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供精彩。
李圓方趴在泥漿中,用顫抖的手,將自己的兒子埋了起來。
沒有硬土,只能用這稀屎一般的泥漿,將兒子瘦小的身軀掩住,甚至連一領裹著身體的席子都沒有。.
眼淚早就流干了,九天前黃河決堤沖毀他家,在確認老母親被河水卷走后,他便哭掉了一半眼淚,五天前一直偷偷將省下的一點口糧都讓給他和兒子的老婆咽氣時,他將剩余的一半眼淚也哭掉了,而現在,他最后的親人也已經死去,他卻沒有淚水可以哭出來。
他身體也已經極度虛弱,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將他吹倒,他將最后一捧泥漿蓋住了兒子那略有些浮腫的臉,然后木楞楞地站起身,茫然地向著四周望去。
四周全部是一片黃撲撲灰蒙蒙的顏色,幾株被泡死了的枯樹在搖搖欲墜,烏鴉在樹枝上哇哇亂叫,而野狗無聲無息地在泥水中咀嚼著什么。
李圓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
在他面前,都是這樣灰蒙蒙的絕路,他不知道自己能撐多久,或許下一刻,他也會倒在泥漿中,然后烏鴉和野狗,便將他當成食物。
就在這時,遠處一陣異樣的聲音傳來。
“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叫大小都歡悅…”
這個聲音讓李圓方麻木的神情微微動了一下,他看著聲音來的方向,不一會兒。在他餓得發花的視野里,那群人的模樣也已經清楚了。
是一大隊人馬,看上去雄糾糾氣昂昂。
騎在馬上的李巖看著周圍,神情冷竣,而在他身邊,李自成捋須微笑,周圍闖軍將士的歌聲。讓他心中有種異樣的滿足。
李自成另一端,牛金星志得意滿,揚揚得意的模樣。讓李巖看了心情極是不爽。
決黃河大堤的主意,便是牛金星所獻。
李自成的馬經過李圓方時停下了,這個麻木的百姓。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原本的得意,此時也消失了大半。他搖了搖馬鞭,從馬上下來,趟著泥水,來到李元方面前。
“這位兄弟,看你這模樣,應該是被官府逼得走投無路了,為何不加入我闖軍,有吃有喝…”
“我娘死了。我媳婦死了,我兒子也死了。”李圓方輕聲道。
“這便更要尋官府報仇!”
“黃河決堤了,他們死了…是誰掘開的黃河大堤?”李圓方用空洞的目光盯著李自成:“是誰?”
“是官兵,是朝廷掘開了黃河大堤!”李自成毫不猶豫也毫無愧疚地說道:“朝廷得知我欲進軍京城,為天下受苦受難的百姓伸冤。便炸開了黃河大堤,想要阻止我大軍前進。但是他們阻止不了我,我如今大軍正在向京城進發,待見著皇帝,一定要替你問問,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此人必不好死!”
他說這話后,李巖看了一眼牛金星,牛金星不以為意,而是捋須嘻笑。
李圓方聽得李自成的話語,頓時眼中閃著光:“當真?”
“當真!”
“我跟你走,誰是闖王,我要拜見闖王!”李圓方道。
“我便是闖王。”
聽得這話,李圓方拜倒在泥漿中,哭嚎道:“闖王,你為何才來啊,為何才來!”
“讓百姓受苦了。”李自成將他扶了起來,然后向后吩咐:“給這位兄弟一些熱的湯水,官府不管這些百姓,咱們得管!”
闖軍哄然應諾,然后,那“朝求升暮求合”的歌聲又響了起來。
這歌是李巖編的,他突然間覺得有些羞愧,因此低下頭,看著馬前蹄,默然無語。
大軍一路向北,向北,凡是大軍所到之處,從泥濘當中掙扎出來的百姓紛紛跟隨。他們除了跟隨闖軍外,也沒有別的選擇,因為他們已經被洪水沖走了家園,沖走了糧食,而等待他們的,又是一個極冷的寒冬!
李自成大軍經過的黃泛區畢竟只是整個黃泛區的一小部分,只在大名府的南部,而黃泛禍害最深的,卻是山`東的北部、北直隸的東南部。在小清河與原來的海河之間,形成了巨大的黃泛區。這一片苦難深重的土地,直接間接死于黃河決堤的人口數量,便多達二十余萬!
“砰!”
俞國振的手重重拍在了案幾之上,他的神情變得有些猙獰,在養氣功夫越來越好的他身上,這種猙獰已經許久未見了。
“李自成,李自成!”
原本以為,在李巖的相助之下,李自成的所作所為,已經有些模樣,甚至可以說,俞國振都有暫時扶植其為代理人,在華北一帶與建虜對峙的打算。
但黃河掘堤的消息,完全突破了俞國振的底線,讓俞國振意識到,李自成仍然是那個李自成,流寇的兇殘與毫無底線的特點,仍然是他身上的主流!
“官人,制怒,制怒,天下百姓遇到殘民賊的事情多著呢,咱們不可能事事料中。”
將岸低聲勸說,王浩然在旁邊點頭,表示深以為意。不過,過了會兒之后,王浩然還是忍不住道:“此計甚毒,小宋先生當有知音之感,李自成也是狡猾,竟然大肆宣揚是朝廷為了阻止他而破壞了黃河大堤,百姓的怨氣都聚于朝廷之上,而他卻乘機做好人,名義上賑濟災民,實際上卻是將這黃泛區數百萬眾都拉了過去。”
俞國振抿緊嘴,過了會兒,這才長嘆:“李自成果然是一時梟雄,高迎祥比不上他,張獻忠比他也只當他心狠這一半,卻沒有他皮厚!”
這是毫無疑問,李自成之所以向新襄購糧的目的,現在已經顯示出來了。他購的糧食,除了充當軍用之外,再就是用于在黃泛區賑濟災民。他算準了俞國振必然會不忍百姓,即使知道他掘開黃河大堤之后,也會繼續供應糧食。
“百姓要救,但我也不希望讓李自成得意。”沉吟了一會兒,俞國振道:“我要動用虎衛救災。”
“動用虎衛救災?”
將岸與王浩然對望了一眼,俞國振這個決定,等于是提前將虎衛派出,原本可以坐收漁利的虎衛,不得不投入到極為糾結的救災工作中去。等救災結束,京畿大局已經定下,無論是建虜,還是李闖,都會很樂意看到他們在進行決戰時俞國振卻插不上手吧。
若這是李闖有意為之,那只能說,李闖一方的戰略水準,已經高明到和新襄相當的地步了。若是李闖無意巧合,也能看到,這是李闖運氣到了極致。
“不能讓李闖太過得意,第一,崇禎皇帝不能落入李闖手中;第二,黃泛區的民心不能被李闖盡得;第三,必須讓李闖受到一些教訓。”王浩然喃喃地道,然后挺身而出:“主上,我愿意入京城!”
“你入京城?”俞國振有些意外:“你能在京城做什么?”
“我曾是蜀王府儀嬪,此事主上知曉,因此在京城中,我還認識些人,可以通過他們的關系,接近朝中內監,若是能再與范閑遇上,那么至少可以將主上的善意轉達給崇禎皇帝。”王浩然目光冷冽:“況且,若是有一支奇兵伏在京城之內,李自成想要奪京城,就得付出一些代價,至少不會讓他那么得意!”
“你是想?”
“劫奪崇禎,挾天子以令諸侯!”王浩然提出了一個極為大膽的計劃。
他們都能夠判斷出,面對現在的情況,京城已經很難守住了。俞國振曾經答應過方孔炤,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保全崇禎的性命,而要保全崇禎,最好的方法,也是將崇禎控制在自己手中。
若是李自成攻破京城,這個時候混亂中崇禎被奪走,李自成雖然算得上推翻了崇禎這個皇帝,卻不能算是盡了全功,對于他來說,一定會十分憋悶吧。而若是崇禎到了俞國振手中,無論是立刻將他當成牌打出去,挾天子以令諸侯,還是暫時將這張牌保留在手中,天下局勢的主動權,都牢牢掌握在俞國振的手中!
想到這里,對于王浩然的建議,將岸第一個表示了贊同:“這個主意好,京城到直沽口,也就是兩百里,只要做好準備,一日便可抵達,我們派兩艘船到直沽,一艘留著待人,一艘傳遞消息。只要得到李闖或者建虜圍京城的消息,傳遞消息的船立刻出來,到芝罘傳遞消息,咱們海軍東海艦隊主力,便從芝罘動身接應。”
“李闖圍城,人數十萬,只怕不易破圍而出。”
“李闖能攔得住官兵,如何能攔得住我們?”王浩然昂然道:“主上不放心,就讓田伯光一起去。”
“對極,對極,我愿意去。”田伯光笑嘻嘻地道:“幾年沒有回京畿,也不知京城里的漂亮姑娘和小媳婦兒是不是還在想我。”
“你們還有沒有不同意見?”俞國振心中已經有了決斷,但還是想多聽聽眾人的意見,便又向他們問道。
沒有一人提出不同意見,顯然,新襄體系下的文武對于控制崇禎都是極是支持。在受夠了崇禎的猜忌之后,他們也很樂意把崇禎弄到手中,讓他嘗試一下猜忌的滋味。
“沒有不同意見,那么就擬定具體作戰計劃了。”俞國振聲音完全冷靜下來,再沒有方才的怒氣。在擬定具體計劃時,如果摻雜入太多的個人感情,只會讓計劃出現更大的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