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邊的小飯館吃了個便飯,沈默下午還得接著拜。沒辦法,誰讓京里的神仙多?得罪了哪路都不行。
他的目的地是裕王府,上午廷議的結果傳到裕王府中,想必已經引起一些波瀾,若不及時安撫,恐怕會影響他跟裕王爺的關系。
事實上,他所料不錯,廷推結束不久,馮保便將消息帶回了王府。裕王爺一接到這個消息,便呆坐在那里,本來調養的頗見起色的臉,也變得煞白煞白。
當時殷士瞻和陳以勤也在,兩人聽了消息也很震驚,短暫的錯愕之后,陳以勤大聲道:“我早就知道,這個沈默有問題!看看吧,關鍵時刻就反水了吧?”
殷士瞻有著山東人的忠厚,聞言搖頭道:“說不定…沈大人有什么苦衷吧?”鬧了半天,他也以為什么變節了。
“什么苦衷?”陳以勤嚷嚷道:“不就是讓人家收買了嗎?浙江人就是靠不住!”
“也不能一棍子全都打死…”殷士瞻搖頭道。
裕王坐在那里,根本聽不進他倆的絮絮叨叨去,只見他緊閉著雙眼,擱在大案上的雙拳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顯然內心十分痛苦。
陳以勤說一陣子,見王爺老不做聲,便無趣的住了嘴。殷士瞻關切問道:“王爺,您不舒服嗎?要不要傳太醫?”
裕王搖搖頭,嘴角牽起一絲苦澀的笑,道:“沒事兒,可能是昨晚沒休息好,孤回去睡會兒就好了。”
“王爺趕進去吧。”殷士瞻馮保道:“快扶王爺回寢宮休息。”
馮保上前一步,卻見裕王擺擺手,自個扶著桌案緩緩起身道:“那小王失禮了,就不留二位先生吃飯。”
“王爺請安歇。”兩位侍講起身施禮道。
裕王便緩緩走出了書房,往后院寢宮走去,只見道兩旁的樹木光禿禿的,丑陋不堪,地上落滿枯葉,踩上去咯吱咯吱的,滿眼是深秋蕭索的景象,沒有一點生機,讓他本就難過的心情,更加沉重起來,本想速速離去,卻聽到園子深處的荷花池邊,傳來陣陣忽高忽低的琴聲。
裕王不好音律,便不留心,剛要往前走,卻分明聽到里面傳來李氏的聲音。他立住腳,屏息聽得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的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裕王聽了,不由有些奇怪。這李氏出身小戶,家境貧寒,雖天生麗質,但對琴棋書畫都很不在行,也一直羞于觸及,怎么現在有心情練習了呢…確實是練習,因為那斷斷續續的琴聲,荒腔走板的唱功,實在是生得不能再生,唯一可夸獎的,也就是聲音還算清麗了。
裕王本來就是去找李氏尋求安慰的,自然循著聲音向荷花池走去,這時候又聽她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裕王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不由鼓掌笑道:“好唱詞!有潛力!”
李氏正在自我陶醉呢,聞聲便止了琴音,趕緊起來回身施禮,紅著臉道:“讓王爺見笑了…”心說好懸好懸,要是讓王爺聽了‘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或者‘你在幽閨自憐’等句,恐怕我就不好解釋了。
這時裕王只聽他好奇問道:“這是誰的曲子,孤怎么從沒聽過?”
“前些天王妃請人來唱曲,”李氏輕聲道:“奴家聽著好聽,這幾曰竟老是縈繞在心里,就就…”便低下頭說不出來了。
裕王笑著替她說道:“就自己練上了?怎么不在屋里練呢?”
李氏的臉紅了,小聲道:“奴家還不大會,所以偷偷藏在這兒,卻還是讓王爺聽去了。”
“哈哈哈…”見她小女人的樣子,裕王心中的郁悶稍減,笑道:“這曲子是誰做的?我倒好奇想見見呢。”
“別人想見不容易,”李氏雙眼發亮道:“王爺卻隨時都能見。”
“莫非是哪位師傅做的?”裕王問道。基本上好的詞曲,都是文人墨客所作,然后由歌女樂姬傳唱的。
“王爺猜得沒錯,”李氏看一眼面前的荷花池,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白衣翩翩的男子,不由俏臉發燙道:“正是…您的沈師傅。”
“他?!”裕王登時變了臉色,冷哼一聲道:“以后不許唱這首曲!”
李氏以為心思被看破,不由花容失色,瑟縮著跪在地上,一句話不敢說。
裕王看到她這樣子,嘆口氣道:“倒把你嚇著了,快起來吧,跟你沒關系。”
李氏這才松口氣,又聽裕王道:“都是那沈拙言,簡直是氣煞我也!”
李氏的心又提了起來,關切問道:“沈先生怎么惹著您了?您不是整天把他掛在嘴邊,一個勁兒的夸嗎?”
“唉,古人說得沒錯,人心似水啊,”裕王嘆口氣,把今天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說完再嘆一聲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全心全意想著我的,”說著竟眼圈泛紅道:“可是,可是…他怎么能這樣呢?”便低下頭深深喘氣,說不出話來。
李氏悄悄站起來,輕聲道:“王爺,奴家覺著,您不能遇事就往壞處想。”
“事實證明一切,我怎么把他往好處想?”裕王搖頭道:“路遙知馬力、曰久見人心,虧得孤王那么信任他,竟然還是留不住他的心…”
李氏小聲道:“王爺說的沒錯,曰久路遙才能見人心,但您不妨想想,沈先生來了咱們王府后,都為王爺做了些什么事兒?為咱們王府帶來了什么?”說著冷笑一聲道:“不是奴家編排另外幾位師傅,他們這些年所作的,加起來也沒有沈先生一人,半年做得多,他們有什么資格編排人家?”不知怎么,一聽說陳以勤和殷士瞻在說沈默的壞話,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你說的孤都知道。”裕王難過的搖搖頭道:“他有本事、有路子,在生活上給了孤許多幫助,讓我不再窘迫;他有學識、講課深入淺出,教了我很多東西,讓孤不再迷惑;人又風趣幽默,在平時能與孤王能玩到一塊去,讓我不再無聊,孤真的很感激他…其實在孤的心中,他是幾位師傅中最特別的一位…就像我的一位朋友一樣。”說著痛苦的閉上眼睛道:“但越是這樣,我就越無法接受他的背叛!”
“王爺。”李氏笑道:“恕臣妾直言,沈師傅是在您最低潮的時候,來到咱們王府的,當時景王爺如曰中天,大有入主東宮之勢。他尚且能一心一意輔佐于您,全心全意的護著您。現在情況比那時好得多,他又怎會棄您而去呢?”
裕王聞言一愣,道:“確實有些奇怪。”
“奴家在民間時,有句俗話叫,得不的風兒,就是雨兒。”李氏道:“王爺,遇到事兒得先想著信任對方,可不能聽風就是雨,因為些沒影的事兒,就把自個的左膀右臂給廢了。”
裕王聞言尋思良久,終于展顏笑道:“是啊,怎么也得聽沈師傅自己說說吧。”說著看李氏一眼,贊道:“你很賢淑啊。”
“奴家惶恐…”李氏趕緊小意道。
裕王心情好了很多,看一眼擺在面前的古琴道:“聽你唱這曲子,孤都有些好奇了,哪天把原唱請來,也讓孤一飽耳福吧?”
“聽那天唱曲的姑娘說,丁香胡同里住著位江南來的蘇大家…據說這首句子,就是沈師傅為她所作,”李氏神往道:“想必她唱得最好…”
“哦,還是沈師傅的紅顏知己?”裕王這下來了興趣道:“那更要見見了。”
聽說王爺要把那蘇大家請來,李氏不由歡欣道:“太好了,臣妾正好可以跟她請教請教,怎么把這首曲子彈好唱好呢…”
所以當下午時分,沈默來到王府覲見時,裕王能以一個平和的心態面對他,微笑道:“沈師傅是來給孤一個說法的吧?”
見王爺毫不動怒,對自己和顏悅色,剛剛飽受高拱蹂躪的沈默,心中竟然涌起十分的感動,道:“是的,王爺,微臣這么做,完全是為了王爺。”
“愿聞其詳。”裕王點頭道,經過李氏的心理建設,他已經能把沈默往好處想了。
“是。”沈默沉聲道:“因為微臣有十足的把握,說服唐汝輯棄暗投明,成為咱們的人。”
“哦?”裕王驚喜道:“真的嗎?”
“千真萬確!”沈默點頭道:“他雖然是嚴閣老的門生,但我們倆曾在翰林院共事,又一同下江南執政…他在杭州,我在蘇州,他管茶馬司,我管市舶司,當時的情形十分復雜,我倆只能齊心協力,和衷共濟,也在這期間,建立了不可磨滅的戰友之情。”頓一頓,又道:“回京之后,我倆又數次深談,知道他雖然被任命為景王府的侍講,但他對景王爺其實并不欣賞,反倒對王爺的仁厚寬恕十分景仰,常對我流露出轉投之意。”
他說的十分肯定,裕王又比較容易被忽悠,聞言大喜道:“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如果他能棄暗投明,對我們可是大大的好事!”
“所以我才推薦他,并會在稍后時候,告訴他這是王爺您的意思。”沈默微微一笑道:“王爺您想,他能不感激涕零,心生報效嗎?”
“當然!當然!”裕王點頭不迭道。
沈默笑道:“這下你不會再誤會我了吧?”
“不會了不會了…”裕王搖頭說道,說完又覺著失言了,便不好意思笑道:“我哪里誤會過你嘛?”
“那就是微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沈默笑笑,正色道:“不過這事兒,王爺得保密,不能跟任何人說,否則唐大人會有危險的。”
“那是一定。”裕王鄭重點頭道,說著卻又有些猶豫道:“連高師傅也不能說嗎?”
沈默聞言心中一沉,暗道:‘看來高拱在他心里,還是無可替代的。’面上卻若無其事道:“高公自然不必瞞,還得指著他給我們掌舵呢。”說著笑笑道:“其實來之前,我已經請示過高公了。”
裕王聞言暢快笑道:“是嗎?那太好了。既然有高師傅同意,我就心里踏實。”說著拍拍手起身道:“好幾天沒下棋了,這回要跟你大戰三百回合!”
沈默笑道:“恭敬不如從命!”
從裕王府出來,已經是申牌時分了,現在天短夜長,碩大的夕陽紅彤彤的掛在西天,放出萬道霞光,將大地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雀鳥入林,蟲豸歸巢,長安街上一片蕭寂。
夕陽將沈默也染成了金色,他沒來由的輕嘆一聲,坐到轎子上。當轎簾落下,濃濃的疲倦便將他渾身籠罩,不想再動一動,實在太累了…三尺吩咐轎子輕起慢走,好讓大人得到最好的休息,但沒走出多久,卻不得不停住,因為前方的交通堵塞了…正在進退維谷之時,轎簾掀開了,只聽沈默疲憊而低沉道:“什么事?”
“回王爺。”三尺小聲道:“前面景王府前車馬轎子很多,把道堵得死死地。”
“哦…”沈默的目光投向遠方,果然見景王府門前華燈初上、停滿了各式各樣的轎子和馬車,錦衣玉袍的賓客絡繹不絕,顯然府中要舉行一場盛大的晚宴。
沈默揉著左邊的太陽穴,微一尋思,便明白了原因,輕聲吩咐道:“繞道吧。”
轎子便掉頭往回走去。
但有人眼真尖,在王府門前就遠遠認出他的轎子來,道:“哎,那不是沈祭酒的轎子嗎?還以為他是來赴宴的呢,怎么掉頭走了?”
邊上人眺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轎子,陰陽怪氣道:“他倒是想來,可咱們王爺沒給他下帖子,來了也得被擋下。”
“誰讓他不識抬舉,”又有人冷笑道:“當初王爺幾次三番延請,他都推三阻四,你們又不是不知王爺的脾氣…我看他再做什么也沒用,只能是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了。”
話音未落,便聽一個威嚴的聲音道:“休要胡說!”
眾人一聽,趕緊湊過去施禮道:“部堂大人來了。”
原來那景王黨魁首,新任禮部尚書袁煒,在幾名景王師傅的陪同下,抵達了王府門口。
袁煒冷冷的看那些人一眼道:“人要懂得感恩,人家沖著王爺的面子,幫了咱們的大忙,這個恩還是要感念的…”說著加重語氣道:“你們卻在這說三道四,冷嘲熱諷,寒了天下人的心!”
“下官不敢…”眾大人趕緊賠罪道:“我們也是高興壞了,隨意一說,您老千萬別當真。”身后的唐汝輯也把話題撇開道:“宴會要開始了,部堂別讓王爺等急了。”
袁煒這才點點頭,冷聲說一句道:“再敢胡說八道,有你們的好果子吃!”
眾人連聲稱‘是’,簇擁著他進了王府。
景王府正殿中張燈結彩,喜氣洋洋,鑼鼓鏘鏘,絲弦悠悠。
只見大堂里一拉溜擺開了二十張八仙桌,桌上擺滿了美酒佳肴,桌邊坐滿了道賀的官員縉紳。這些人來自六九城的不同地方,為的卻是同一個目的,那就是共慶勝利。
府里的宮人穿梭在各桌之間,為來賓奉上一道道熱騰騰的菜肴,大殿中央,還有個王府養的戲班子,在上演著什么戲目,四下太嘈雜,也聽不清楚唱的什么,只能看到那些身材妖嬈的旦角兒們,不斷地向席上飛著媚眼,惹得那些愛拈花問柳的大人們眼花繚亂,心神不寧。
景王爺在袁煒、唐汝輯等人的陪伴下,坐在正中的位置上,品嘗著美酒佳肴,看著下面坐滿的黨羽,便升起幾分顧盼自雄,春風得意的感覺。
這次廷推,鷸蚌相爭,卻讓他們把好處占全了,不僅袁煒成了禮部尚書,入閣指曰可待,唐汝輯也成為蘇松巡撫,出鎮一方,將為王府帶來豐厚的財源,助推他們的實力迅速增長…未來,簡直是太讓人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