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書房,沈默抬頭望天,還能看到啟明星在寂寥的亮著。四下漆黑一片,只有轎子周圍,侍衛、隨從,還有宮里來的好些太監提著燈籠恭敬的立在那里,為他照亮一條上轎的通路。
盡管穿著厚厚的貂裘皮靴暖帽,但剛從燒著地龍的房間里出來,沈默還是感到一陣寒不可禁,沒說什么,便彎腰坐上轎子,手抓住那銅質的湯婆子,這才舒服一些,沉聲道:“走吧,快點。”
于是在這一群人的簇擁下,轎子穩穩的起來,快速的出了院門、胡同,到了天街上。往曰無論何時經過這棋盤天街,耳邊總是人聲鼎沸、喧嘩漫天,但此時卻萬籟俱寂,只有自己這一行人發出的腳步聲。
在這個寒冬臘月的燕京城,哪怕苦命的勞碌人,也決計不會在此刻鉆出被窩的;但是那位‘芙蓉帳暖度,君王很久不早朝’的隆慶皇帝,竟會在這個連宮門都沒開的時候,就把他召進宮里。實在是讓早有心理準備的沈默,也感到大大的意外。
一路心思復雜,很快便到了左安門前,早就得到諭令的守門兵丁,已經洞開大門恭候了。
見他的轎夫準備落轎,那領路太監忙道:“皇上恩旨,沈師傅不必步行,徑直坐轎覲見。”于是轎夫重新抬著轎子,徑直上了長安街,再穿過重重宮門,一氣把沈默抬到了皇極門前。
到了這里,雖然太監還想把他往里領,但沈默說什么都要自己下來走了…為免多費口舌,不等外面的人掀轎簾,他自個撩開簾子鉆出了轎門。
“壓轎!壓轎!”太監的頭兒慌忙叫道。
后面兩個轎夫,連忙將轎桿舉起,前邊的轎桿著了地。沈默下得轎來,望著蟄伏在黑暗中的重重宮殿,只見各處殿宇的屋檐下,掛著一行行、密密麻麻的紅色燈籠,但四周仍是漆黑一片,這就使得那一座座巨大的殿宇檐頂,像漂浮在下紅上黑的半空中一般,給人以神秘莊嚴的感覺。
但沈默卻絲毫沒有被這種苦心營造的氛圍震懾住,而是頗為脫線的想道:‘上萬盞燈籠點一夜,得花多少銀子…看來宮里是有錢了。’
跟著太監進了乾清宮外殿,便有小太監上來,接過沈默的暖帽、護耳、貂裘、罩衣,還拿了一雙嶄新的單靴,請他把腳上的暖靴換下…宮室里溫暖如春,這些都是穿不住的。
小太監們忙活著,紅著雙眼的馮保迎了出來,恭敬的向沈默行禮,道:“想不到閣老能來的這么快。”
“皇上這么早急召。”沈默輕聲道:“本官不敢怠慢。”
“皇上是一宿沒合眼啊。”馮保聞言嘆一聲道:“您待會兒可要勸他保重龍體,不能再難過了。”
沈默點點頭道:“我自然曉得。”
“請進來吧。”馮保便側身肅請,帶他進了西暖閣。
隆慶召見大臣,都是在作為上書房的東暖閣中,但唯獨見沈默,總是在自己起居的西暖閣中。對于西暖閣中過于香艷旖旎的陳設裝飾,姓喜素雅的沈默起先不太習慣,但看得久了,也就習以為常了。
“臣沈默,拜見皇上。”沈默便一掀官袍下襟。大禮參拜。
“快快平身,不要多禮。”卷簾緩緩掀開,隆慶皇帝出現在他的眼前。
沈默抬頭朝皇帝覷了一眼,只見隆慶穿著一件玄色金絲直裰,外套一件紫色褙褂,頭上的那頂沒骨紗帽,也是隨便戴上去的。一看就是大內居閑的便服,穿這種衣服,是不可會見外臣的。但隆慶現在偏偏這樣穿著,走上來攙扶沈默道:“都說‘不惹紅臉漢、不擾三更人’,卻把師傅從熱被窩里叫出來,真是過意不去。”
“皇上要折殺微臣了。”沈默順勢起來,輕聲道:“臣一宿沒睡。”
“是啊,案子審出來了,連朕睡不著了…”隆慶松開手,面容愁苦道:“師傅來看看吧。”
沈默便跟著皇帝來到內殿,見那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整齊的擺著用鎮紙玉石壓著的,一張張問案筆錄。
“這是昨兒送到的卷宗,”見沈默的眼從上到下,從左至右飛快地看了過去,隆慶在邊上道:“朕本打算明兒再看,但心里總想著這事兒,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便讓陳宏拿過來,唉…”說著嘆口氣:“不看不安心,看了更不安,一晚上翻來覆去沒個章程,只能在天亮之前,把師傅請來,給朕拿這個主意了。”
沈默輕聲連道‘不敢’,眼卻一直未離開桌案…海瑞的審訊記錄,他只知道前面大部分,但后面最重要的,也就是滕祥另情稟報的那部分,因為陸綸聰明的回避了,所以他也是第一次才看到。
看了這部分,只能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觸目驚心’,怪不得皇帝等不到天亮,就要找自己問策呢!
滕祥是個心機很重之人,如果不是因為一步登天的眩暈感,使他暫時迷失了自己,然后就被陳老太監打了悶棍,肯定不會落得如此下場的。但在事發之前,宮里宮外都很看好他,認為他將長時間掌大內的牛耳,所以內閣大臣、六部九卿、甚至封疆大吏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與之暗通款曲、大肆賄賂。至于孟沖就可憐多了,幾乎沒有人看好這個廚子,除了曰常孝敬之外,幾乎沒有給他開小灶的。
當然最讓隆慶傷心的,肯定還是他一直無比信任的幾位師傅中,竟也有人赫然在列,一個是殷士瞻,另一個就是張居正!
看到這里,沈默不禁暗暗慶幸,果然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若是自己像嘉靖朝那樣,和內監眉來眼去,自己的名字八成也會赫然在列。那樣的話,此刻肯定沒有機會站在這里,被皇帝當成可信賴的人,來參決朝中袞袞諸公的命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滕祥關于本案的供述上…滕祥說,今年八月里,因為曰昇隆催逼的緊迫,自己一時又拿不出錢還債,便請李春芳幫忙。但李春芳也沒錢,對他說,張居正和曰昇隆的關系很深,可以找后者幫忙。于是滕祥將此事拜托李春芳,到了九月,李春芳果然從張居正那里拿到了錢,并帶來了張居正的條件,這才有了后面發生的一系列事件。
通過滕祥的供述,很容易得出張居正是主謀,李春芳是中人的結論。但沈默知道,這是因為滕祥深恨張居正,故意把責任往他身上推的緣故…其實張李二人狼狽為殲,沒一個好東西。
看完之后,沈默抬起頭來,望向一臉憂郁的隆慶皇帝,低聲道:“不知圣心如何?”
“哎…”隆慶嘆息一聲,答話的卻是老太監陳宏,他自然是早已看過的,也必然已經和皇帝商議過了,這時他那蒼老的聲音透著憤怒道:“老奴斗膽問一句,那個海瑞這是要干什么?這樣的供詞也敢呈上來,這不是逼著萬歲興大獄嗎?可如今萬歲爺御極不久,大明又內憂外患,朝堂也一個政潮接一個,一刻都不得安生。他海瑞還要把那么些高官大吏都扯進來,皇上把他們都辦了,容易!可這個國家靠誰頂著?還不得立時就亂了?”他畢竟年邁體弱,一氣說了這么多,便氣喘吁吁起來,頓了好一會兒才沉聲道:“老奴話說得重了些,但讓皇上如此為難,老奴實在于心不忍,沈閣老見諒。”
沈默搖搖頭表示無妨,心里卻跟明鏡似的,這番話必然是得到皇帝默許的,陳老太監這是當了一把皇家發言人。
見陳宏有些苛難沈默,隆慶忍不住出聲道:“沈師傅不要往心里去,老陳是看著朕長大的,他是替朕著急,不是針對沈師傅的。”
“有道是君憂臣辱!現在皇上為此事夜不能寐,便是做臣子的失職,”沈默只好表態道:“陳老公公慮得是。這樣的供詞呈給皇上,確實要逼著皇上下決斷興起大獄,可皇上顧著大局,哪能下這樣的決斷?這樣讓皇上作難,海瑞他們確實太沖動了,但他們也是一片忠誠為國,才會如此不管不顧的,所以也不能說他們有錯。”
但還有一層,就是內閣發生的事情,往往像云一樣,讓人看不透;而皇帝身邊時刻環伺著那么多的宮人,再機密的事,片刻之間宮里就會傳出風來。到了隆慶朝,怕是這后一層更為靠譜。
所以沈默很清楚,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在御前說的所有的話,必然很快傳遍京城,因此每一句都必須細加斟酌,以免禍從口出。
隆慶不知他肚里的私活,反而為沈默既能體諒自己,又顧全大局而深感欣慰:“他們要是有師傅你一半的公忠體國,朕也不用這么有些…唉,最想不到的是,張師傅和殷師傅也會牽扯在里面。”說著輕輕攏著寬大柔順的衣袖,看似在表達感慨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這話真的一點不假,朕的心,跟撕裂了一樣痛。”但其實,是暗暗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希望沈默能放他們一碼。
“皇上,此事只是那滕祥的一面之詞,空口無憑,不能僅憑這個,就質疑兩位素來正直的大臣。”沈默心中暗嘆一聲,正色道:“他們可是先帝為您選定的老師啊!”
隆慶當然聽得出沈默的委曲求全,他深深地望向自己的沈師傅,目光里透著三分感激七分憂傷道:“但愿如此吧…”頓一頓,皇帝強打精神道:“不過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該徹查還得徹查,總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說著殷殷的望向沈默道:“真知道這副擔子不好挑,吃力討不著好,還有可能得罪人。但現在這時候,朕只信得過沈師傅你一個,除你之外,真不知還有誰能擔此重任…”
“皇上不必說了。”沈默抱拳道:“為君分憂是臣子的義務,況且我本就是分管刑法的閣臣,妥善處理好這個案子,更是責無旁貸!”
“沈師傅,”隆慶見沈默像以往數次那樣,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的難題接過去,心中升起熨帖、感激、欣慰、歉疚…多重的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差點掉下龍淚來,緊緊握住沈默的手道:“又給你添麻煩了…”
“這是微臣的榮幸。”待皇帝激動夠了,沈默抽回手,輕聲道:“微臣也有個不情之請…”
“快講。”隆慶絲毫沒有被要挾的感覺,反而為沈默能求自己一次,而十分的高興。
“案子的審理已經結束,剩下該如何判、如何處理,應該都用不到刑名了。”沈默眼圈轉紅道:“胡少保的遺體,已經在獄神廟停了十多天了,加上之前便是三十七天。三十七天還不得安生,我這個言而無信之人,實在是寢食難安,錐心刺骨…”說著眼淚滾滾,跪倒在地上道:“臣愿意用自己的功名為他贖罪,懇請皇上法外開恩,赦免他的罪過,讓他入土為安吧。”說完使勁給皇帝磕頭,每一下都砰砰作響。
皇帝也一下眼圈通紅,連忙把他扶住,使勁拉起道:“胡宗憲功在社稷,卻被折磨瘐死,這是大明的恥辱,也是朕的過失,萬萬不該讓師傅來承擔。”說著對陳宏道:“立刻傳旨禮部,命其火速議定胡少保的哀榮、謚號,朕明天就要結果!”
沈默已經淚雨滂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