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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五十二章 清宮碎夢:從太妃到太后

第二卷第八百五十二章清宮碎夢:從太妃到太后  晨光剛起,紫禁城西華門里,把守宮門的侍衛們裹著厚厚的棉大衣,塞緊了皮帽,湊在一起,就著門洞里的燒水煤爐一邊烤火一邊聊天。爐子里炭火通紅,卻驅不散眾人臉上濃濃的寒瑟之意。

  “南蠻真打過來怎么辦啊?”

  “看誰腿快唄,城外三大營不是有十五萬大軍么,南蠻收拾起來總比逮十五萬頭豬麻煩點。”

  “能跑哪去啊,連塞外的蒙古人都被南蠻收拾了,難不成跑回盛京去?”

  “盛京?南蠻真打來了,寧古塔的吳大帥估計會把盛京連骨頭帶肉一并吞了!我小舅子在盛京將軍錫保大人麾下聽差,他說了,寧古塔可不再是荒涼之地,如今人丁已有上百萬!吳大帥借著朝鮮和海參崴,把寧古塔經營得有模有樣,一旦咱們大清塌了樓,他吳大帥就準備開國!”

  這些守外宮門的小侍衛都是宮衛里最外圍的,雖出身清白,都是滿州八旗,但全是底層人家,摸不到上層的風吹草動,就只覺前途一片茫然。

  “合著咱們連后路都沒有了?這大清江山怎會敗到這份上?”

  “早不是過得好好的么,南蠻拿西安也就拿了嘛,又礙不著咱們北京城。這誰吃多了撐的,非要去摸老虎屁股?圣道爺是能暗算的人?真有那么容易,南蠻還有今日?”

  “還能有誰?不就是那位王爺么…”

  “黑楞你說什么話呢?沒恂親王,咱們滿人的江山早在十年前就崩了!”

  “得了吧,沒圣道爺扶著當今皇上,這江山才真的是要崩了。咱們滿人也早在十年前就自己把自己殺絕了。”

  “圣道還不是為他方便,真當他是好心?我看咱們大清還是靠淳太妃才能撐到現在…”

  接著侍衛們政見不一,紛紛揚揚吵了起來,連佐領都止不住,直到有馬車進了門洞才停下來。

  “喲。張中堂,今兒這么早…”

  來人赫然是軍機大臣張廷玉,萬年不變的棺材臉,似乎天塌了他依舊不會變色。拒了侍衛們遞過來的熱水,張廷玉徑直入了宮門。

  張廷玉之后。吳襄的馬車又來了,侍衛們的笑臉更加燦爛,知道這位吳中堂是淳太妃的人,出手也歷來豪爽。果然,吳襄的隨從給侍衛們每人派了小紅包,里面是十兩保寧銀行的銀票。

  吳襄之后,福敏、劉統勛、蔡世遠等軍機也接踵而至。再到一幫鐵帽子親王進宮,侍衛們心中發顫,這定是出了驚天動地的大事,否則來人不會這么整齊,難道真是南蠻起兵北伐了?

  再到恂親王馬車出現。恂親王本人滿臉肅然地遞了宮禁牌子時,侍衛們兩腿開始發抖,望望遠去的馬車,侍衛們再對視時,眼里都是盤算著該怎么收拾后路的惶然。

  下了馬車,進了乾清門。在侍衛的引領下直奔乾清宮正殿,允禵心中也閃過一絲惶然,擔心過猶不及的惶然。

  弘歷下手太快了。怎么不按自己之前的交代辦呢?

  三天前,他說服了弘歷對付茹喜,為了確保無后顧之憂,之久就忙著跟宗親和漢臣派通氣,同時也跟九門提督慶復打了招呼,暗示他置身事外就好。

  可沒想到。昨日紫禁城里就傳來消息,淳太妃告病。要從坤寧宮搬回到西北角落里的映華殿,然后弘歷通過總管太監吳書來暗中傳諭,要他允禵連同宗親和軍機大臣,乃至九卿科道,今日在乾清宮急議國是。

  這肯定是弘歷先下手了,圈了茹喜,要準備親掌國政,肅清茹喜在朝堂上的勢力。

  允禵一面欣喜弘歷的果決,一面也為后事擔憂。茹喜在朝堂的勢力很弱,除了吳襄,滿人宗親也就跟她有些銀錢往來,在生死大害面前,宗親們該還是頭腦清醒,不會為那點小利所動的,更不說弘歷還握著君臣大義。

  收拾茹喜,乃至清除她在朝堂上的影響都很容易,但此女在內務府還有龐大勢力,又跟晉商關系匪淺,此次西安變亂,更顯出了潛藏頗深的外勢,不細致調理,難保不激起大亂。

  允禵擔心的就是這個,就覺弘歷動手太過草率,不過…皇上畢竟年輕,也許是把茹喜當作鰲拜,想效仿他皇爺爺康熙,再起中興之業。既然皇上有志向,自己這顧命大臣當然得盡心盡力,先把這事的屁股擦好。

  允禵進宮前已分遣家人去城外三大營,要營中軍將調遣人馬入城,得防著那茹喜傳出消息,動用潛藏在京城中的勢力作亂。

  進了乾清宮正殿,上百宗親重臣齊聚一堂,正忐忑不安,見得允禵,都紛紛上前行禮,允禵一邊回禮一邊安撫著眾人,望望此時還空著的龍椅,心說大清還是有希望的…

  沒等多時,正殿后方響起腳步聲,比往常密得多,允禵還暗暗點頭,弘歷也算謹慎,還知道多帶侍衛上殿,防著茹喜的人當堂發難。

  大群侍衛分立殿上,接著是乾清宮總管太監吳書來現身,他神色恍惚,沒走到龍椅所在的丹陛下,而是朝前方多走了一截,允禵皺眉,其他人更暗暗道,錯了錯了,你怎么走到這來了呢?

  接著幾個小太監抬著一座軟塌,擱在了丹陛之下,允禵跟眾人心口剛升起濃烈不安,另一人悠悠現身。

  坤寧宮總管太監李蓮英,意氣風發地在軟塌前一站,朝吳書來嗯咳一聲,后者臉色灰白地躬身退下,此時李蓮英才扯起嗓子喊道:“迎——淳太妃駕!”

  殿中空氣似乎向內縮了一下,接著又無聲地猛烈炸開,將嗡嗡的抽氣和驚呼聲推出來,允禵就覺腦子里有一萬只黃蜂振翅飛竄,勉強擠出一絲清醒,想要退出去招呼傅清等人時。卻發現已這么作的福敏被侍衛們牢牢擋住。

  “不是大清已到危難之時,本宮才不想這般拋頭露面!”

  冷厲嗓音響起,直到一身鸞鳳宮裝的茹喜倚上軟塌,斜斜靠好了,眾人才清醒過來。福敏最為激動,朝茹喜直沖而去,卻被一人指揮著侍衛攔下,揪臂抱腿,破布塞了嘴。直接拖了下去。

  “常保…你、你好哇你!”

  看著這人,允禵一股怒火幾乎噴出了天靈蓋。十年前熱河行宮驚變,本是雍正隨侍的常保殺了總管太監王以誠,轉投到議政王大臣會議一方。但之后光緒變亂,他沒跟傅清一道隨侍弘歷,失了從龍的履歷。

  弘歷得位后,允禵大撫滿州人心。也給常保加官進爵,讓他依舊留在宿衛里。十年下來,此人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一直居于散秩大臣。乾清宮侍衛副統領的位置上,統領紫禁城宿衛一部,作為傅清的副手,算是可信之人。

  見他出面,允禵瞬間就明了大勢,傅清肯定被常保拿下了。紫禁城已是茹喜的天下。

  允禵面上還穩得住,有些不著調地道:“皇上呢!?淳太妃,你以為在紫禁城里發號施令。大清就指使如臂了?”

  茹喜冷冷一笑:“皇上沒事…但只有本宮照應著,皇上才能沒事。”

  她嗓門拔高:“也只有本宮照應著大清,這大清江山才會沒事。十四爺,你以為,除掉了我茹喜,大清就穩如泰山了?你真想滅了大清。就拔劍上來砍了本宮的腦袋!”

  金光閃爍的指套又尖又長,指向殿堂中的上百宗親重臣。每個人都覺似乎在臉上劃拉了一道,又熱又痛。

  允禵無心跟這妖婆斗嘴,掃視眾人,希望還能鼓起眾人的斗志。眼下茹喜可是謀逆篡權啊!她能困得住皇帝,困得住眾人,可她有膽子跟滿朝文武為敵?就靠吳襄那幫人維持國政軍務?想都不要想!

  當年弘時是怎么敗的?弘時那般強厲,還坐上了龍椅,可還是只能靠手下一幫沒頭蒼蠅胡搞,最后弄了個滿清九旗,百日不到就敗了。你茹喜不過一介女流之輩,還只是區區太妃,真當自己是武則天了?

  允禵翼望于宗親重臣們能連通一氣,共拒逆賊,可他一人人看去,心口卻一寸寸冰涼。

  劉統勛、蔡世遠等軍機自是一臉恨不能生啖那茹喜血肉的憤恨,可也就僅僅他們幾人,崇安、衍璜等宗親偏頭避著他的視線,更多人則是低頭數螞蟻,張廷玉如老僧入定…罷了,此人活脫脫就是個馮道第二。

  看了一圈,允禵涼意已從心口蔓到手足,怎么可能?茹喜如此大逆不道,篡權謀朝,而他也經營了大清十年,眼下竟然沒多少人敢站出來,與他一起跟茹喜抗爭?

  茹喜到底拿捏著什么?朝堂袞袞諸公,難道還以為能靠她消餌南北紛爭,保下大清江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

  這一刻,允禵還真有了暴然而起,拔劍殺人的心思。

  “大清這十年能過下來,是誰的功勞?十四爺你?不是,是銀子!”

  茹喜再開口,允禵也是一呆。

  “大清只剩半壁江山,更少了江南漕運,元年時國入所計不過三百萬兩,連旗人的鐵桿莊稼都得減半。可到了去年,國入已近兩千萬,這些銀子是怎么來的!?”

  “是官老爺賣力從泥腿子身上剝來的?還是靠內務府專賣攢來的?”

  茹喜直指大清命脈,在場眾人,包括允禵都隱有所覺,再難開口。

  茹喜話鋒一轉:“張廷玉,你說說,這些銀子是怎么來的?”

  張廷玉依舊不悲不喜,恭謹地道:“回太妃的話,臣只分掌戶部,不太明帳務內里,就知厘金和省關所入已是田丁錢糧的兩倍之多,所以才有…”

  話題轉到大清的錢糧根底,這就是允禵的弱項了,他十年來關注的都是軍務和朝堂,當然,這兩件事的根底還是錢糧,只是這方面他沒覺得有太大困難,而原因也歸結為南北商貨大興的緣故。

  受南蠻的影響,田丁錢糧在大清國入里所占份額也越來越低。有當年江南厘金局的運作經驗,大清已在一國全面推開厘金制,不僅放開若干禁業。還奪去往日地方督撫手里的經辦業權。過去流散于私人腰包的“陋規”,大多都被擠到明面上,由朝廷收稅。

  江山只有半壁,也有好處,朝廷再不是睜眼瞎。以內務府和戶部等部門直管各地工商和厘金局,收得準也收得狠,軍機處更設了厘金總辦局,管事的正是吳襄。

  除了厘金,大清還設了省關。商貨越省即收過稅,盡管繁重,可也是在南蠻便宜商貨上一層層加碼,商貨來往之盛,并未受此阻滯。

  靠著這兩項,大清才能將國入拔到接近兩千萬的數目,當然。這也是南北商貨大興的大勢。不懂錢糧事的人還覺得大清國入跟南蠻比,還不算太過懸殊,南蠻去年也不過一億五千萬嘛,還不到八倍…

  可連允禵都知道,大清國入是地方朝堂一塊算的。南蠻是只算國庫的,如果加上地方的,南蠻年入怕是大清的十六倍。

  但允禵很疑惑,茹喜說這事有何用意?這是大勢,又非她一人之力。

  吳襄插嘴道:“厘金和省關能收這么多,靠的是商貨來往。商貨來往得靠銀錢周轉。這些銀錢是哪來的?是大清這十年來新起的銀行和票行借貸,再追下去,銀行和票行的銀子又是誰給的本金?”

  吳襄掃視眾人。眼里滿是不屑:“乾隆二年時,我大清國庫已經空了,不是保寧銀行、大聚盛和魁星號那幾家晉商借款,朝堂以厘金和省關抵押,那一關根本就過不去。保寧銀行那幾家晉商的銀子又是哪來的?是太妃娘娘牽線,從江南銀行借的…”

  一語出口。眾人嘩然,允禵都驚在當場。這可是驚天秘聞!

  吳襄掃視眾人,不屑地道:“晉商的銀行票號能興盛起來,能托我大清錢糧的底,這都是太妃娘娘的功勞!沒有太妃娘娘,大清早就土崩瓦解了。現在么…太妃娘娘跟晉商一體,晉商跟大清一體!”

  茹喜冷哼道:“大清要靠本宮這婦道人家才立得起來,可不是什么光鮮的事,本宮絕不愿提。可如今有人傻到以為砍了本宮的腦袋,大清就能國泰民安…”

  她目中暴起精光,尖厲的嗓音回蕩在殿堂里:“沒我茹喜,大清能養活四十萬大軍,百萬旗人和百萬官吏!?沒我茹喜,就沒這十年的大清——!”

  這話鎮得眾人更是不敢出一口大氣,允禵也覺心口的涼意透穿腳底,將身體跟地板凍在了一起。

  茹喜這話肯定是有夸大,但允禵已明白,那些王公宗親為何不敢站在自己這一邊,那些漢臣為何不作聲,自己跟弘歷之前的謀劃,簡直就像是在耍猴戲。

  允禵能想象得到,當自己聯絡王公宗親和漢臣時,茹喜也已透過她的渠道,跟這些人交了底。大清的銀錢根子就是晉商,而她茹喜跟晉商一體。動她就是動晉商,大清即便沒斷了錢糧,在銀貨往來上亂一陣,就已是傷筋動骨的大事。動她更是斷了南北商貨往來的大勢,大清就算能逃過眼下這場劫難,也躲不過之后的苦日子。

  不過…這并不等于自己就此認輸,就算你茹喜是大清的命根子,我允禵也不甘心當你的替罪羊。我終究是人,沒這么大公無私。

  允禵心中暗自想著,覺得形勢還未到最壞的地步,不必跟茹喜硬頂,保住小命再說。想想今早所作的安排,允禵就無比慶幸。茹喜啊茹喜,你能掌住紫禁城宮衛,可你能靠這點宮衛,跟城外三大營的十五萬大軍抗衡!?三大營,尤其是他直掌的西山大營,有高其悼坐鎮,怎么也不會坐視茹喜篡權。

  “廢話不必多說,十四爺,還有你的一干黨羽,大清就得靠著你們過這道難關了。”

  見允禵也再無言語,茹喜冷冷笑著,宣判了允禵一黨的結局。一邊張廷玉等人此時終于有了反應,痛苦不堪地念叨著什么,細聽好像是不雅還是怎么的,大概在以他為首的漢臣心里,就算是奪權,也得留點臉面,不然不好糊墻…今日這一幕,怕是他們心目中最難看的謀朝篡位戲了。

  “太妃娘娘,正值國難關頭,大清就該絕了內爭,同心為國,就不知皇上如今可安好,太妃又有何策解眼下之難?”

  張廷玉終于忍不住出聲了,隨便你們怎么爭,但不能壞了大清社稷,這可是禮教道統所系。他不僅追問乾隆情況,還要茹喜拿出解決方案。若是乾隆被害,方案也解決不了問題,漢臣可難以站在茹喜這一邊。

  茹喜語調轉軟,幽幽感慨著:“皇上龍體不適,需要靜養。大清確是已生死一線,可本宮不過區區太妃,便是想要出頭,也無名無分,唉…”

  這是跟張廷玉等漢臣派談交易了,張廷玉還在猶豫,吳襄慨然道:“太妃娘娘侍先皇度國難,扶立當今皇上,十年來未正名分,臣請奉太妃正位!”

  殿中稀稀拉拉響起附和聲,張廷玉掙扎了片刻,無奈地道:“臣請奉太妃為皇太后…”

  附和聲大了起來,有張廷玉表態,漢臣陸陸續續叩拜而下,請太妃就皇太后位,接著王公宗親們也都屈膝跪拜,就只有允禵、福敏和劉統勛等人強自站著,冷哼不斷。

  茹喜也沒理會他們,朝吳襄揚眉,吳襄再道:“太后本得先皇賜名曰淳,而太后仁心高照,再另加‘慈’字,太后號‘慈淳’為善。”

  茹喜輕嘆:“太后么…”

  她搖頭道:“不好,你們這是要哀家篡權逆國啊…”

  眾人叩得腦袋蓬蓬作響:“請太妃就太后位,垂簾治政!”

  茹喜掩面道:“你們讓哀家怎么面對先皇啊…”

  眾人再叩求…

  茹喜更抽泣起來:“不可,絕對不可!”

  眾人繼續叩頭,敦請就位的呼聲更大了。

  乾隆十年二月二十一日,大清淳太妃茹喜就皇太后位,號慈淳,淳字沒什么,這慈字的由來頗為古怪,據大太監李蓮英私下對心腹所言,此字似乎還跟南面圣道有關。好像是早年圣道跟《中流》總編白小山談到大清局勢時,圣道似乎口誤,把“茹喜”說成了“慈喜”,這話拐了幾個彎到了太后耳朵里,太后就記住這字了。

  慈淳太后上臺,但大戲并未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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