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我這記性,四奶奶進門時,四爺早就起不了床,沒元帕,自然是沒圓房”緊繃之勢一觸即發,晁雪就自責起來,“都是我不開眼,多嘴多舌。”誠懇地看著潘敏和董書,“…三奶奶、三小姐給我個面子,都少說兩句,行嗎?”
“大家關起門來,各過各的日子…”潘敏柳眉一挑,“誰比誰有面子!”
“誰說四哥起不了床,幾百雙眼睛看著,他是好好的身子拜的堂…”
“…就是,好好的四爺,大婚第二天就吐血,不是克的,是什么!”
晁雪臉就一白,扭頭跪到原處,不再多言。
沒人再勸,眾人也樂的看熱鬧,略顯擁擠的內堂頓時開鍋稀粥般熱鬧起來,芙蓉的臉色已變成了紫茄子。
出乎意料,沒有想象中的惱羞成怒,更沒有唇槍舌劍的回應,如置身事外般,廖凈初神色淡然,拍拍芙蓉,示意她取冥紙。
接過冥紙,廖凈初就跪在靈前的泥盆旁,專心地燒起來。
如打出的拳落在棉花上,潘敏、董書等人叫嚷了半天,沒人回應,也覺的沒意思,漸漸地就住了嘴,看著廖凈初冷笑。
燒得差不多了,廖凈初就恭恭敬敬地朝董愛磕了三個頭,悲戚地說道:
“四爺,妾聽說人死之初,魂魄會守候在親人身邊,要七天才離開府邸,歸于地府,妾知道,您一定在這兒,只是妾看不到您…”
幾句話說的眾人渾身發毛,后背直冒涼風,這才想起,四房里不是四奶奶一個人,還有一個四爺不聲不響的躺在那兒。
內堂霎時靜了下來,只聽得泥盆里呼呼的火苗亂竄聲和廖凈初如泣如訴、讓人毛骨悚然的低語。
“四爺好狠的心,既然不能長相伴,不能保護妾,何必娶妾,如今您撒手人寰,留下妾孤苦無依,任人欺凌…”又添了一把紙,“妾本想隨您而去,奈何老天不收,想是您念著塵世間尚有高堂,心愿未了,不肯讓妾隨您而去,妾聽您的,情愿償盡離亂之苦,留在塵世替您侍奉高堂,全您權權之心,只是你尸骨未寒,妾就被人凌辱,被說成是掃帚星,甚至連清白都遭到質疑…”
說到這兒,她的目光緩緩地從眾人臉上一一掠過,恍然間,那冷森森的目光中有股說不出的驚魂,看得眾人臉色煞白,牙齒打顫,一個個都慌亂地低下了頭,哪敢和她對視。
廖凈初嘴角就翹了翹,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污了妾的清白不要緊,但讓您死后不得安寧,聲譽受損就是妾的罪過了,妾知道您就在這里,能聽到妾的話,四爺果真心痛妾,憐惜妾一個人在世間的孤苦,認為妾不是掃帚星,承認妾是清白的,就求您出來,在眾位嫂子和小姑面前說句公道話!”
清冽的聲音,悲涼中透著一股毛骨聳然,伴著寒風擊打窗欞的嗚咽聲,陰森森的,讓人心驚肉跳,眾人下意識的看向董愛。
還好,他紋絲沒動地躺在那,只腳下的長明燈一閃一閃的,發出幽幽的藍光…
“白的就是白的,黑的就是黑的,裝什么鬼?”
見沒動靜,潘敏就大著膽子說了一句,打破了一室的驚悚,陰森森的氣氛就活了幾分,眾人都長出了一口氣,有膽大的正要附和,突然,仿佛應驗般,自灼熱的泥盆邊,憑空生出一股旋風,順著供桌向前刮去,吹的冥錢四處紛飛,白幔沙沙做響,董愛腳下的長明燈更是一跳一跳,幽藍幽藍的火舌竄出老長,有如毒蛇吐信般咝咝做響…
忘了壓冥錢,眾人都睜著驚恐萬狀的眼,看著這股旋風,向供案后吹去,仿佛有意識般掀起了董愛頭上的天地被,露出靑黑猙獰的一張臉…
“媽呀!四爺顯靈了…”
“四爺饒命…
“哥哥饒命,妹妹無意冒犯您,妹妹相信四嫂是清白的,再不敢胡說…”
不知誰發出的第一聲尖叫,靈堂前頓時炸了鍋,亂做一團,眾人本能地想逃走,才發現雙腿有如灌了鉛,竟挪不動半步,軟泥般跪在那兒,鬼使神差地磕起頭來,語無倫次地祈求董愛寬恕,發誓再不敢質疑四奶奶的清白…
一直跪在廖凈初身后的柳兒竟軟軟地暈了過去,被一個大膽的婆子抱住,大聲呼叫起來…
不怪這些人害怕,古人迷信,這突如其來的旋風已讓人毛骨悚然了,再加上董愛去世時,眾人都見過,原本一張灰白的臉,如今突然變的青黑,自然是發了怒,要替四奶奶出頭,哪有不怕的?
紛亂中,還是大奶奶冷靜,沒見她動作,原本離供案幾米遠的她,一晃神,已站在董愛身前,玉手輕抬,壓下被風掀起的天地被,遮住了那張青黑猙獰的臉。
董愛的臉被遮住,旋風也消失了,眾人一下子都攤在了地上。
廖凈初不迷信,自然不會相信董愛真是為她出頭,顯了靈,但她也被驚住了。
不為別的,只為董愛那青黑猙獰的一張臉!
原來,聽眾人說的不堪入耳,廖凈初早已怒火中燒,但她也知,事涉個人清白,她當眾申辯只會越描越黑。
畢竟是現代人,見眾人欺她孤寡,竟當著她的面蜚短流長,胸中自是怒意難平,雖知出口辯駁不智,可也不想就那么便宜了這些人,正無奈間,一眼瞧見已撤了窗欞紙的南窗,靈光一閃,便想出了這個讓死人替她出頭的主意。
按說古代的取暖條件差,正值春寒料峭,不會開窗這么早,但靈堂不比別處,要燒冥錢,泥盆里的紙是不能斷的,煙灰太大,自然要開窗。
窗口不時飄進的冷風,讓她想起了美國大片“龍卷風”,這龍卷風便是冷熱對流產生的。
正常燒紙,為免煙灰太多和泥盆過熱而炸裂,大都一張一張地往泥盆里投,但廖凈初不是,像是為了取暖般,直接就將泥盆填的滿滿的,把火燒的旺旺的,火苗竄起一尺多高,奴才們雖看不過眼,暗道她太浮躁,但她是苦主,哀悼亡夫,想多送些冥錢,誰也不敢攔著。
就這樣,泥盆周圍很快就熱起來,正巧一股寒風吹進來,于是便有了剛剛的一幕。
至于把董愛臉上的天地被揭起,嚇的眾人屁滾尿流,可是純屬巧和,廖凈初也沒想到會有這樣出其不意的效果,暗暗感激老天幫忙的同時,也為董愛的臉色震驚不已。
什么病去世后,能讓人的臉色變的青黑?
翻遍了記憶,廖凈初毫無頭緒,感覺一束如寒星般的目光看著她,她就沉靜地迎上去,卻是大奶奶正冷冷地打量著她,身體不覺一顫。
好犀利冷靜的眼神,難道她不怕鬼?
正猜測間,堂外一聲高喝:
“翰林院侍讀學士,殿閣大學士,墨帝12年狀元,陸軒陸文翰拜祭!”
大廳中立時響起一陣嗡嗡聲,隔著薄紗,只見一身穿石青色長衫,頭戴綸巾,溫文儒雅的公子順著甬道從容走來。
他俊美的臉上,一雙眼睛深邃如黑潭般,熠熠生光,眉宇間透著一股讀書人的清氣,望著這似曾相識的面孔,廖凈初一陣失神。
此人是誰,怎么竟有一種非常熟悉的感覺。
“四奶奶,您已嫁給四爺了,還是忘了他吧?”芙蓉悄悄拽她,“三奶奶正盯著您呢…”
云初疑惑地回過頭:“…他是誰?”
芙蓉差點咬斷舌頭。她怎么忘了,四奶奶失憶了。
“他就是陸公子,是姚相爺的得意門生,也是祭酒府的常客…”廖凈初目光逼人,芙蓉老實地說答道,“您和他…很是…投緣…”又嘟囔道,“他和國公府一向沒來往…”
“姚相爺的門生?”
“姚相爺是大奶奶的父親…”
“大奶奶竟是相爺之女?”廖凈初一怔,“…叫什么名字?”
難怪她如此沉靜,處事精明卻含而不露,全不是潘敏的潑辣作風,原來竟是相爺之女,不知潘敏又是誰的女兒?
“大奶奶閨名姚闌,是姚相爺的嫡次女,她的嫡親姐姐是…”見陸軒跪下,芙蓉忙拽她,“四奶奶快還禮…”
廖凈初就隔著紗帳和陸軒對著磕了三個頭,算是還禮。
陸軒并沒起身,接過小廝遞上的冥紙,在泥盆里燒了,高聲念道:
“嗚呼董愛!不幸夭亡!生而為杰,死而為雄,蓋修苦短…”
沉痛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大廳,靈堂霎時沉寂下來。
廖凈初就偷眼望去,正對上陸軒瞧過來,四目相碰,如電擊般,廖凈初一陣戰栗,那雙眼里的憐惜、心痛和對視的霎那流露出的絲絲暖意,讓她終于想起為什么會那么熟悉了。
是這雙深邃而多情的眼,和前世的他那么的神似,一時間,廖凈初感到全靈堂的人都能聽到她的心跳聲,紅暈悄悄地爬上了兩腮…
“哼,就說她是個水性的!”
見廖凈初和陸軒眉目傳情,臉色泛紅,潘敏又譏諷起來,董書就跟著嗤笑一聲:
“就是,他和我們府從沒來往,去年還在翰林院作詩諷刺四哥,轉眼間就做出這樣沉痛的悼文,來勾誰的,鬼…”
話說了一半,對上廖凈初那冰冷犀利的目光,不由一哆嗦,聲音戛然而止。
她想起了董愛還躺在那兒看著呢。
潘敏、董書低了頭,其他人自是不敢出聲。見眾人靜了下來,廖凈初暗暗咬了咬牙。
她不是貞潔烈女,也懂得隨遇而安,如果她穿越而來,注定要與董愛結為夫妻,她不會抱怨,會好好地經營,即使沒有愛,只要兩個人相依相敬,總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余生。
可如今那個唯一能保護她,能為她遮風擋雨的人,已闔然長逝,留給她的卻是一身的蜚短流長。這一刻,廖凈初深深地體會到,盡管她貴為當家奶奶,貴為國子監祭酒的嫡親女兒,貴為欒城的曠世才女,但在這深宅大院中,因為死了男人,也便無依無靠了。
還好,欒姨媽在府里,她一定要說服她讓自己回祭酒府守寡。
無論如何,這國公府是不能住的!
陸軒那抑揚頓挫的聲音,好似一首如泣如訴的歌,透過朦朧的輕紗,環繞在內堂,恍然間幻化成那首旋律優美的鳳求凰,漸漸地,廖凈初的目光深邃起來…
那雙眼睛,一定是他的,他來找她了,她要和他再續前緣!
一股寒風襲來,廖凈初猛打了個寒戰,下意識看向董愛腳下忽明忽暗的長明燈。
董愛在怪她嗎?
聽著那如毒蛇吐信般的咝咝聲,廖凈初嘴角漾起一絲自嘲。
丈夫尸骨未寒,她就在靈堂上考慮改嫁的事兒,不知她是不是古往今來第一人?
可不考慮這些,她又能如何?
上有婆婆要毒啞她,下有小姑尖酸刻薄,妯娌個個陰陽怪氣,還有一個色咪咪的大伯虎視眈眈…
如此一個等級森森的大宅門,讓她一個對古代規矩禮儀一竅不通的現代人,如何生存?
如有可能,她也不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