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婆子引著,廖凈初姍姍進入靈棚,只見條條白幛環擁下,將偌大的廳堂隔成兩面,中間一條甬道,右面幾十個和尚,雙手合十喃喃地超度亡靈;左邊是吊唁的賓客,甬道盡頭,便是靈堂,由一層輕薄的幔帳隔開,影影綽綽跪了一群女眷,一群婆子唱歌般的嚎哭聲隱隱傳出,有如鬼噎…
“四奶奶到!”
隨著一聲高喝,廳里的嗡嗡聲戛然而止,連那唱歌般的嚎哭都停了下來,和尚們低低的誦經聲立時清晰起來,百十道目光瞬間落在廖凈初的身上。
常言道,要想俏,一身孝。
她一身雪衣纖塵不染,峨眉輕蹙,裊裊娜娜,遠遠望去,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看著這位新寡的曠世才女,一雙雙灼熱的眼中,有惋惜、憐憫也有幸災樂禍。
廖凈初挺了挺肩,和芙蓉緩緩地沿著一層層幛幔向靈堂走去。
“這些大都是國子監的人作的…”芙蓉悄悄地指著一副副挽聯,“…您看,連唐公子都送了,四爺生前最討厭他們,說他們是無病呻吟,他們也從不登國公府的門,尤其這唐公子,一身的傲骨,除了陸公子,就數他和四爺最不對眼了…”聲音里透著股驕傲,“…他今日能來,一定是看您的面子。”
廖凈初就掃了一眼,果然甬道兩面掛滿了挽聯,一副副挽聯邀寵般在她眼前掠過,可惜,她一個字也不認識!
搖搖頭,廖凈初嘆息一聲。
哪知,只她這一個不經意的搖頭,便引來了一片唏噓,肅穆的大廳頓時騷動起來,不知她是不識字,眾人皆以為他們冥思苦想做出的悼詞,根本入不了這位曠世才女的法眼,不覺扼腕嘆息,他們終是沒有經歷她那種哀傷和沉痛,自然寫不出那刻骨的悼念…
突然而至的騷動,也讓廖凈初一陣心慌,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好在有芙蓉扶著,不至亂了方寸,只挺了挺胸,在眾人的簇擁下,不疾不徐地走上靈堂…
丫鬟打起幔帳,廖凈初緩步走進內堂,里面竟跪了幾十人,有些擁擠,卻一點也不顯亂,見她進來,幾十雙眼睛都聚在她身上,卻并不說話,壓抑沉寂的讓人透不過氣來。
廖凈初目光一一掠過眾人,除了大奶奶外,竟一個也不認識。
“她是二奶奶,閨名晁雪,是都察院左都御使晁正旺的嫡女,府里幾個奶奶中,屬她最和善…”
知道她失憶了,見她目光落在大奶奶身邊的一個削肩細腰,柔柔巧巧的女子身上,芙蓉低聲說道。
打量了晁雪幾眼,目光便移向另一位少婦打扮的人,正迎上一束憎惡的目光,廖凈初心一顫,她才過門三天,此人怎會對她生出這么大的恨意?
難道她是董愛的妾,那股毫無遮掩的憎惡,讓廖凈初忽然想起古代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就多看了她幾眼。
大家都跪著,看不出個頭高矮,只感覺此人明細比晁雪粗壯,鴨蛋臉,吊稍眉,不同于大奶奶的含而不露,此人一雙杏眼中透著股與生俱來的精明,配上一雙天生的能說會道的薄嘴唇,一看就是個不肯吃虧的主…
“她是三奶奶,閨名潘敏,是府里有名的潑婦,四奶奶和她說話一定要仔細些…”
還以為是妾呢,原來竟也是位奶奶!
聽了芙蓉的介紹,云初心下狐疑,妯娌之間,不過是些財物上的紛爭,她哪來那么大的恨意,仿佛偷了她的男人般。
心中疑惑,臉上卻不帶出來,廖凈初繼續看向其他人,和幾位奶奶只在腰間和圍發上束了腰绖和首绖不同,挨著她們的兩位姑娘和對面的三個五六歲的小蘿卜頭,卻是一身重孝。
不用說,那三個小蘿卜頭一定是五爺、六爺、七爺,那…這兩位便是小姑了?
“…三小姐和四小姐”芙蓉適時說道,“已經給大姑奶奶和二姑奶奶報了喪,這兩日就能回府。”說著,芙蓉扶她跪了下來,“…四奶奶可以領哭了。”
廖凈初一怔,她還真忘了到靈堂是要哭的。
又不是水龍頭,那眼淚哪能說來就來,跪在那兒,眼睛使勁地眨啊眨,卻一滴淚也擠不出,更別說像那些婆子般發出抑揚頓挫,時斷時續的美妙哭聲了。
聚在臉上的目光漸漸地變的灼熱,廖凈初甚至能聽見人群里發出嗤笑聲,心撲撲地跳起來。
正無措間,就聽堂上有人高聲喊道:
“圣…旨…到!”
響亮亮的一聲高喝,連念經的和尚都住了嘴,偌大的靈堂,幾百號人,仿佛進入無聲畫面般沉寂下來,包括剛剛喊話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
廖凈初偷眼向門口望去,只見門口快步走進兩排身穿麻衣的小廝,順著甬道,迅速地撤下圍帳,緊隨著他們進來兩列小太監一字排開,垂手立在甬道兩面,目不斜視。
那些撤帳的小廝一直向前,只留了阻隔內眷的薄帳,才算了事,紛紛退到后面跪了下去。
就聽一陣粗重的腳步聲傳來,兩個身穿罩衣的太監恭恭敬敬地捧著兩軸圣旨,昂首挺胸走上來,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男子和一個風度翩翩的俊美少年,都是一身的素衣,貴而不華,頭不帶冠,腰束麻绖。
他們是誰?
廖凈初正猜測著,那太監已面南而站定,口中高呼:
“鎮國公董繼良接旨!”
“臣董繼良恭請圣安!”
“草民董仁恭請圣安…”
噢,原來是公公和大伯,見兩人跪下接旨,不用再猜,廖凈初已經知道了。
“鎮國公世子董愛之妻董欒氏接旨!”
廖凈初正偷眼打量著她這個威嚴的公公,太監又喊了起來,來自現代的她一時竟沒想起她就是那個“董欒氏”,見她不動,芙蓉急得直拽她的衣服,一怔之下,廖凈初反應也夠機敏,照葫蘆畫瓢,高聲回道:
“民婦董欒氏恭請圣安!”
聽見她清亮的聲音,董仁眼睛一亮,抬頭向幔帳里望去。
感覺一束灼熱射來,廖凈初就偷偷回望過去,正對上那桃花眼中毫無遮掩的一抹赤裸裸的情欲,身子一顫,廖凈初迅速挪開了目光,心里一陣惡寒。
他還是人不?
董愛就躺在她身后,尸骨未寒,他就惦記上了她。
正胡思亂想間,那太監已展開圣旨,高聲念了起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鎮國公世子董愛…”
滿篇的之乎者也,廖凈初聽得暈暈乎乎,念到最后,只聽明白董愛被追封了“武平”的謚號,又賜了些助喪的衣衾,她則因為什么性情剛烈,天資敏慧的,被封了四品誥命,要她斷七后進宮謝恩。
伴著一道道嫉妒的目光和唏噓聲,廖凈初隨著鎮國公叩謝圣恩,那太監也收了圣旨,上前吊唁董愛。
送出傳旨太監,小廝們隨后上前重新掛回幔帳。
“四奶奶,該您哭了…”
見廖凈初看著門口發怔,司禮婆子悄悄地提醒道。
靈堂上的氣氛也讓她感覺陣陣悲哀,可畢竟沒見過董愛,讓她干巴巴地去哭,廖凈初還真沒那么豐富的感情。
“…大家都等著您呢,要不,您就閉著眼睛干嚎。”見她無動于衷,芙蓉有些發急,“無論如何,總得做做樣子…”
眼睛悄悄向四周掃去,果然,包括念經的和尚都朝這邊望。
眨眨眼,再眨眨,那眼淚仿佛捉迷藏般,無影無蹤。
肅穆的靈堂上,落針可聞。
“…剛得了誥命,能憋住笑就難得了!哪能哭出來?”
哧的一聲,潘敏首先冷笑了起來,內堂頓時一陣騷動。
“說的就是…”董書接口道:“大哥征戰沙場,為國盡忠,大嫂也不過五品誥命,她一來就是四品,當然美了…”
“哼!虛情假意!”
“…四爺不被她氣,哪會就走了,倒便宜了她,只跳了個湖,就得了個誥命!”
“…那叫能耐,有本事你跳,看能不能那么巧,就被江公子抱回來,又得了個誥命…
“…四奶奶快哭啊!”芙蓉急的臉色通紅,“…您一帶頭,陪哭的婆子就會嚎起來,什么聲音都遮住了…”
看著芙蓉一副恨不能替她哭的樣子,廖凈初忽然想起前世的他。
他也是這樣,只要是她的事情,他比她還急,醫科大四年,他一直站在她身后,由著她欺負,總是一臉和煦的笑,柔柔的暖暖的,包容著她的任性,她的固執,他們只簡單吃個地攤,手拉手散散步,空氣中都散發著愉悅的香氣…
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那是一個靜謐而安詳的夜,畢業狂歡中喝的天昏地暗的她,纏著他去看星星,他向往常一樣的包容,一樣的寵溺,一面聽她胡言亂語,一面帶她去陽頂山,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呼嘯,那是傳說中的泥石流,他緊閉著唇,試圖將她推出泥漿,她卻緊緊地抱著他不肯撒手,那一刻,她清晰地看到他那雙絕望的眼變的深情,似乎還帶著一抹笑意,清晰地感覺生命一點一點地在咆哮聲中流逝…
她來了這里,他又在哪里?會不會這樣想她,他們曾約定了要生生世世的,這一世,他會來找她嗎?
記憶穿越回前世,他的身影清晰地閃現在眼前,廖凈初一陣揪心,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伴哭的婆子跟著就嚎了起來,受哭聲感染,廖凈初想起她前世的家人朋友,更想起她這一世的孤苦,索性也放聲大哭起來…
“四奶奶節哀…”不一會兒,司禮婆子就開始勸,“你哭傷了身體,四爺泉下也不會安心…”
見她還在哭,那婆子就皺皺眉。
靈堂上的哭,也是有講究的,她這是怎么了?
哭的沒形象也就罷了,竟沒完沒了,她不停,其他人就不敢停,可她哭得毫無章法,一點不累,其他人可都在那兒吊著嗓子呢。
眼看著伴哭的婆子們臉憋得通紅,廖凈初卻沒停的意思,反而越哭越傷心,司禮婆子急出了一身的汗,求救地看向幾位奶奶。
“…四奶奶節哀,人死不能復生。”見大奶奶沒動,晁雪上前勸道:“…您哭壞了身體不要緊,萬一有了四爺的骨肉,傷了胎氣就不好了。”看了眼大奶奶,“…念忠少爺體質不好,就是大奶奶當時哭壞了身子,胎里帶著病…”
晁雪一句話,仿佛關緊了水閘般,廖凈初的淚水瞬間被嚇了回去,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手下意識地按向小腹。
不會吧,大婚才三天…
“二奶奶別介意,四奶奶失憶了”見她失態,芙蓉解釋道,“…連府里的人都不認識了。”
晁雪驚訝的張大了眼,看向大奶奶。
“二妹快別亂說…”大奶奶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四妹進門才三日,元帕一直沒送到上房,怎會有喜?”
元帕?
廖凈初一怔,隨即心頭一喜,她也聽說過,古代新媳婦進門,洞房夜要留元怕交給婆婆檢驗,以證明新婦的貞潔,她沒元帕,一定是沒圓房,畢竟董愛大婚時已病入膏肓。
正想著,就聽身后“哧”的一聲冷笑。
“…聽說四奶奶出嫁前,祭酒府門庭若市,她每日和才子詩詞歌賦,風花雪月的,到四爺這兒,都不知第幾手了,有元怕才怪?”廖凈初循聲回頭,潘敏正扯著尖細的嗓子,見她回頭,挑釁地撇撇嘴,聲音更加刻薄,“…真有了身子,還不知是誰的野種呢!”
沒有元怕難道不是沒圓房,是…
廖凈初腦袋嗡的一聲,下意識地看向芙蓉,芙蓉早已面紅耳赤,正瞪著兩只圓鼓鼓的眼睛看著潘敏,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見她看過來,諾諾地說道:
“四奶奶的起居都是牡丹打點…”
芙蓉言外之意,她也不知為什么沒有元帕。
求助地瞥向大奶奶,她正低頭系著有些松散的腰绖。廖凈初心一沉,好端端的,她提出元帕之事,到底何意?
“…晦氣鬼,掃帚星!”見她面色平淡,毫無羞愧之意,董書粹了一口,“三嫂說的是,四哥就是被她克死的…”
董愛的死,于她何關?
他早已病入膏肓,她本為沖喜而來,大婚三天就守了寡,真正的受害者應該是她,不同情也就罷了,竟說她克夫,說她命硬,是掃帚星!
今日真把一個“晦”字賴到她身上,怕是以后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直視著這位吵著鬧著要退婚的董書,廖凈初胸中怒意滔天。
空氣瞬間繃的緊緊的,靈堂上暗潮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