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州城臨時駐轅的行宮里,夜深人靜,葉濟爾猶未眠,玉妃站在一旁執琉璃燈照著他看圖。案上是從關中一直到遼的河淮渤海地輿大圖,各色絲線繡成,鋪滿整張長案,將南北兩朝的防御形勢準確無比的標注出來,要細看某處,要掌燈俯身而看。
在徐州戰事之后,從徐泗地區南下的作戰意圖無法實現,北燕的戰略被迫西移,但在荊襄會戰受重挫,北燕就被迫變進攻為戰略防線,而且防御的重心又重新轉移到東線來。
“皇上,夜已深,明日還要早起,還是早些歇息吧!”
葉濟爾每得空便令宮侍將地輿大圖鋪開,不舍晝夜的細看,這幅大圖不曉得看了多少次,角上還沾有他咳出來的黑血,看他夜深不眠,而是反復細看這圖,玉妃心疼的勸道。
“心不能靜,怎得眠?”葉濟爾苦澀一笑,伸手要將琉璃燈接過來,說道,“玉妃,你去歇息去吧,莫要乏了你。”
“皇上不睡,妾身又怎能安心睡下?”玉妃輕嘆道。
葉濟爾放下琉璃燈,年逾五旬的他,看著身邊正風華盛齡的玉妃,看她仿佛此時節正盛艷開放的夏花,愛憐的摸著她滑如春水的臉腮,只覺身子有些發涼,將她披著的薄衫攏緊了一些。
“皇上,多鏑王爺與雄祁將軍求見。”一名幼宦走進來稟道。
“快宣。”葉濟爾說道,他知道老三與那赫雄祁不會無緣無故深夜求見,必是有大事發生,也不讓玉妃退避,北燕還沒有徹底的漢化,女人倒是不避政事。
葉濟多鏑與那赫雄祁很快走進來,隨他進來,還有西寺監都督佟成化。
“有什么消息傳來?”葉濟爾坐回扶手微冷、入夏后還墊著薄墊裖的高背梨花木椅,他是臨時決定渡海來遼東,金州城里沒有專門給他建的行宮,而是臨時占了金州守將的大宅下榻,事事自然都不能講究。
“林縛忽從壽州至海州,據徐泗密探傳報,高麗叛軍首領甄封以及扶桑筑紫國執政佐賀賴源等人都在海州,與林縛密會…”佟化成稟道。
“是不是召白石、張協過來商議?”葉濟多鏑問道。
“不用了,不急于一時。”葉濟爾無力的搖了搖頭,倒不是事情不緊急、不重要,更是有一種力不能及的無奈跟頹棄。
甄封與佐賀賴源,都是崇觀十一年之后林縛在海東扶持的兩家勢力。林縛繳甄封、佐賀賴源跨海來見,意圖有如禿子頭上的虱子,無非是加強甄氏對高麗國相左靖所部兵馬的攻勢以及通過佐賀氏加強對扶桑諸島的滲透。
無論哪一樁事,都不是北燕希望看到的,但也不是北燕能直接阻攔的。
“此外,南越軍事參謀部在海州新設一軍,以陸七零三鎮師為編號,任命當年崇州童子里的人物胡喬冠為制軍,”佟化成繼續稟道,“‘陸七’乃淮東海東行營軍之序號,以馬一功為指揮使,此前在海東僅駐有一萬五千人左右的水步軍,此時新設一鎮師,直接編‘陸七零三’序列,奴才懷疑儋羅國及東州都督府這次很可能會直接并入淮東早初在濟州所設的都督府,其兵馬直接編成目前所缺的‘陸七零二’鎮師…”
佟化成是那赫雄祁推薦的斥候頭子,負責西寺監、專司對淮東的情況刺探之事,自然是精于情報分析。
林縛要開江淮社會之風氣,在公府治政之后,就逐步的將海東、南洋以及樞密院、軍事參謀部諸多事務向外界公布,不再作為軍事機密嚴禁外泄,故而西寺監也能得以更全面的了解及刺探淮東的情報。
林縛將軍情司從樞密院獨立出來,設立軍事參謀部以為中樞軍事指揮之所,是要使軍政關系更加的正規化,自然也是更直截了當的重編諸軍序列。
林縛將騎營、禁營軍、崇城軍、長山軍、鳳離軍、淮東軍以及海東行營軍等馬步軍都歸入陸軍軍種,分編“陸一”、“陸二”…一直到“陸七”序列;軍以下的鎮師、旅,則直接編“陸X”之后再編序數,方便軍事參謀部能直截了當的掌握諸軍兵馬。
在陸軍之外,又以“水一”代指靖江水師,以“海一”代指靖海水師、“海二”代指東南水師。這些都是林縛使淮東軍國兵化措施里一些具體而微的細枝末節,也是要在傳統將領及官員的心目里強化“海師”的地位,平衡海陸軍種之間的地位。
眼下,軍事參謀軍直接掌握的行營及軍一級軍事單位有十個,下轄鎮師二十六個,算上直轄的登海獨立鎮師,淮東野戰精銳部隊就有二十七個鎮師。
另外,林縛還在樞密院下設提督諸郡兵備司,以孫敬堂為諸郡兵備提督,實際與地方郡司、府縣雙重領導地方兵備事務,將之前的府軍以及一部分屯卒,統統編入地方治安部隊。
以“兵備某某鎮師”排序,每郡原則上只給予一個兵備鎮師的編制,實際的兵額則根據實際需求進行調整。目前在提督諸郡兵備司之下,設有九個兵備鎮師,但僅編有十四個兵備旅。
林縛如此進行防務及兵備改制,也是方便軍事參謀部與地方治安兵備事務隔離開來,以便日后能將野戰軍較為徹底的轉為國防軍,這些新制也都以邸報的形式統統頒告天下。
也由于林縛在江寧大行新政、新制,西寺監及燕廷才能更為準確的掌握淮東的情報,更加準確的判斷淮東的軍事實力。
就眼下,將以董原、岳冷秋等人為首的河南六鎮十四萬兵馬排除在外,國公府直接掌握的武備就超過四十四萬人,其中六萬人為地方治安兵備,馬步水軍野戰精銳高達三十八萬人,還沒有將設于徐泗、壽州、廬州等地、多達二三十萬之眾的諸屯田輜卒計算在內。
既然林縛在“陸七”序列之下,直接編“第三鎮師”,很可能就意味著,林縛派往海東的駐兵將提高到三個鎮師的規模。這個問題比甄封、佐賀賴源渡海來與林縛密會,要嚴重得多、也要嚴峻得多,意味著林縛有意使淮東軍直接參與高麗國的內戰。
“荊襄會戰之后,世人皆知南北對峙之重心轉移到東線,”葉濟爾手撐著扶手,站起來,走到長案前,將山東、渤海、黃水洋以及高麗半島統統畫在內,有著難以掩飾的倉惶,說道,“真是預料什么最壞,就來什么啊!”
葉濟多鏑、那赫雄祁也是心頭沉重。
荊襄會戰之后,南北雙方的戰略重心東移,是明確的。
淮東的水軍優勢明顯,而經營多年的淮東、徐泗等地都在東線,從東線北伐有著西線難以比擬的優勢,還能克服淮東軍騎兵數量不足的劣勢。
在荊襄會戰過后,淮東軍差不多有近二十萬兵馬陸續東移,填入壽州以東的防線,對北面之山東,展開強烈的進攻勢態。
故而近半年來,北燕也視山東防務為重中之重,葉濟爾也抱著病軀視察山東防務;鎖海防線,歸登州都督府冶領,僅是山東防務的一部分。
葉濟爾常與北燕將臣稱“中原人才濟濟”,實際施治軍政時也是言行合一,其令葉濟多鏑治山東防務,整個防線構想,就是直接剝自當年李卓的“內線防御”思路。
整個山東郡以南中北三線劃分,南線即魯南地區,從魯西南五湖區域、到沂蒙諸山南麓的沂州以及山東半島的東南部莒縣、即墨等地,長期都是雙方之間的緩沖區。
隨著淮東軍主力的東線,淮東軍對魯南地區的滲透跟控制逐步加強。
北燕在山東防務的實際有限控制區域,是中線位置上,而泰、沂、蒙、昆崳諸山在中線上構成南北之間的天然屏障。
走東線相對易行的北進通道,主要有三:
一是從魯西南沿汴水、泗水北進,就是通常也是東線南北爭雄的主要戰場。
二是從沂州,穿過沂蒙諸山之間的谷道,走破車峴關直接攻入臨淄府南的臨朐縣。
而魯東南沿海,即昆崳諸山的南麓,由于近海灘涂眾多,道路荒廢多年,倒不能算是大股兵馬北進的良道,第三道通道就是走海路,直接進入渤海灣。
針對山東的地形特點,北燕在汴、泗諸水的外圍,在破車峴關谷道上,則以濟寧、泰安、破車峴關、臨朐等城關為核心,構筑外圍防線,駐以精銳步卒,但真正有戰略決定性作用的騎兵部隊,則主要集中于內線的濟南等地。
這么一來,淮東軍即使仗著兵力上的優勢,能夠強行撕破外圍的防線北進,但無法短時間里逐次攻克北燕在外圍防線上的雄城堅堡。即使叫淮東軍有十數萬兵馬進入到濟南、臨淄內線,也沒有跟北燕騎兵在內線決戰的可能。而淮東軍若是不急于北進,而是要強攻外圍防線上的雄城堅堡,而北燕部署在內線的主力騎兵,則能選擇有利的時機出兵解圍,給圍城的淮東予以重創。
內線防御思維,對弱勢一方來說,是相當有效的防御策略,不會因為軍事冒險而帶來不可預測的危機。
葉濟爾總結南侵諸戰勝捷以來,將最大的功勞放在當時元越中樞除李卓之外,再沒有一個真正知兵略的人物;要是當時的元越燕京中樞,能夠貫徹李卓的內線防御思路,不去冒險奢望直接攻下遼陽城,北燕是暫時拿元越沒有辦法的。
淮東早初在徐泗防線上,也是實施內線防御的策略,包括鳳離軍及靖海水師在內的主力,都部署在后備防線上,又有淮水可以依賴,使得整個防線層次豐富而彈性十足,最終則成功迫使北燕放棄東線進攻的策略。
袁立山等新附漢軍,主要是元越邊軍降附而來,也是北燕執行內線防御部署在外圍城壘里的主力,他們野戰也許不利,但守御城壘極為有經驗。
葉濟爾較為擔心的則是鎖海防線,到底有沒有能力將淮東水軍戰船封鎖于渤海之外。
這次看過鎖海防線的建設情況,葉濟爾的心情本是好轉了一些,至少短時間里不怕淮東能強攻下山東。但是,知道情勢偏偏往預料中最壞的方向發展,林縛偏偏將高麗半島也納入其東線戰略的范疇,葉濟爾的心情就徹底的潰壞到底了。
海陽郡督甄封于西歸浦一役被林縛所擒,高麗國相左靖就迫不及待的派親信去接管海陽郡,然而叫林縛行縱虎歸山、使虎狼相斗之計,放甄封與三千海陽浮兵返回高麗,促使甄封與左靖之間的矛盾尖銳對立起來。
雖說在北燕的壓制下,甄封與左靖之間平靜了兩年,但甄封在海陽準備妥當之后,就迅速以雪前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北進,攻打國相左靖控制高麗王軍。
甄封雖在西歸浦一役敗于林縛之手,卻鑿實是高麗有名的宿將,用兵狠辣,而北燕十數年來一直都有意削弱高麗的國防兵力,使得左靖控制的高麗王軍在戰事之初就節節敗退。為避免形勢無法收失,葉濟爾在西線戰事最緊迫之時,將兩萬高麗戰卒遣歸國內,以助左靖奪回失地。
實際到后期,左靖控制的高麗王軍有十五萬兵馬,精銳也有三四萬之多,卻對兵馬不足六萬、僅得海東行營軍在外圍助陣的海陽軍無計以施。
要是淮東直接派四到五萬精銳兵馬參與高麗國的內戰,左靖控制高麗王軍,能夠守住漢陽郡南境的防線嗎?要是高麗國都漢陽失守,左靖被誅,高麗國整個的都倒向淮東,那北燕根基之地遼東,就會直接面臨高麗與淮東聯合兵馬的強力進襲。
也就是說,淮東甚至都不需要打下山東,主力能直接走高麗半島攻入遼東、攻入燕薊…
高麗必須要保,僅靠左靖控制的高麗王軍很不保險,一旦高麗失守,對北燕的后果是災難性的——這個子,北燕必須要應,就需要直接派兵馬進入高麗參戰。
但是,從哪里調兵、調誰去助守高麗,這些問題攤開葉濟爾面前,是叫他那么的難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