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默的勸說下,嘉靖帝又打消了派中官去鎮守市舶司的念頭,陳洪的臉色自然不好看,但沒辦法,沈默好容易讓市舶司重回懷抱,誰也別想再染指了…也不知他哪來的自信,就那么肯定唐汝輯會聽自己的。
但嘉靖帝也沒有讓沈默輕松了,對他道:“到時候完不成任務,你跟唐汝輯一起回家種地!”
沈默很干脆的答應下來,道:“臣對唐大人有信心。”
嘉靖點點頭,便不再提此事,轉而道:“朕聽說那個李時珍,堅辭不受太醫院的官職?”
沈默輕聲道:“可能是當年的記憶不太愉快,李先生不愿重回太醫院了。”說著苦笑一聲道:“如果陛下需要微臣勸勸他,那微臣只有拿繩子把他綁到太醫院去了。”
“救!”嘉靖笑罵一聲道:“你以為朕的太醫院是什么地方?順天府的大牢嗎?不來就不來,誰求著他似的。”過一會兒,又道:“這個人看病好樣的,但是不太會做人啊。”
“陛下明鑒。”沈默笑道:“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有些事兒是強求不得的。”
“是啊。”嘉靖深有感觸的點點頭道:“朕不強求他了。”說著從腰上解下一塊明黃色的玉佩道:“既然不進太醫院,那朕就不能白讓他看病,把這個給他,算是診金吧。”
“有些過于貴重了吧?”沈默不敢去接,那龍形玉佩代表皇帝的尊貴,無論如何也得‘惶恐’一下。
“拿去吧,”嘉靖淡淡道:“就他那個脾氣,弄不好哪天就得罪了貴官家,讓人給咔嚓了…有了這個,就沒人敢動他了。”
李芳將玉佩轉過來,沈默趕緊雙手接過,恭聲道:“陛下仁厚慈悲,微臣回去定然好生罵那頑石一頓。”
嘉靖不由失笑道:“確實該罵。”便讓他退下了。
沈默出來玉熙宮,看見張四維遠遠的在那里張望,便對身后的太監道:“我去無逸殿一趟,那邊有內閣的人在等著哩。”皇宮可不是能夠亂竄的地方,出入走動都必須由太監或者內閣的司直郎領著。
那太監一看是張四維,便恭聲道:“沈大人請便,奴婢就先回去了。”沈默袖中出一張銀票,難以察覺的遞到那太監手中,笑道:“公公辛苦了。”那小太監便歡天喜地的去了。
沈默走到張四維面前,笑道:“等我呢?”
“那你說呢?”張四維笑道:“下朝時,徐閣老讓我在這等著,看到你就把你帶過去。”
沈默點點頭,兩人便往無逸殿方向走去,張四維小聲問道:“我說江南兄,你在大殿上是咋想的?怎么就把景王爺的人給推上去了呢?”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雖然沈默百般不情愿,但高拱給他起的別號,還是傳到了很多人耳朵里。聊以自慰的是,大家只將其當作一樁雅事,倒也沒有說三道四的。
沈默看他一眼,面色嚴肅道:“兩千年前的祁黃羊都知道‘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我們還能連古人都比不了?”
張四維滿腹狐疑的望著他,橫看豎看都看不到‘大公無私’四個字,搖頭不住道:“你就跟我這唱高調吧。”
沈默笑笑,岔開話題道:“對了,聽你在朝上的意思,已經找好了去向?”
張四維的注意力果然轉移,點頭道:“嗯,陜西那邊有知府出缺,我向徐閣老申請過去,閣老已經答應了。”
“也要去陜西啊…”沈默不禁輕聲道。
“什么也要去?還有誰要去?”張四維奇怪道。
“沒有誰。”沈默搖頭笑笑道:“那邊的曰子可苦著哩,你得做好心理準備啊。”
“要享福就留在京里了。”張四維道:“寶劍鋒從磨礪出,你就等我亮劍的那天吧。”
沈默鄭重的點頭道:“我相信那天不會遠的。”眼看著到了無逸殿,兩人便不再交談。
“不用我通稟了吧?”張四維輕聲笑道。
“忙你的去吧,”沈默點點頭道:“我自己就過去了。”便走到右首第一間值房外,輕輕叩響了房門,小聲道:“閣老,沈默求見。”
“門沒關,”里面傳來徐階的聲音:“進來吧。”
進屋后,沈默反手關上了門。
內閣次輔的房間呢,徐階定定望著沈默道:“拙言,老夫要向你道歉啊。”
沈默趕緊躬身道:“老師莫要折殺學生!”
“哎…”徐階搖頭道:“有錯就要認錯,我要不是臨時改變了主意,就不會像現在這么被動了!”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學生也沒料到,嚴黨竟一直隱藏著實力,這次暴露出來,我們以后就有提防了。”
“只能這么想了。”徐階苦笑一聲道:“這次的教訓太慘重了,被嚴黨一竿子打翻,老夫都無地自容了!”
沈默微笑道:“只是一時的挫折而已,改變不了大勢的。”
“拙言這是安慰老夫吧?”徐階笑道:“坐下說話。”
沈默謝過了,貼半邊屁股在椅子上,正襟危坐。
“放松點,”徐階呵呵笑道:“在老師這兒,可以隨便點。”血淋淋的現實教育了他,沈默絕不是可有可無的那一個,必須要善加對待了。
沈默點點頭,清聲道:“學生曾經說過,如果那歐陽必進沒有就任吏部尚書,我愿為老師解決掉他,此話現在仍然有效。”
“哦?”徐階當然記得沈默那句話,但從沒當真過…堂堂吏部天官,豈是他一個小小的國子監司業能夠撼動的?哪怕他現在升為祭酒了,也還是一個樣。但現在聽他再次提起,徐階終于重視起來,道:“拙言有什么辦法嗎?”
沈默點點頭,沉聲道:“是的,學生有辦法,讓歐陽尚書在一月之內,自動請辭!”
“此話當真?”徐階難以置信道。
“閣老瞧好吧。”沈默笑笑道:“哪怕是死馬當活馬醫,您就信我一回吧。”
“這話說的。”徐階嘴角掛起一絲無奈的笑容道:“我相信你就是了。”說著正色道:“我也不問你為何會舉薦唐汝輯了,但想必不只是為了離間嚴黨和景王派那么簡單。”他對沈默在蘇松的利益稍有了解,所以散朝后琢磨琢磨,便覺著在唐汝輯這件事上,沈默肯定埋伏了后招。
不過對家鄉的事情,他無暇過問,也無心過問,因為在沈默主政蘇松的后期,他徐家各方面都不錯。既然如此,就算交給他又如何呢?想到這,徐階沉聲道:“而且…如果你真能把歐陽必進移走,那么老夫就答應你,只要我在位一天,蘇松的事情,你就一直說了算。”說著伸出一根指頭道:“當然,你的承諾必須一個月內做到。”
“老師這是讓學生立下軍令狀啊!”沈默慨然一笑道:“好吧,我應下了!”
“那老夫敬候拙言的佳音。”徐階頷首笑道:“對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幫我問的怎么樣了?”
“那件事啊…”沈默輕聲道:“學生早就拜托陸太保去查了,但結果恐怕還得等一陣子。”
“是嗎,你幫我再催催。”徐階一臉苦笑道:“我這里倒不著急,可陛下那里總得盡快回話吧。”他讓沈默問的,正是當初嘉靖各打五十大板時,讓陳洪過來下令,命他暗中調查順天鄉試舞弊案,看看到底是誰將考題的泄露擴大化了!
沈默自然應下,又問老師沒有別的事情了,這才出了無逸殿,離開了西苑。
到了長安街上,沈默感到肚子咕咕叫了。早晨起得太早,又開朝會,又跟大老板、三老板談話,可是相當費體能的,吃得那點早飯,早就已經不頂事兒了。
看看天色,距離吃飯還有一段時間,他想一想,吩咐三尺道:“去吏部衙門。”一想到高拱氣成那樣,沈默便頭痛不已,實在不愿去面對那張臭臉。可若不盡快將他安撫好了,那雙方剛剛建立起的親密關系,就要付諸東流了。
如此想來,那也只有抱著‘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去迎接高大人的怒火了…果不其然,然不其果,當他進去吏部衙門,到了高拱辦公的小跨院里,想要敲門進去時,竟然沒人應聲。
沈默回頭看看,院門已經被自己關好了,便繼續敲門,高拱還是不應聲。沈默只好鍥而不舍的敲下去,而且敲出的節奏、敲出了變化,長長短短的敲門聲,讓里面人終于沒法繼續裝死,大吼一聲道:“扣甚?汝為啄木乎?”翻譯成白話文,就是‘敲什么敲?你以為你是啄木鳥?’
沈默不以為意,在外面笑道:“若為啄木,則透門而入!”
簽押房的房門一下打開,露出高拱那張怒氣沖沖的臉,沈默還沒來得及行禮,便聽他怒不可遏道:“殲細!叛徒!背信棄義的小人!我這里不歡迎,趕緊走吧,我這里永遠不歡迎你!”
好在沈默早做好了心理建設,所以此刻能唾面自干,保持著良好的心態,還可以帶著微笑道:“高公為何不聽我分說幾句,若是不滿意,別說罵我了,打我一頓也沒意見。”
“哼,我不會相信你的花言巧語的!”高拱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指著大門道:“你走,你以后也不要去裕王府了,我不允許你這種人傷害到王爺!”說著竟動手去推他。
沒想到這家伙脾氣如此之大,竟然不讓人說話,沈默一下也火了,站在那紋絲不動,冷笑道:“高大人,蕭何與曹參之間,也是如此缺乏信任嗎?”
一句話澆熄了高拱心中的無名業火,讓他可以正常思考起來。高拱一下想起,就在昨天,沈默對自己說的那‘蕭規曹隨’,當時沈默以曹參自比,而將他比作蕭何,隱晦表達了齊心戮力、甘居下風的意圖,讓他還感動的不行。
想到這兒,高拱心中終于犯了嘀咕,就算是變,也不至于變這么快吧?
便終于不再堵門,冷冷的看沈默一眼,轉身進去了房間。
沈默自然跟著進去,看著坐在大案后頭生悶氣的高拱,他微微一笑道:“有個故事想講給大人聽。”
高拱沒吭聲,但耳朵分明支楞起來了。
沈默便笑著道:“說啊…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馬無故亡而入胡。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歸…”
他沒說完,高拱便接著道:“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良馬,其子好騎,墮而折其髀,人皆吊之!”說著哂笑一聲道:“老夫確實沒你學問大,不過《淮南子》還是讀過的。”
這典故幾乎盡人皆知,沈默卻獻寶似的講給高拱聽,其實不過是逗引他開口罷了。聞言便淡淡笑道:“這故事精練起來,便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安知非禍’,高公,它告訴我們一個道理,對事情好壞的判斷,不能僅憑表面,僅看現在,還要看的更深一些,更遠一些。”
“好吧,你說。”高拱陰沉著臉道:“能把我說轉了意,便算你本事。”
“那好,高公請聽。”沈默沉聲道:“我請問你,這些年來,裕王和景王的較量,戰場都在哪里?”
“京城。”高拱嘟囔一句道:“這不廢話嗎?”
“為什么沒有擴展到全國各地?”沈默道:“像嚴黨和徐黨那樣,哪個省里都有爭斗。”
“那怎么可能,”高拱不禁無奈道:“我大明朝的王爺,可以說是歷朝歷代最壓抑的天潢貴胄。”說著嘆口氣道:“本該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協助皇帝一起治理國家,但我大明對自己王爺的防范之重,是全方位的——不能結交外臣、不得私養護衛,不許離開封地,等等等等,其嚴密程度,有甚于防川!”便誠實道:“所以第一個原因是沒有能力。”
“那第二個呢?”沈默繼續問道。
“第二個是沒必要,”高拱道:“皇位的傳承,在我大明純屬帝王家事,皇上更是有對所有皇族生殺予奪的權力,所以沒有皇上的諭令,兩人什么也不能干;而要關成為皇儲的關鍵,是討得皇上的歡心,關鍵都在燕京城、在紫禁城,所以沒必要在地方上爭。”
“既然如此,”沈默道:“那將景王與嚴黨在京城的聯系人攆到南方去,對我們還有什么害處嗎?”說著為他分解道:“唐汝輯和嚴黨許多人都保持著良好的關系,他就是嚴黨與景王府間的聯系樞紐,其重要地位不是任何人可以取代的…現在他去了南方,景王黨與嚴黨之間必然溝通不暢,這就給了我們可乘之機!”
“不是這個理!”高拱搖頭道:“萬一他干好了,喜訊頻傳的話,那就是往景王臉上貼金,甚至成為景王競爭皇儲的武器,到時候你那就不是‘塞翁失馬’了,而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今年已經廢了。”沈默搖頭道:“就算有捷報也是明年了,這段時間我努努力,把他拉到我們這邊來就是。”
“吹牛吧?”高拱不信道:“人家在那邊順風順水,怎么來咱們這兒呢?”
“不是吹牛。”沈默道:“我這兩天就去找他談談,相信會有成效的。”
“那我就拭目以待。”高拱道:“要是你真能做到了,老夫當眾向你賠不是。”
“賠不是不敢當。”沈默搖頭笑道:“唯求高公以后多點耐心。”
“那要看你的本事了。”高拱道:“做到了什么都好說;做不到的話,你還是叛徒!”
沈默這個無奈啊,感情方才白費口舌了,便伸出三個指頭道:“三天,我只要三天時間,便給高公一個交代!”原本還想請高拱吃個飯呢,但看現在這情形,也只能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