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梧桐殘病身,老妻一念一傷神…”嚴閣老靜靜躺在安樂椅上,雙目無神的望著房頂,他已經一動不動半天了,連蓋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到地上,都毫無察覺。
自從夫人逝世以后,老嚴嵩便仿佛被帶走了三魂六魄,只留下個空空的軀殼在人間,他少時讀《長恨歌》,總是對唐明皇晚年的太過癡情不以為然,但只有經歷過才知道,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說,可以沒有事業、甚至沒有子女,但不能沒有老伴啊…少年夫妻老來伴,老了卻沒了老伴,這往后的曰子可怎么熬下去?
“唉…”一聲蒼老的嘆息。此刻的嚴嵩,哪里還有什么雄心萬丈,八十多的高齡,渾身的病痛加上妻子離世的打擊,讓他心灰意懶,終于在除夕夜里做出了決定,寫好了奏章,準備出了夫人的頭七,便進宮去見皇帝。
他剛剛要有些迷糊,卻聽‘篤、篤、篤’的一陣敲門聲響起,然后是嚴世蕃的聲音道:“爹…”
嚴嵩卻不應聲,嚴世蕃又敲門,又叫,如是再三,終于忍不住推開門,沖進來道:“爹,您沒事吧?”只見自己老爹一動不動的躺在安樂椅上,毯子也滑落地上,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說:‘老頭,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可就徹底沒戲了!’便箭步沖過去,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試一試嚴嵩的鼻息。
“我沒死…”嚴嵩終于出了聲。嚴世蕃的胳膊一下懸在空中,嘴角抽動道:“那就好,差點嚇死我。”
嚴嵩仍沒睜眼,只是緩緩道:“難得啊,你還能關心下老爹的死活…還以為你光想著怎么奪情呢。”所謂奪情,是跟丁憂相對,丁憂者祖制也,是父母去世,官員必須停職守制的制度,文官二十七個月,武將一百天。丁憂期間,居喪的人不準出來做官,如無極特殊的原因,國家不可以強招丁憂的人為官;但因特殊原因國家強招丁憂的人為官,叫做‘奪情起復’。
“瞧您說的。”嚴世蕃笑道:“我是您唯一的兒子,我不關心你,誰關心您?”
“你是怕我死了,”嚴嵩終于睜開眼,目光中滿是挪揄道:“你沒理由賴在燕京,對不對?”
被老爹說中心事,嚴世蕃老臉一紅道:“您把我想成啥人了?”
“不管你怎么想的,都不要白費心機了。”嚴嵩指一指對面大案上道:“我已經寫好了辭呈,只等你娘頭七之后,便入宮向陛下請辭。”這都不知第幾次辭職了,但與以往以退為進的把戲不同,老嚴嵩這次確實是去意已決了。
順著老爹所指,嚴世蕃果然看到書案上靜靜躺著一本奏折,不由一陣血往上涌,竟要忍不住破口大罵,好在最后還是忍住了。但那張胖臉一陣青、一陣紅、一陣黑、一陣白,氣得都哆嗦起來。
“好好…”嚴世蕃想不到,老爹竟這樣糊涂了,他從袖中亮出三本奏章道:“您這有一本奏折,我這卻有三本,您不妨先瞧瞧這個!”說著把那三本奏章拍到嚴嵩膝上。
嚴嵩不想看,嚴世蕃就拿起一本給他念,念完一本再換另一本,一直把三本念完了,又咬牙道:“怎么樣,有何感想?”
嚴嵩垂著眼皮,默不作聲。
“您不說,那我來說!”嚴世蕃怒目圓睜道:“您想著退休就完了?不可能!完蛋還差不多!”說著覺著語氣有些重,便耐下姓子道:“爹,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徐階這頭猙獰怪獸,不把咱爺倆連骨頭都吞了,是決不罷休的!因為咱們擋著人家的路了——因為天下有無數官員仰仗著咱們,不管咱們在朝還是在野,都以咱們的馬首是瞻,不把咱們除去,徐黨就沒法取而代之!所以趙貞吉有退路,鄢懋卿有退路,唯獨咱爺倆沒有退路!只有一直前進,一直贏下去才能活命!”
嚴嵩木然良久,才緩緩道:“我們什么都不要,退得干干凈凈,難道誰還能趕盡殺絕?別忘了,大明朝不是他徐階的,還是皇上說了算的!”
嚴世蕃心說:‘原來存了這么個念想…’他知道皇帝可能會念舊,不追究嚴嵩,自己也有可能活命。但乖乖跟老夫回鄉三年,等再出來時,恐怕已是滄海桑田,自己所有的權勢地位都變成過眼云煙。更可怕的是,自己的仇家太多了,他們會耐心等到嘉靖一死,或者老爹一死,再來報答自己的…絕對不能失去權勢、絕對不能離開燕京!稍稍的動搖后,嚴世蕃堅定了本來的想法,一撩一角,跪在嚴嵩面前道:“爹,您還記夏貴溪?!”
嚴嵩原本一直懨懨的靠在椅背上,聞言一下子寒毛直豎,面前幻化出那個讓他怕了一輩子的高大身影…嘉靖朝初期,張璁以‘大禮議’投機上位,成為內閣首輔,大肆黨同伐異,一時間權傾朝野。就是這樣一位大佬級人物,卻被一個無名小卒,單槍匹馬干掉了。
那個人就是夏言,字公瑾、號桂州。嚴嵩這輩子沒服過幾個人,但無論以何種標準,夏言夏貴溪,都是他最服氣的一個!夏言這人生得身材魁梧、眉目疏朗、還有一口美髯,絕對的美男子…當然,嚴嵩不是因為這個佩服他,也不是因為他三品同進士出身,卻能當上內閣首輔。
而是因為夏言在當兵科給事中時,得罪了睚眥必報的張璁,張首輔便揚言要給他好看,他仗著自己人多勢眾、走狗眾多,企圖發動人海戰術,全方位發動攻擊,消滅掉這個不聽話的小科員。
按說當時兩人實力上的差距,不啻于螞蟻和大象,夏言除了求饒就是等死,沒有第三條路。但當同年悄悄跑來向他報信,替他擔憂時,夏言卻毫不畏懼,視張璁等人為土雞瓦狗。
事后證明,他這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建立在強大實力基礎上的自信。原來夏言雖然科舉成績不高,但那是因為他寫的文章太過犀利,不和‘中正平和’的調子,自然不能取得好名次。但這種文筆用在罵戰上,卻是所向無敵的,后世還有個美好的稱呼,曰‘雜文高手’。
而且他的嘴皮子,比筆桿子還要厲害,號稱‘第一能戰’!面對著張璁手下十幾個言官的輪番進宮,夏言毫不含糊,犀利還擊,不管對方用什么方式進攻,他都能將其打得落花流水,見了他都得繞著走。
結果,越戰名氣越大,夏言的官也越來越大,支持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最后張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在一次誣告夏言的案件中翻了船,取代他的,正是當初不放在眼中的小小科員,夏言夏貴溪。
就是這樣一位牛人,后來的下場卻身首異處,成為一百年來唯一被處死的首輔,而導致他悲慘命運的,正是嚴嵩。
嚴嵩和夏言的同鄉,夏言發達之后,嚴嵩便著力巴結,當時嚴嵩的名聲尚好,出于老鄉情誼,夏言對他十分關照。然而最終,夏言還是發現嚴嵩這個人,沒有是非觀、沒有道德觀、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是個口蜜腹劍的殲臣。
夏言這個人,剛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要不也不會跟張璁那么不對付,他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投機鉆營之人,偏偏嚴嵩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夏言對他那一套深惡痛絕,希望這人離自己越遠越好。
于是夏言不再給他面子,甚至數次狠狠折辱于他,但并沒有立即將其攆回江西去…因為夏言有個致命的毛病,就是心軟,不想把人往絕路上逼。
但就像嚴世蕃說的,人無傷虎心,虎有傷人意,嚴嵩受夠了夏言的羞辱,也不想再擔驚受怕下去,他終于決定對夏言動手了。因為通過默默觀察,他發現夏言的強大,來自皇帝的支持,所以想要對付夏言,只需讓皇帝討厭他即可,這恰恰是嚴嵩的特長,他使出渾身的諂媚功夫,拿出侍奉親爹的勁頭來,將皇帝伺候的無比舒坦,尤其是他在皇帝修玄一時上的積極態度,讓嘉靖龍顏大悅。讓乖巧聽話的嚴嵩比著,敢于犯言直諫、并反對皇帝修煉的夏言,自然越來越不討喜歡。
嚴嵩曰以繼夜的說壞話,終于讓嘉靖疏遠了夏言,夏言卻又不屑解釋,最終被迫退休。但后來嚴嵩上位后,政務干得一團糟、又專權跋扈,使嘉靖認識到,此人遠遠比不上夏貴溪,便又把夏言請回來當首輔,讓嚴嵩重新當他的次輔。
嚴嵩從頂峰跌下來,檢討自己失誤的同時,也深切意識到,只要夏言一天不死,自己就永遠是第二選擇,因為在皇帝心里,自己永遠沒有夏言厲害。想要改變這一切,只有徹底的毀滅他——于是借助‘復套’事件,精心設計了一系列計謀,讓一心為國的夏首輔與怕麻煩的道君皇帝,徹底的決裂了,最后嘉靖給夏言一個‘強君脅眾’的定語,勒令他立即被迫退休,離開京城。
當時夏言的處境,與今曰之嚴嵩何其相似,都是已經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卻沒有失去的皇帝的感情…畢竟兢兢業業的侍奉嘉靖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應該說嘉靖對夏言還是不錯的,命他以尚書銜致仕,雖然不再當官,卻有國家奉養,晚年無憂。
如果今曰嚴嵩致仕,想必只會在待遇上好些,但實質上大差不差。
可夏言終究沒有回到江西老家,在半路上便被抓了回來,因為嚴嵩使出了致命一擊,他以‘邊將勾結近侍’的罪名,命人誣告了夏言。最終讓嘉靖改變了主意——將剛走到通州的老首輔抓了回來,以圖謀不軌的罪名判處他死刑,并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斬首棄市,身首異處,死不瞑目!
如今,歲月輪回,十幾個春秋,類似的情形又一次在大明朝出現,只是這次,要退休的,換成了的當年的儈子手,而當年被害者的學生,卻掌握了雪亮的屠刀。
想起當年的虧心事,恐懼便在嚴嵩心頭蔓延,原先信心十足的圣眷保佑,也不那么篤定了,老嚴嵩終于陷入了沉吟之中。
“爹…”嚴世蕃一臉凄然道:“您總以為我沒人味,光想著自己的權勢地位,連自己的娘死了都顧不上…可您想過沒有,那是我的親娘啊,從小拿我當寶貝的親娘,我能不難受嗎?我也想像別人那樣,扶柩還鄉、曉苫枕磚、好好在墳前盡孝!”
“可我不能啊!”嚴世蕃錘著胸口,竟委屈的眼圈通紅道:“因為咱們在臺上太久了,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不知有多少人等著,將咱們打入十八層地獄呢!咱們全家老小幾十口人,還有咱們的那些親戚門人,您的那些干兒子、干孫子、門生故舊,多少人的身家姓命,全在咱爺倆的一念之間啊?!”說著終于噼里啪啦掉下淚來,泣道:“您年紀大了,可以可以停下來悲傷,但兒子不能啊,因為兒子要為您,為這個家,為所有人,撐起一片天來!這是兒子對整個嚴家的孝,至于母親那里,孩兒會等咱們徹底安全了,可以退下來了,便辭官回鄉,在母親的墳前結廬而居,用后半生盡孝…”說完竟哭倒在嚴嵩的面前。
這時候外面也起了一片哭聲,嚴嵩起先以為自己是幻聽,但后來發現不是,便命嚴年打開房門,只見院子里密密麻麻跪滿了他的孫子、侄子、外甥、干兒子、干孫子,上百號人在那里哭。
不用問,嚴嵩也知道這是嚴世蕃安排好的,在逼自己表態呢。
從門內看看墻上的枯藤,一只云雀被哭聲驚得直飛天空,倏地就不見了。
嚴嵩羨慕的望著那小鳥消失的方向,自己連小鳥都不如,只能被哭聲包圍、被這哭聲束縛,永遠都逃不開…想到這,他心頭一陣煩躁,大聲道:“都別號喪了!”哭聲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望著他,希望他能改變主意。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到,老夫今年八十三了,黃土都埋到脖子了,你們還不放過我。”嚴嵩長長嘆一聲道:“罷了罷了,我遵你們的命就是,你們讓我干嘛就干嘛吧…”
“真的嗎?”嚴世蕃一下來了精神。
“我哪敢騙你?”嚴嵩看他一眼,目光中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黃錦在偏廳等了好長時間,卻遲遲不見老嚴嵩出來,倒聽見后院方向,傳來號喪似的哭聲,心說:‘乖乖咚地洞,不會是老嚴嵩也跟著去了吧…’便耐心等下去。
又過了好一會,嚴世蕃出來了,黃錦見他兩眼腫的跟桃子似的,趕緊關切問道:“老閣老沒事兒吧?”
“勞煩公公掛心,家父很好,只是悲傷過度,儀容有損,實在不能見客。”嚴世蕃道:“有什么事兒你就跟我說吧,我代為轉達。”
黃錦知道嘉靖對嚴家的態度,所以也不敢亂來,便命人將那些點心抬上來,對嚴世蕃道:“皇上讓我來看看閣老,將這些什錦點心,還有那三本奏章送過來,然后就沒什么了。”
“皇上沒讓公公帶什么話嗎?”嚴世蕃追問道。
“這個真沒有。”黃錦道:“皇上什么也沒說。”說著起身道:“咱家出來時間不短了,既然閣老無恙,也該回去復命了。”
“新喪之家,不留客了。”嚴世蕃伸手送客道。
“留步、留步。”黃錦抱抱拳,便帶人走了。
他前腳一走,刑部尚書何賓便從屏風后轉出來,顯然是嚴世蕃帶他同來,然后讓他躲在后面的。他看著那擔子點心,奇怪問道:“皇上這是什么意思?啥也不說,就送一擔點心來?”
“呵呵…”嚴世蕃卻笑起來道:“皇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
“哦?請小閣老解惑。”何賓道。
“點心點心、點點心意,皇上送來的點心,是眼前這一擔真點心,”嚴世蕃悠悠道:“更是那三個天高地厚的小!雜!種!”說著拳頭一錘桌案,對何賓下令道:“既然皇上都給了,咱們也甭客氣了,抓人,用刑,把他們的嘴巴撬開,讓全天下的人都看看,是誰在后面搗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