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沒有疑心,就不是趙大了。”
劉凌沒有表示什么態度,只是淡淡的說了如是一句。他靠著椅子坐著,似乎身體上的疲勞一場好睡之后并沒有消除掉幾分。有些慵懶,有些隨意。偏生他越是這樣,趙大就越是有些惶恐不安。
“屬下知道,王爺定是在傍晚時分才匯合了羅旭,朱三七的人馬對契丹人發動攻勢的。屬下這顆心在監察院陰暗的院子里浸泡的久了,也就難免被染得有些陰暗。屬下知罪,請王爺責罰。”
趙大跪著,以頭觸地。
劉凌笑了笑說道:“你起來吧,我說過,在我面前你不必裝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來,我不信你真的惶恐,你自己也不信。”
趙大抬起頭看了劉凌一眼道:“屬下這次…是真的惶恐了。”
劉凌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惶恐,因為你猜測的是對的。”
他直言不諱道:“沒錯,正是你疑心的那樣,匯合了朱三七和羅旭的人馬后,是我下令等到日落之前在對契丹人發動攻勢的。日落時分,契丹人剛剛吃過飯,新上去攻城的兩萬人馬才剛剛發力,契丹大營那邊必然松懈。你知道的,人吃飽了飯的時候,尤其是天色漸暗且還剛剛吃飽了飯的時候,防備心是最弱的。”
趙大猛地抬起頭,隨即苦笑道:“王爺來,只是想告訴屬下,屬下猜對了?”
劉凌輕聲道:“我來,是想告訴你,若是下次還有這樣的情況,我依然做如此抉擇。”
趙大怔住,過了很久,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王爺做的沒錯,若是屬下處在王爺的位置上,也會這樣做。所以,屬下請王爺不要心存愧疚。”
劉凌嘆道:“我心中并無愧疚。”
他看著趙大道:“我來,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并非自己想的那樣是個可以拋棄的棋子。我之所以一直等到日落才下令進攻,是因為我知道你死不了。就算全城的人都死了,你也死不了。”
“契丹人是破不了滄州城的,無論我是如何計較的,其前提都是不能讓契丹人攻破滄州城。所以,你猜測我是拖延到日落才進攻是對的,但你心里想的,你和卓青戰等人都是棄子可以隨手丟掉是錯的。如果契丹人的攻勢你們擋不住,我會提前出兵。說這番話,你心里或許還會想,到底是你重要一些,還是滄州城重要一些?很肯定的告訴你,你遠比一座滄州城要重要的多,將來,你是替我管理很多很多州府的。別把自己看的太輕了,我麾下的將軍中比你勇武善戰者有,比你狠辣嚴厲者有,比你寬厚仁慈者也有,但綜合起來,他們都不如你。”
“因為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是將來我要完成的大業其中一個重要的組成,所以,我不會讓你死的這么容易。”
劉凌的語氣很真摯,讓趙大冰涼的心漸漸回暖。
“院子里也不能沒有你,論權謀之術,出了周延公之外也就是你最腹黑,不過周延公這個人比你光明一些,院子太黑,周延公不適合。”
劉凌最后總結道:“所以,以后把自己看得重一點。不要總認為自己是個無關輕重的小人物,將來,我讓你坐得位置可比監察院的指揮使要大得多了。”
這是一句承諾嗎?
趙大的心猛地一跳。
比監察院的指揮使要大的多,那是什么官爵?國公?還是…封王?
劉凌站起來說道:“無論如何,讓你在滄州頂著算是我欠你一個人情。雖然我臨走的時候交代卓青戰來指揮守城,但扛著艱難的還是你,我都知道。之前我已經下了旨,封卓青戰為宣威將軍,從三品,驍勇伯,不世襲。你比他的功勞大,就先領個縣侯吧,世襲,食邑五百戶。軍中的將軍們相比,這爵位不算最高也差不了多少了。”
“前年你在晉州的時候取了一個妻子,我已經封了二品誥命,再晉一級。以后有了孩子,長子世襲爵位,次子以下,皆領宣德郎將。”
“屬下…謝王爺隆恩!”
趙大深深的把頭低了下去。
劉凌笑了笑:“一點也不隆,若不是怕軍中,朝中那些大臣們反彈的厲害,這侯爵早就該給你了。你也知道,你是監察院的指揮使,權利太大,位置太高,已經站在了百官的對立面,尤其是那些文官。若是再給你顯赫的爵位,他們會跳起來罵街的。就算你不怕煩,我也怕。”
“屬下只是做了屬下該做的事。”
劉凌白了他一眼道:“該做的?不該做的你也沒少做,別以為我忘了你滅了謝俊滿門那碼子事。你跟了我這么久,應該知道我是最記恨別人騙我瞞我的,若是以后再犯一次,你頭上的帽子,身上的袍子,靴子襪子,我會讓人都被你扒干凈。馬廄里留你一個位置,紅獅子也需要有人勤給它洗洗澡。”
趙大仰起頭,隨即低下低估了一句:“王爺心真狠。”
劉凌一腳踹在趙大屁股上說道:“有本事把你想說的那三個字說出來。”
趙大誠摯的說道:“屬下沒本事…”
劉凌笑了笑道:“養著吧,看你身上大傷小傷的也有十幾個,最近這些天契丹不會來攻城,軍士們也剛好歇歇。”
門外的侍衛撩簾子走了進來,流水式的送上來幾樣炒菜一盆白米飯。劉凌坐下后問趙大:“真的不敢把你想說的那三個字說出來?”
趙大道:“我怕王爺把我關進馬廄里,讓紅獅子給我洗洗澡。”
“恕你無罪。”
“真的?”
“說!”
“王爺…你心真毒。”
“趙大?你想過自己會怎么死嗎?”
“沒有!”
“要不要我告訴你?”
“屬下還是吃飯吧。”
吃飽了飯從趙大的軍帳里出來,劉凌也算了了一樁心事。趙大掌控著監察院,不是劉凌懷疑他有異心,只是擔心他心里那點陰影會越來越大,早晚有一天會成為遮住陽光的陰霾。劉凌不希望自己麾下的將軍們猜忌自己,那樣的話,會是一件很無奈很苦楚的事。劉凌的確往后拖延了進攻的時間,但是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合格的領袖在戰場上下達的最正確的命令。所以,正因為這一點羅旭和朱三七對劉凌更加的心生尊重也心生忌憚。
在他們看來,劉凌的確都冷酷無情。
從這一點來看,劉凌就有成為一個君王的潛質。自古為帝王者若想有所大成大就必須要做無情之人,一個好的帝王,對自己會狠,對手下的臣子更狠。劉凌寧愿將自己麾下的滄州守軍拼光也沒有提前發動攻勢,這一點,并不是每一個為將者都能做得出來的。并不是劉凌不仁義不道德,他只是在最正確的時間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而已。當劉凌從太原南下的時候,他就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大將軍王了。
羅旭和朱三七的軍隊都不在滄州城內,他們兩個人一左一右如同兩尊門神一樣拱衛著滄州城。有這兩個當世虎將做門神,滄州就算說不上固若金湯也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打疼了的。倒是契丹人不敢隨意出來晃蕩了,畢竟羅旭麾下那一萬多人的虎賁精騎不是吃素的。朱三七麾下那兩萬人馬也都是百戰余生的老兵,殺起人來比切菜要熟練的多。
耶律極現在有點騎虎難下的感覺了,現在的滄州從一塊隨意揉捏的豆腐變成了一塊大石頭,用拳頭砸用牙咬傷了的都是自己。耶律極現在要面對的困難絕對不僅僅是滄州不再好攻下這么簡單,他還需要向他的父親,那個契丹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皇帝耶律雄機陛下解釋一下關于一戰損失十萬大軍的事。
無論如何,戰敗是事實,就算想掩蓋也掩蓋不住,雙方戰場上幾十萬張嘴,而這世界上最不牢靠的恰恰正是嘴巴。所以耶律極根本就沒打算把這次慘白瞞下去,如果他那樣做的話不是聰明,而是愚笨的就好像一個掩耳盜鈴的小丑。他知道自己那個偉大的父親對于國家和軍隊的控制力,沒有什么事能瞞得住他父親的眼睛和耳朵。
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原原本本的寫了一份請罪的折子,派親兵一路快馬加鞭送到上京城去,耶律極卻沒有松一口氣的感覺,而是從這一刻開始等待父親雷霆一怒帶來的可怕后果。他了解他的父親,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無論是對敵還是對自己人。
其實這份折子是韓知古口述的,耶律極不過是個動筆的人罷了。
他知道,若是想平息父親的怒火,最好的辦法就是將敵人擊潰后屠殺干凈,最好也將滄州城給屠了,那樣陛下或許會氣笑一些。有一個絕代的君王做老子其實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為他知道自己再如何奮力掙扎,在他父親眼里自己不過都是個幼稚的有些可笑的小男孩兒而已。
現在硬撼滄州守軍算是最直接的辦法,也是他最不愿意動用的手段,因為他可不想為了拿下一個小小的滄州城就把手里好不容易得來的力量拼光,那樣的話,他的一切圖謀就都付之東流了。
所以,跟怪異的,滄州敵我雙方自前幾日傍晚一次激戰之后就都偃旗息鼓,哪里像是來開戰的,倒更像是來度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