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楊元慶打開了一份名單,這是一份請愿書,上面密密麻麻簽滿了名字,是要求停止中原之戰,名字足足有近一百五十人,最下面甚至還有盧豫和崔弘元兩位相國的簽名。
這份陣容強大的名單足以讓紫微閣難以招架,特地派魏征去中原找自己,向自己施壓,含蓄地希望撤兵離開中原。
雖然因中原戰役導致朝廷財政緊張,這確實是事實,但這份簽名卻和這個原因關系并不大,財政緊張是戶部和紫微閣相國的事情,和其他大臣沒有什么關系。
相反主管財政的杜如晦和戶部侍郎楊子微都沒有簽名,以財政緊張為理由要求撤軍中原,卻沒有主管財政的官員簽名,這豈不是笑話。
根本原因是征戰中原影響到了河東官員和大族的切身利益,通過兩天的調查,楊元慶已經明白了真正原因。
隋軍奪取河北,在河北推行均田令,使大量逃避戰亂的河北農民不愿再當佃戶,開始離開莊園返回河北家鄉受田。
大量的河北農民返鄉,已經嚴重影響到了河東系官員的利益,現在在河東各大莊園種地的佃農以中原逃亡農民為主,一旦拿下中原,在中原開始推行均田令,這些中原逃農必然也會返鄉,那么河東各莊園將只剩下極少數本地佃農。
莊園沒有人種地,那么官員們就沒有了收成,這將是一個大問題。楊元慶也清楚這一點,但這決不能作為要挾自己的退兵的理由。
楊元慶可以容忍這些河東系官員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群起反對中原戰役,他不會計較,但他卻不能容忍幕后的操縱者。
幕后的操縱者正是王黨,也就是王緒的勢力,像大理寺卿柳玄茂、京兆少尹薛明義、太常少卿薛收、都水監丞吳夢元等等,這些都是王黨在朝廷中的骨干。
還有近二十名郡縣官員。他們要么是王家子弟,要么是王學門生,他們構成王氏家族在河東的勢力。
其實楊元慶并不反對勢力拉幫結派。這是很正常的事,也不反感黨派之間的權斗和利益之爭,沒有斗爭不成朝堂。這些他都不會放在心上,作為上位者,他還會鼓勵這些派系存在。
但是某些派系把斗爭目標轉向他楊元慶,挑戰他的權威,是可忍孰不可忍,這就超過派系斗爭的底線,這是要和他楊元慶進行權斗了。
很明顯,這次王緒黨把目標對準了他,煽動河東系大臣的不滿情緒,向他施壓。要求他楊元慶放棄中原,他決不能容忍。
王家的禁酒案恰好在這個時候發生,這無疑給了楊元慶一個收拾王黨的機會,他決定利用這個機會將王黨一網打盡。
決心已下,關鍵是用什么手段。是快刀斬亂麻,還用鈍刀割肉,這一點他還沒有拿定主意。
就在這時,管家婆在門外稟報,“老爺,裴家長孫來了。在府門外求見!”
楊元慶微微一怔,裴晉來了,他看了一眼名單,裴晉的簽名排在第二位,僅次于大理寺卿柳玄茂,這讓楊元慶很不滿,正是因為有長孫裴晉的簽名,才使很多裴黨官員誤判形勢,認為裴矩支持反對中原之戰,便紛紛簽下自己的名字。
楊元慶了解裴晉此人,雖然比較精明能干,但他骨子里總有一種裴家長孫的傲慢,正是這種傲慢時常遮蔽他的眼睛,遮蔽他的理智。
像這次簽名,恐怕也是他的傲慢在作祟,應該和裴矩無關,以裴矩的老謀深算,他絕對會看出這是王黨在幕后操縱。
楊元慶沉思片刻,便令道:“讓他在外書房等候。”
見還是要見,畢竟他是裴家長孫,而且很可能是裴矩叫他來找自己,他也希望能看到裴晉逐漸變得成熟。
楊元慶換一件衣服,不慌不忙來到了外書房,外書房門沒有關,可以看見裴晉坐在榻上低頭沉思,神情十分凝重。
楊元慶輕輕咳嗽一聲,走進了房間,呵呵笑道:“讓裴少卿久等了。”
裴晉咬了一下嘴唇,他忽然起身在楊元慶面前跪倒,“裴晉特來請罪,懇求殿下原諒!”
裴晉的下跪來得很突然,楊元慶先是一愣,隨即便反應過來,以裴晉清高的性格,絕不會給自己下跪,這必然是裴矩的意思,甚至是裴矩逼他來認錯。
楊元慶也沒有扶起他,而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沉思片刻道:“你何罪之有?”
“我不該冒然在請愿書上簽字,是我一時頭腦糊涂,聽信了柳玄茂的挑唆,也是我骨子里對殿下有些不滿所致。”
楊元慶聽他說得倒也坦率,承認他骨子里對自己有點不滿,事實上應該是骨子里瞧不起自己才對,不過這個區別可以不計較,他便微微點了點頭,“裴少卿請起!”
裴晉站起身,卻不敢再坐下,垂手站在楊元慶面前,表現出了一個臣子的恭敬,楊元慶又淡淡問道:“你知道你的簽名造成了什么后果嗎?”
“我確實不知,但這會造成殿下和祖父的誤會,這件事我事先沒有向祖父匯報,和祖父沒有任何關系。”
“你祖父肯定不知此事,若知道此事,他恐怕會打斷你的腿。”
說到這,楊元慶把清冊扔給他,“你自己看看吧!你的名字排在第二位。”
裴晉自從簽完名后,便再也沒有看到過這份請愿書,他仔細看了一遍后面的名單,他的臉色開始變白了,額頭上有汗水滲出,后面大部分裴黨成員都簽了名。
他終于意識到自己做下的蠢事了,他簽下的名字使很多裴黨成員都誤以為是他祖父的意思,便跟著簽了名,這根本就是柳玄茂故意讓他簽名,他上了大當。
楊元慶見他嘴唇直哆嗦,便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做下的蠢事,這才語重心長對他道:“你是裴家長孫,又官任大理寺少卿,在某種程度上,你就代表了裴氏家主,我希望通過這件事,你要徹底成熟起來,不要再那么幼稚,官場斗爭很殘酷,處處是陷阱,你若再意氣用事,我就不會再用你,將你貶為庶民,不會再給你做裴氏家主的機會。”
裴晉深深施了一禮,“裴晉明白了,我對殿下的偏見從今以后不會再有,我會謹記殿下之言。”
楊元慶搖了搖頭,“不光是對我的偏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看重嫡庶,這是你一切問題的根源,將來的天下是唯才是舉的天下,各大名門,哪一家把‘唯才是舉’四個字讀透,那么它就能獲得大發展,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弘農楊氏之敗,本來這是一個可以多少人封王的家族,但就是因為他們當初執迷于嫡庶,才導致今天的家族沉淪。”
裴晉心中感到異常震撼,如果楊家當初不把楊元慶趕出家門,那么楊家將是大隋皇族,一念之差,導致一個家族的毀滅,而這一念就是嫡和庶,他是該好好反省自己了。
裴晉的誠懇道歉使楊元慶看到了裴家的誠意,最終使他決定在請愿書上劃去了裴黨,這一次放過裴黨。
夜已經漸漸深了,忙碌一天的楊元慶也終于感到了疲憊,回到了宿院,今晚他將在留宿在妻子裴敏秋的院子里。
“老爺來了!”
他剛走進院子,門口便傳來丫鬟的稟報聲,裴敏秋的院子很大,種滿了各種名貴樹木,前面是水池,水池里養著一群群金魚,中間通過一條曲廊走到小樓前。
小樓共有兩層,下層是丫鬟仆婦和十幾名女護衛的住處,上層是裴敏秋的房間,長子楊寧也住在二樓,幾名女護衛就住在他們母子的隔壁。
楊元慶上了二樓,走進妻子的房間,迎面卻見妻子裴敏秋深深施一禮。
楊元慶不由一愣,笑了起來,“為何變得這般客氣?”
裴敏秋感激道:“多謝夫君對裴晉兄長的寬容。”
“你怎么知道我寬容他?你看見了嗎?”楊元慶充滿好奇地問道。
裴敏秋微微一笑,“我的推斷很簡單,因為我聽說裴晉是垂頭喪氣而來,卻又意氣風發地離去,便可推知他犯下什么錯,但得到夫君的諒解,所以我深為感激。”
“不錯,我的娘子很聰明,絕頂聰明!”
楊元慶對妻子的聰敏贊不絕口,他便將裴晉冒然簽名反對自己之事簡單說了一遍,最后道:“今天你祖父得知他的所為,將他痛罵一頓,逼他來說明情況,哎!這個裴晉三十多歲的人了,還是那么頭腦簡單,做事幼稚,希望這次他能痛改前非。”
裴敏秋也微微嘆息一聲,“我這個族兄從小被呵護著長大,沒有遭遇什么挫折,養成了他驕傲的性格,我倒希望夫君能送他去邊疆從軍,經受磨練,這對他才有好處。”
楊元慶點點頭,“看吧!如果他還是改不了骨子里傲慢的臭毛病,我就真打算把他送去豐州從軍,好好磨練他。”
裴敏秋猶豫了一下,又低聲問道:“夫君是準備收拾王家了嗎?”
楊元慶沉吟了片刻,緩緩道:“這件事你就不要過問了,該怎么做我心里有數。”
裴敏秋不敢再吭聲,她今天接到了一封求救信,是她舅舅王緒寫來,懇求她能救救表兄王淇,但她從丈夫的語氣中發現,似乎王家還要遭遇更大的麻煩,不僅是王淇一人那么簡單,她的心中著實有些擔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