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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八章 圖窮 (下)

  沈默從乾清宮出來,已經是天色大白,宮燈也全熄滅了。

  緊緊大氅的領子,他便往會極門行去,到了門前時,兵丁們剛剛開門,書吏們在打掃庭院。看到沈閣老在此時出現,眾人都先是一驚,然后才忙不迭的行禮。

  沈默點點頭,便徑直進去,正好碰到徐階從值房中出來。

  看到沈默出現在這里,徐階并不意外,只是原本黯淡的臉色,更加黯淡了。他也沒問沈默,是怎么進的宮,只是強打精神,如老父親般慈祥的笑道:“一起用早點去。”

  沈默點點頭,上前兩步,扶著徐階的胳膊,往后院‘食堂’走去…食堂外堂里,已經坐了不少司直郎和中書舍人,看到沈閣老扶著元翁進來,都紛紛起身問安,但眼中都透出奇異的光…內閣的勾心斗角雖然云山霧罩,但瞞不過他們這些眼皮子底下的人,真不知這對師徒要多深的心機,才能裝出這副和和睦睦的樣子。

  到了內堂,還是那條長長的飯桌,只是桌布換成了白色的。徐階在北頭主位上坐定,沈默坐在他左手邊…長長一條餐桌,兩人只坐了一角,顯得有些空曠冷清。

  轉眼間,桌上便擺好了精致的四葷四素冷熱菜肴、三屜不同口味的各色面點、兩罐精心熬制的養生粥品…不算奢侈,唯覺雅致,可見大廚把握住了閣老們喜好的調調。

  兩人面前整齊擺著精致的杯碗碟筷,兩人都有些出神…兩人之前都設想過,再見面的情景,但在今夜之前,卻誰也沒想到,今天就會在一起共進早餐。所以對這頓早餐,其實兩人都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就像屜籠里冒著熱氣的小籠包,沒有咬破前誰也不知道里面是葷是素。

  徐階不動不語,沈默自然安靜的等著。過了一會兒,老首輔才回過神來,看看面前的餐具,對侍者吩咐道:“拿點酒來。”

  “啊…”侍者有些吃驚道:“元翁是要酒嗎?”見徐階輕輕點頭,才知道自己沒聽錯,趕緊去拿酒拿酒具過來。訓練有素的侍者,之所以會如此吃驚,是因為朝廷明文規定,官員在入暮之前不許飲酒,以免耽誤公事。

  聽說徐階要酒,沈默眼中的驚訝也是一閃即逝。

  閣老要酒,肯定是要給的。須臾,桌上便添了一瓶躺在熱水中的陳年花雕,還有三個元朝官窯的藍釉酒杯…在沈默的對面,還擺著一套餐具,那是為宿在閣中的張居正準備的。

  但兩人都知道,這次他不回來了。

  把一應侍者支出去,讓隨從把門看好,內堂中便只剩下兩位閣老。

  沒有侍從,沈默只好站了起來,拿起酒瓶先給自己倒點嘗嘗,輕聲道:“正好。”便給徐階斟滿,自己卻只倒了半杯…這是這個年代冬天喝酒的禮儀,要先為長者試一試酒溫,但因為畢竟是先喝了一點,所以這給自己的第一杯,要只斟一半,以示賠罪。

  “滿上…”徐階卻讓他把酒斟滿。

  沈默遲疑一下,只好照辦,然后把酒瓶放回水盆中,端起酒杯要敬酒,卻聽徐階緩緩道:“看到此情此景,你想到了什么?”

  沈默看看徐階面前的酒杯,再看看自己的手中的酒杯,輕輕擱下道:“酒是好東西,可以解憂,學生想起了曹艸的《短歌行》…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是個中規中矩的回答,徐階聽了感到有些滿意,接著吟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說著精神一抖,端起酒杯道:“江南,為師敬你。”

  沈默趕緊欠起身道:“哪有老師敬學生的,我敬老師。”便端起酒杯,搶先一飲而盡了,然后將杯底亮給徐階,果然一滴不剩。

  徐階卻端著酒,繼續沉他的吟…良久才緩緩道:“我不配當你的老師啊。”

  沈默這次是真吃驚了,沉聲道:“老師,您何出此言?”

  “一直以來,你是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臉上還得掛著笑。”徐階抬起頭,一臉坦然道:“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看著沈默臉上難言的訝異,徐階的眼光仿佛能透徹人心道:“你方才聽到我要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我雖然老眼昏花,但應該沒看錯,”頓一頓,他目光復雜的望向沈默道:“你當時心中閃現的,不是‘唯有杜康’,對不對!”

  沈默完全被動了,但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了,縱使心中驚濤拍岸,也不會這么輕易就亂了方寸,輕輕搖頭道:“當時只是想不到,您竟然會清早要酒,空腹喝酒會傷身的。”

  “呵呵,是么…”徐階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看來是老夫多想了。”說著捏起酒杯,垂目望著杯中酒液,幽幽道:“《太祖實錄》讀過多少遍?”

  “不下十遍。”沈默低聲道。

  “以你的狀元之資,想必已經爛熟于心了。”徐階緩緩道:“我還以為,你端起酒杯時,會想起太祖那句名言。”說到這里他停下來,把酒杯送到沈默面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朱元璋在請他的大臣茹太素喝酒時,說出的那句名言:“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這絕對是誅心了!聞此晴天霹靂,沈默不得不離席下跪,指天發誓道:“學生若有此欺師滅祖之心,就讓天雷殛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再穿越去宋朝…看著沈默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的樣子。徐階稍出一口惡氣,然而這跟他一夜思量后的結果南轅北轍,當然不能讓沈默再跪下去了。

  “快快起來。”徐階道:“老夫相信你沒有此心了。”

  沈默不吭聲,伏在那里裝死,地上卻明顯濕了一小片,似乎是淚如泉涌了。

  “罷了,老夫給你賠罪了。”徐階說著也扶著桌角起身,緩緩朝沈默跪下。

  沈默這次不能裝死了,趕緊起身扶住徐階已經呈弓字形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師相,您是要引雷殛了我嗎!”

  “拙言拙言,我們何至于鬧到這一步?”徐階也痛哭道:“真要讓親者痛、仇者快嗎?!”師生兩人遂抱頭大哭一場…師生仍執手相望淚眼,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的體己話,似乎多年的隔閡塊壘,全部都一掃而光,又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師徒。

  待那云收雨歇,沈默先行起身,然后把徐老師攙起來,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卻不坐下,而是從衣袖里掏出了,從皇帝那里拿來的供詞,雙手遞給徐階道:“這就是學生深夜被召進宮中的原因,皇上將此事交予,學生單憑老師吩咐。”

  “哦…”徐階掏出手絹,擦擦昏花的淚眼,矯情道:“老夫不能看。”

  沈默卻不收手道:“師生之間無秘密,老師但看無妨。”

  徐階這才扭扭捏捏道:“也對,那我就看看,也好幫你拿個主意…”于是接過供詞,從袖袍中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鏡,凝神看了起來。

  徐階看得很慢,沈默一直以一種恭敬的表情看著他,一直等他那雙老花眼,把供詞全看完了。

  “竟出了此等驚天丑聞,”徐階摘下眼鏡,頹然道:“老夫必須要請罪了,也罷,是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了。”

  “師相,萬不可出此言啊!”沈默連忙起身勸道:“大明兩京十三省,都在您老肩上挑著呢,這擔子別人是擔不動得!”

  “拙言不必勸說!”徐階搖頭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江山換舊人。為師已近風燭殘年,這個首輔本就當不了多久了。”

  沈默有些錯愕道:“老師怎會突然如此悲觀,您這身子骨,還可以再干二十年呢。”

  “再干二十年,別人不把我恨死。”徐階喟然嘆道:“朝廷已是積弊重重,迫切需要革舊布新。然而為師老矣。積陰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濁流奔放,非寸膠所能澄,徒積年歲,竟無補益,每上懷古人,下計后世,都不禁面紅耳臊、悵然汗流。其實早已有退位讓賢之心,只是讓誰來接班,才能擔此重任,我得對朝廷負責,不得不慎之又慎。”說著一臉真誠的望著沈默道:“以前的事情不提了,只要你知道,為師已經選定你就成了。”

  “學生,學生…”就算是沈默也懵了一下,有些結舌道:“學生還太年輕,您別嚇我。”

  “改掉你那中庸的毛病,如今大明需要的是果敢勇決的領袖,要有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氣勢!”徐階定定望著他,一字一頓道:“如今不趁著老夫還能遮風擋雨,在百官面前把能力展示出來,你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擔此大任呢?”

  沈默這下徹底見識了,什么叫姜還是老的辣,什么叫酒還是陳的香,什么叫飯還是隔夜的餿了…山外有山啊小同志。

  很快,從親切的師徒,又升華為衣缽相傳的關系,似乎在徐階心里,已經再沒有張居正的容身之處。

  “師相教訓的是。”沈默微微皺眉道:“但這都是沒有證據的事情,全都是滕祥一張嘴說出來的。他扯東扯西,扯出了督撫、扯出了九卿,還扯出了閣老。但問他證據,卻說都燒了,這就成了攀扯!楊豫樹和海瑞也是昏了頭,竟將這樣的口供呈了上來。師相,倘若叫皇上您老去徹查,您能查出什么來?”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徐階沉痛道:“徹查吧,還讓那個海瑞來擔綱,老夫當初之所以,讓他個四品官出來擔綱,就是看中了他是柄無所不破的利刃,這次這柄利刃艸之你手,只要功夫下足,一定會找出證據來的!”說著表態道:“到時候該抓誰,該辦誰,老夫會全力配合的!”反正表決心又不要錢,徐閣老最愛干這種事兒。

  “但圣心…”沈默輕聲道:“是不作此想的。”

  徐階這下愣住了,道:“皇上什么意思?”

  “一是不希望此事波及太大,引起朝政混亂,讓國事雪上加霜。”沈默答道:“二是,希望能放過他的兩位師傅。”

  “第一個可以理解。”徐階緩緩道:“但第二個要求,不是皇帝應該提的。”

  “也算可以理解吧。”沈默輕聲道:“皇上畢竟剛剛御極,這時候就處置昔曰的老師,難免給人以刻薄寡恩,有悖綱常的印象…您知道,當今是想跟先帝有所區別的。”

  “唔…”徐階緩緩捻須道:“這樣說也有些道理,但臣子要致君堯舜,豈能一味的順從?”

  “可以先冷一下,過段時間再處理。”沈默輕聲道。

  “嗯…”徐階這才答應道:“也罷,那就先便宜他們。只查李春芳、王廷相這些涉胡宗憲案之人,其余行賄之人,只存檔,這次就不追究了。”

  “是…”沈默輕聲應下,旋即卻又皺眉道:“可單查李春芳的話,他會不會死咬著太岳不放?”

  “這倒是個死結。”徐階恨聲道:“若非為了皇上著想,把兩人一起查辦才是正理!”

  “師相就別說氣話了。”沈默苦笑道:“其實這個案子,就看學生愿受多大委屈,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李春芳那一份,我也背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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