…”
“五十兩!?”
劉瑾的嗓門一下調高了不少,尖利的聲音傳出了老遠,把小宦官嚇了個半死,‘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連連磕頭道:“爹,真的就五十兩,他也只說在皇宮內見您一面,兒子真的沒做什么對不起您的事兒,您看,銀子還在這兒呢。”
說著,他摸摸索索的在懷中掏出兩塊銀錠,用雙手捧了,帶著幾分不舍,遞給了劉瑾。
“瞧你這份出息,不過五十兩而已,咱家難道會貪你的錢?快收了吧。”
不耐煩的擺了兩下手,劉瑾突然覺得有些心酸,這可是他劉瑾的干兒子,現在居然為了五十兩就難過成這個樣子,想想兩年前的風光,這世事還真是無常啊。
“下次沒銀子使,就來找咱家要,別亂收別人的銀子,旁人倒也罷了,可那張永的銀子也能亂收的嗎?那家伙可是一直跟外朝勾勾搭搭來著,萬歲爺最不待見的就是他了,跟他沾上關系還能好得了?”
劉瑾自顧自的說著,既象是訓誡干兒子,也像是在勸阻自己,“五十兩要是從前倒也沒啥,可就憑張永現在,哼,他拿得出來嗎?沒準兒又是外朝那些老頭要起什么幺蛾子,想拉咱家下水,哼沒門兒!”
“爹,只是去聽聽,又沒什么的。”聽出了劉瑾語氣中的松動,劉小文趕忙勸道:“不管是誰派他來的,有人出頭對付那人的話,總也是好事,要不是那人,咱們如今又豈能這么狼狽?要是張永的法子能行,咱們就幫他點小忙要是不好使,您就只當沒聽見唄。”
“你這個蠢貨,說的倒輕巧,可那人又豈是容易對付的?”
劉瑾陰沉著一張老臉,惡狠狠的罵道:“在宣府的時候咱家比他強了那么多,都沒能收拾得了他,錯過了時機,現在還能怎么樣?虧得你還有臉說這事兒,當初要不是你太過廢物,咱家至于有今天的下場嗎?”
“爹,兒子對不起您啊!”
劉小文手腳并用,爬前兩步保住劉瑾的腿大哭道:“要不是兒子不中用,又怎么會讓那人見到萬歲爺成了氣候?到今天,甚至連那個比兒子還廢物的小三兒都爬到您的頭上去了,在您面前耀武揚威,還給您氣受?兒子對不起您啊!”
“唉!”
被戳到傷心處,劉瑾也是一聲長嘆:“這都是命啊,咱家也好,外朝的大臣也好,都是斗不過那人的!王岳當年何等威風,可犯在那人手里,死的那叫一個慘;劉健和謝遷那些人當年多不可一世啊?現在呢?生不如死!”
他嘆息著搖搖頭:“咱家算是見事快的了,這才避過了他的鋒芒,可還是落到了現在這般田地,別說他了,就算是谷大用和那個三公公,現在咱家也是惹不起的。小文吶,這就是命,咱們的命不好,還是過一天算一天吧。”
“爹,兒子知道,那人入京之后,您是為了避過外朝的風頭,這才讓他頂在前面的,可如今外朝已經不足為患,谷大用那些人都是依附那人的應聲蟲,自己沒什么主見和本事,若是能除掉他,除了您,誰又能取而代之呢?”
“除?拿什么除?難道張永跟你說了什么?”劉小文一反常態,一勸再勸,劉瑾也是有所察覺,他一把拽起小太監,咬著牙問道。
“具體的他沒說,不過兒子看他神情,似乎是有些把握的,他說,如果有您幫忙,把握就更大了。”
“真的?”劉瑾的聲音有些發顫,小太監的言詞都擊中了他的要害,對目前境遇的不甘,對昔日對頭咸魚翻身的無奈,以及對除掉那個最大的障礙后,將會得到的風光,都是時常縈繞在他夢中的。
不過,這兩年養成的謹慎習慣,讓他得以保持了冷靜,沒有被沖昏了頭,他斷然搖頭道:
“不行,這么多次,哪次外朝不是把握十足?可除了逼他出京的那一次之外,無一不是落了空,然后損失慘重…・・・嗯,他們是讀書人,不怕死,可咱家是太監,咱家怕死。”他跺了跺腳,起身就要往外走。
“可是爹,只是去聽聽!”
劉小文急了,聲嘶力竭的嚎了一螵子:“要是不想辦法的話,您這輩子也就這樣了,比張永、高嬲v雖然強點,可也注定了沒有出頭之日啊!再說了,您想想,以您現在的權勢,咳咳,如果有的話,您能做些什么?什么都做不了啊,連萬歲爺的膳食您都沾不了邊…”
劉瑾木然呆立,沉默了好半響,這才開了口,聲音卻有些苦澀暗啞,“你接著說…”
“大逆之事,您不會做,也做不了,頂多也就是提供點消息給人,或者在萬歲爺面前遞個話兒…”劉小文的話越來越有誘惑力。
“您想想,張永當日那么配合王岳,把萬歲爺的寢宮搞成了一團糟,可結果也沒怎么樣,萬歲爺重舊情,那人也顧忌這一點才放了張永一馬,也放了您一馬,否則咱們說不定早就・・・・・・”
“行了,不要再說了,咱家去一趟就是,倒要聽聽張永到底能說出什么來…”劉瑾斷然一揮手,下定了決心。
“爹,那咱們趕快過去吧。”劉小文大喜,他這么賣力的相勸當然不是為了張永的銀子・他跟劉瑾本就是一體同心的,劉瑾要是恢復了權勢,他自然也水漲船高。
劉瑾現在已經五十多歲,兩年來連受挫折,功利心也變淡了不少,不過劉小文還年輕・當然不愿意象現在這樣不死不活的。
如今,宮里每日里進出的銀子都是以萬兩計算的,可劉瑾這個東廠廠督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這也難怪,現在的東廠門可羅雀,原來的人不是去了御馬監,就是投了錦衣衛,也就剩個名頭了。
看著外間紅紅火火的,劉小文眼紅啊,也心急啊・要不是還存了一絲理智,他甚至早就想有所舉動了。如今有了張永這個契機,他又怎能放過?
面對機遇,總是要搏一把的,不是么?他暗自緊了緊拳頭。
“著什么急・等下你去告訴張永,讓他到后山老地方去,你只管說,他知道的…”
“爹,您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單是這份兒謹慎勁,旁人就比不了。”
“滾你個小崽子,這個時候還拍哪門子馬屁?你先去吧・咱家先換下衣服・等下就到。”劉瑾不耐煩的揮揮手,笑罵道。
“爹・您等著瞧好吧。”
劉小文雀躍著離開了,劉瑾卻遲遲沒有動作,他陰沉著臉,眼神不斷變幻,良久之后,這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眼神變得冷厲起來。
“哼,那就賭一把看看吧,要是真妁成了,那就一步登天,要是不成,想必也能留條老命在。”
玄武門外,萬歲山一角。
時隔經年,曾經同列八虎的兩個大太監又聚在了一起。前世他倆就是對頭,這一世依然是,只不過時隔境遷,兩人的身份立場卻已經完全不同了,再見面時,舊日里的那點齷齪都是不見蹤跡,兩人都是倍感欷。
“老劉,好久不見了,一向可好?”張永率先打起了招呼,畢竟是他主動邀約對方的,盡盡東道主之誼還是應該的。
“嘿,咱家好不好,你還能不知道么?”劉瑾并不買賬,陰測測一笑道:“張永,咱家已經來了,這里也沒有旁人,出得你口,入得咱家之耳,有話你就盡管說吧。
“老劉,莫非你還懷疑咱家會使詐不成?拖你下水,于咱家又有什么好處,你這疑心病真是太重了。”張永一攤手,嘆息道。
“少廢話,咱家等下還有職司,你要是只想敘舊的話,咱家可沒工夫聽,你不說,那咱家就走了。”劉瑾臉上依然繃得緊,不過心下倒是放松了不少,來之前,他也曾懷疑過張永的用心,不過仔細想想,在這種時候,張永的確沒有陷害他的必要,畢竟謝宏才是主角。
“老劉,當初都是小弟的不是,讀了幾本書,就自以為是了,才跟你…也罷,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賠禮之事,咱們以后再說。今天小弟約你前來,為的卻是那人・・・・・・”
張永姿態放得很低,讓劉瑾心里那點怨恨也消失了,等他探手指向東北時,劉瑾心中又是一凜。
“以前的事都好說,可你說那人…”
劉瑾微一沉吟,向左右張了幾眼,這才說道:“我想你也應該知道的,那人的圣眷無邊,萬歲爺對他言聽計從,現在又掌握了三鎮兵權,根本就不是你我這樣的人能夠仰視的,這樣,你還有把握?”
“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劉你也應該知道,挑事兒的不是我,而是外面。”張永并沒有正面回答劉瑾的問題,而是直接亮出了后臺。
“外面又怎么了?跟那人斗了這么多次,也沒見他們討到什么好,現在謝宏權勢比去年大得太多了,此消彼長,他們又拿什么來翻盤?”劉瑾對外朝一向沒好印嚎這時更是嗤之以鼻。
“不錯,他現在權傾一時,風頭無兩,在遼東,他的威望甚至蓋過了皇上,老劉,你也是入宮多年的,難道你沒覺得這里面有點問題嗎?”張永點點頭,反問道。
“你是想說功高震主吧?”劉瑾陰測測一笑,曬道:“沒用的,以他的圣眷,萬歲爺才不會因為這么點事兒就起猜忌呢,再說了・你也是在東宮伺候的老人,難道還不知道當今萬歲的性子?他又豈會有哪些帝王心思?”
“那可不好說,從前萬歲爺年紀還小,自然有些天真浪漫,可如今他年歲漸長,日常所見・也是威嚴畢現,性子多少會有些變化吧?”
“就算有,也到不了那個地步。”劉瑾把腦袋搖得跟撥楞鼓似的,全然不贊同。
“老劉,你可能還不知道,如今外面已經傳開了,到處都說謝宏邀天之眷,乃是千年一現的圣賢,和太祖皇帝一樣!”雖然是盛贊的言辭・可從張永嘴里說出來,卻好像夜梟悲啼一般。
“怎么可能?候德坊那邊明明就在說…”劉瑾驚異了,話說到一半,看到張永的臉色,他才恍然:“難道…可是外朝那些大人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比起讓他繼續造孽・禍害大明江山社稷,只是捧他幾句又當得了什么?”
張永嗤笑道:“他最厲害的就是圣眷,要不是皇上一直一力支持他,他也不能有今天這么大的聲勢,不過沒關系,既然他有本事,咱們就把他捧到天上去,看他摔下來的時候會不會死?”
“…・・・應該還是不行。”沉默半響・劉瑾突然搖了搖頭。外朝的計策他明白・可他不認為會有想象中的那個效果。
“當然不行,要是行的話・外面怎么會讓我想辦法呢?我又怎么會找到老劉你呢?”誰也不笨,張永嘿嘿一笑,表明自己沒有盲目樂觀。
“咱家能做什么?給皇上遞話?別傻了,你就算沒了伴駕的機會,也應該知道的吧?咱家現在根本算不上什么人物,壓根就沒有單獨伴駕的機會,那是三公公,谷公公,馬公公他們的特權。”劉瑾咬牙切齒的說道。
“遞話有什么用?外面的風頭你以為萬歲爺會不知道嗎?別的不說,咱家可是知道,錦衣衛那邊謝宏一點都沒插手,完全都是錢寧在掌握著,皇上耳目清醒著呢。”
“那…”劉瑾茫然了。
“當日皇上跑去宣府,然后沒幾天就和謝宏結拜了,這事兒是不是真的?”張永突然提起一件貌似不相干的事情。
“是・・・・・・”噩夢就是在那天正式開始的,每每想起,劉瑾的心都在滴血。
“那你可知道原因么?”張永的呼吸也有些急促起來,顯然很關 “我哪兒知道,別說我,就連谷胖子都被趕出來了,誰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什么。”劉瑾的情緒極其低落,噩夢開始的原因,同樣是困擾了他兩年的難題。
“你仔細想想前因后果…”張永也不催促,只是用心引導著對 “那天・・・・・・”劉瑾知道張永必有用意,于是一邊用心回想,一邊喃喃低語。
“有了,就是這個。”聽了一會兒,張永突然興奮的叫了起來。
“哪個?”劉瑾一愣。
“女人!肯定跟女人有關!”
張永激動的說道:“老劉,你想想,那天你設計讓楊叛兒出場,然后暗示萬歲爺女人的事兒,然后他們就…咱們幾個從小伺候萬歲爺長大,若是玩樂的東西,咱們多少都能有個譜,但這女人么・・・・・・所以,謝宏的圣眷肯定跟女人有關。”
“聽你這么一說,好像也是這回事。”劉瑾的眼睛也開始發亮:“也就是說,宮內宮外雙管齊下?”
“對,外面聲勢已然高漲,皇上多少也能聽到一點・・・・・・接下來,只要找到原因,定計讓萬歲爺和他生隙,那就可以直接給他定個謀逆之罪,讓他萬劫不復!”
“好,那咱就回去再想想,咱們過幾天再碰頭。”
“一言為定。”
兩個太監興沖沖的走了,過了將近一刻鐘,本該空無一人的山石后面,突然轉出了一個人來。
這人也是個宦官,望著兩人離去的方向,他嘿嘿一笑,低語道:“劉瑾這個殺千刀的果然又不安分了,居然自尋死路,三公公讓我盯著他果然沒錯,立下這場功勞,這下咱也要變成公公了,哈哈。”
尖細的聲音難掩欣喜之情,話音未落,這人已經一抹身,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萬歲山下,再一次恢復了寂靜。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