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新春大典,嘉靖帝回到西苑,臉色陰沉的快要滴下水來,那典禮上的雍容華貴蕩然無存,幾乎是惡狠狠的對跪在地上的陳洪道:“說,是怎么回事兒!”
陳洪早就嚇得六神無主,結結巴巴道:“奴婢回來后,便去找那東西,記得當時是讓隨堂太監放的,于是讓他帶著我去內庫取,就看見那包袱被丟在角落,已經落上厚厚的一層灰了,顯然是從沒人碰過…”別看他話都說不成一塊,言語間卻全是為自己推托之意。
嘉靖身為腹黑大老板,怎能看不穿他這點小心思,冷哼一聲道:“休說那些沒用的,朕只要結果!”
“是、是…”陳洪趕緊應聲道:“奴婢過去打開包袱,便捧著那水晶匣子往外走,出來院子里,隨堂太監便失聲叫道:‘如意碎了’,奴婢低頭一看,果然見那如意碎成了三段…”
“好好的如意,怎么會碎了呢?”嘉靖厲聲問道:“是誰弄碎的?”那玩意完好的時候,他不覺著珍惜,可一碎了,心里就雜草叢生,覺著是什么不好的征兆。
陳洪重重叩首道:“主子明鑒,當初奴婢接過來時,還是好好的,然后就交給隨堂太監放在內庫保存…然后奴婢便被主子關了禁閉,才剛放出來,實在不知道啊。”這話一出,好么,沈默的嫌疑直接洗脫了。
陳洪當然不想為沈默開脫,可他清楚記得,當初沈默高舉著那水晶匣子時,里面的如意還是完整的;加上當時他心不在焉,光想著趕進去謹身精舍,所以就沒有按規矩、按常識、按道理的再次查看…當然,沈默當時已經做好了,只要他一打開包袱,就將那東西摔到地上,大叫‘陳洪搶東西了’的準備…因為一時的大意,他沒有被當場栽贓,但這顆炸彈不過延時而已,其后果,也就是從兩敗俱傷,變成他一人獨自享用。現在檢查的是自己,接手的也是自己,如果說沈默有嫌疑,那他的責任第一個跑不了。
陳洪可以入選年度悲情人物了。曾經有個不惹是非的機會擺在他面前,他卻稀里糊涂的錯過了。直到麻煩纏身,他才追悔莫急,想說:‘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將其仔仔細細檢查幾遍。如果一定要加上次數限制,我希望是,一萬遍啊一萬遍。’
但世上沒有賣后悔藥的,陳洪也不可能再回到去年的那一天了,他只能默默吞下這枚苦果,也等于幫沈默過了關。
“那就是庫里的問題了?”嘉靖果然被他拐到岔路上,心煩意亂的揮揮手道:“給朕徹查此事,是誰打碎的如意,查不出來的話,就一起領罪!”
“是…”陳洪無奈之中,又有一絲慶幸,好歹沒有讓黃錦去查,不然自己的隊伍非得被整嘩啦了。
所有人都以為陳洪要倒霉,他卻僅被臭罵一頓,便安然過關,這讓很多人看不明白,難道年前剛被皇上打殘了的陳洪,又得圣眷若斯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嘉靖對下面人的心思門清,自然不能讓死對頭去查陳洪了,不然還怎么平衡內廷的勢力?他不是不想殺人,只是不符合自己的布置罷了。
雖然如此,嘉靖還是憋了一肚子氣,黃錦乖巧的端了一盆溫水過來,浸熱了毛巾,小聲道:“主子溫溫臉,解解乏吧。”
嘉靖微微頷首,黃錦便將毛巾擰干了,展平了,小心敷在皇帝的臉上,那溫熱濕潤的感覺,讓一夜未睡,至今沒合眼的嘉靖皇帝,終于感到了放松,喃喃道:“這里面加了什么?”
“沒敢亂加,就加了點紅棗汁。”黃錦小聲道:“這是奴婢跟蘇州人學的,他們喜歡這樣解乏。”
“唔,不錯…”嘉靖緩緩點頭,許久不說話。
黃錦以為他睡著了,便想躡手躡腳的退下,誰知手還沒碰到毛巾,卻聽嘉靖幽幽道:“你相信命嗎?”
黃錦愕然道:“命?”
“對,命…”嘉靖仿佛在對他解說,又仿佛自言自語道:“儒家是信命的,孔子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佛家更是信命,他們勸人修來世,正是認為今世乃前世之果,早已在出生的一刻注定。”頓一頓,嘉靖揭下面上的白巾,遞給黃錦道:“換一塊。”
黃錦一邊又浸了一片,一邊輕聲道:“主子不是常說,道家修長生,為的逆天改命嗎?這樣看來,道家是不信命的。”
嘉靖緩緩搖頭道:“癡人啊,若不是信命在先,又何必苦求逆天改命呢?”
“這么說,主子也是信命的了?”黃錦小聲道。
嘉靖頓一頓,回到原先的問題道:“你信嗎?”
“奴婢當然是信的。”黃錦笑道:“好比奴婢吧,生就在個小山村里,爹娘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所以奴婢一生下來,就注定了不能讀書當官、也沒有別的出路;又因為家里孩子多,才會被賣掉。”說著辛酸的要掉淚道:“但奴才命中注定要服侍皇上,所以才會被李公公相中了,買回安陸王府,遇上主子這樣的好主子,才過上了錦衣玉食、人模狗樣的曰子,您說奴婢能不信命嗎?”
“命中注定…”嘉靖長嘆一口氣道:“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奴婢覺著是這意思。”黃錦輕聲道。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嘉靖緩緩念叨著這句話,終于沉沉睡去,不一會兒便打起了呼嚕。
黃錦小心琢磨這句話,覺著似乎是說景王,但也可能是說裕王,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只好端著盆子悄然退下了。
嘉靖整整睡了一個白天,直到天黑才醒過來,吃了幾個栗子面的小點心,喝了碗小米桂花粥,便感覺恢復了精神,對黃錦道:“把那些賀表拿來。”他就是喜歡看賀表,明知是空話、套話,卻樂此不疲,甚至覺著是人生一大享受。
黃錦便帶人將滿滿一箱子賀表拿來,嘉靖問道:“在京官員都上了嗎?”
“回主子,都上了,連嚴閣老父子也沒缺。”黃錦笑道:“臣子們祝愿皇上福壽安康的心愿,是什么也擋不住的。”
“小嘴真會說話…”嘉靖睡了一覺,也將那些心事拋到腦后,指著那箱子道:“打開,都搬到朕這來。”
“得令。”黃錦便將一摞摞賀表搬出來,擱到嘉靖帝的床邊。
皇帝看賀表,雖然說是樂此不疲,但也不是饑不擇食,對于那些書法不工的、辭藻不華麗的、贊頌沒新意的,他只是略略掃過,罵一聲‘狗放屁’,便丟到一邊去了。只有三者兼具的,他才會仔細欣賞,反復閱讀,甚至還會圈點勾畫…當然這種情況是極少的,一旦誰的文章能得此青睞,那恭喜了,加官進爵近在眼前。
所以明知是鬼話連篇的馬匹文章,可一眾夢想得皇上眷顧的官員,還是寫得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用心程度甚至超過了考進士時。無奈拍馬屁這東西,你得有天分才行,不只是用心才行。
比如沈默和張居正,不可謂不用心,在嘉靖看來,文章固然寫得好,卻總少那么幾分靈姓,所以只能算是不錯;倒是徐渭的文章,總讓嘉靖扼腕,點評道:“要是拿出寫《白鹿雙表》一半的力氣,他就能列入絕頂高手之列。”
向來保持在絕頂高手行列的,有徐階、袁煒、嚴訥、李春芳四人,他們的青詞寫得好,馬屁拍得妙,所以嘉靖一看是這幾個人的賀表,就立刻來了精神,道:“妙文來了,妙文來了。”果然這次四人不失水準,都捧得皇帝渾身舒坦,尤其是袁煒的文章,更是讓嘉靖龍顏大悅,甚至提起筆來,將其中一段駢文摘抄下來,準備讓他寫成對聯,掛在精舍中。
只見上聯是‘洛水玄龜初獻瑞,陰數九,陽數九,九九八十一數,數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誠有感’;下聯是:‘岐山丹鳳兩呈祥,雄鳴六,雌鳴六,六六三十六聲,聲聞于天,天生嘉靖皇帝,萬壽無疆。’
“多好的文章啊!”嘉靖不住點頭,笑瞇了眼道:“這個袁煒確實是人才,可惜朕不能升他的官,便賜他麒麟服、賞百金,蔭一子為錦衣衛千戶吧。”麒麟服是公侯伯的服飾,袁煒以二品而服,可謂是莫大的殊榮,便只因一片馬匹文章得到了。
但無論如何,見皇帝這么開心,黃錦也是高興的,心說:‘今晚應該好對付了…’作為皇帝的服務人員,他也壓力很大,過年都撈不著休息,還得時刻緊繃著心弦,就盼著能輕松一下。
快活的時間總是飛快流逝,不知不覺三更鼓響,黃錦小聲道:“主子,今晚就看到這吧,咱們等明兒再看。”
“唔…”嘉靖也覺著兩眼發酸,但仍然意猶未盡道:“再看最后三份。”說著目光在一大堆尚未看完的奏章里尋索,便看到一本藍色封皮的,他不由皺起眉來道:“用這么素的面子,這人好不懂規矩。”便信手拿起,先看了看名字,原來是刑科給事中吳時來的折子,不由笑道:“我說嘛,原來是狗都不理的言官。”
他原本只打算一瀏覽,便丟到一邊,誰知只看了一眼,便愣在那里了。
只見那有力的銀鉤鐵劃間,沒有他見慣了奴顏卑膝、諛詞如潮,只有一聲聲驚雷般的控訴,控訴權相嚴嵩‘朋殲罔上、竊主權威’,控訴其子嚴世藩‘頤指公卿,奴視將帥’,控訴其黨羽‘剝民膏以營私利,虛官帑以實權門’,高呼‘今邊事不振由于軍困,軍困由于官邪,官邪由于執政之好貨。若不除去嚴嵩父子,陛下雖宵旰憂勞,邊事終不可為也!’,強烈懇請皇帝‘除惡務本’!
黃錦只見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堪,握著奏本的手也青筋突起,終于將其重重拍在桌上,從牙縫中迸出兩個字道:“混賬!”
屋里的宮人,聞言趕緊跪在地上,黃錦陪笑安慰道:“皇上息怒啊,息怒,今兒可是大年初一,可發不得火。”
“有人存心讓朕不痛快!”嘉靖提高聲調道:“讓朕怎么息怒!”說著把吳時來的奏本便甩到了黃錦的臉上。
黃錦趕緊打開一眼,不由也是哎呦一聲,道:“好膽大的一人啊。”
“給我找,”嘉靖一腳踢翻那些尚未看過的奏本道:“看看里面還有沒這樣的東西,把那些狗東西全都找出來!”
黃錦只好帶著人跪在地上翻找開來,嘉靖則氣得歪在靠枕上,直直的望著一盞宮燈,兩眼中放射出幽怨的光。
就這樣到了五更天,滿頭大汗的黃錦小聲稟告道:“主子,找完了。”
“有嗎?”嘉靖也不敢他,冷冷問道。
“有…但是不多。”黃錦小聲道:“就兩本。”
“你還想有幾本?”嘉靖狠狠瞪他一眼,拿過那兩本奏章掃兩眼,見內容大同小異,便煩躁的丟回去道:“眼里還有沒有朕,難道朕的話已經沒人聽了嗎?”黃錦縮著脖子,不敢接話。
過了很久,嘉靖才發完了火,對黃錦道:“你把這三本奏章,送到嚴嵩府上,問問他…”說到這,嘉靖才想起老頭剛剛死了夫人,嘆口氣道:“你去看看他,再帶一擔御膳房的什錦點心,什么也別說了,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是。”黃錦小聲應下,見天快亮了,趕緊去后面廚房,命人把點心備好,待宮門一開,便領著兩個挑擔的小太監,往西長安街上的嚴嵩府上去了。
嚴家新喪,門上對聯是藍色的,燈籠也是白色的,寫著‘嚴府’的匾額,也被白綢扎成的大花遮住了,迎客的門子,也都是一身重孝,見穿著大紅蟒衣的公公來了,倒也不敢怠慢,趕緊上前恭迎。
黃錦道明來意,門子便請他里面進,過不一會兒,嚴嵩的孫子、嚴世蕃的兒子嚴鴻便出來,只見他披麻戴孝、身心憔悴,朝黃公公行禮道:“祖母新喪,寒家失禮了。”
“大公子節哀。”黃錦還禮道:“咱家先給老夫人上柱香吧。”
嚴鴻便將黃錦領進正廳,偌大的相府正廳,已經成了老夫人的靈堂。
黃錦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賢孫磕頭還禮,他才找出嚴鴻出來,輕聲問道:“皇上讓咱家來看看老閣老,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
嚴鴻小聲道:“爺爺悲傷過度,這幾曰茶飯不思,一直歪在那里,也不知能不能見客。”明顯是嚴嵩有吩咐,來客一律不見。
“是有重要的事情。”黃錦也不用欽差壓人,只是將那三本奏章從袖中掏出來,遞給嚴鴻道:“給你爺爺看看,我在這兒等著,好歹回個話,我也好回宮覆命。”
嚴鴻意識到問題嚴重,點點頭道:“公公請偏廳用茶,我這就拿給爺爺看。”
“去吧。”黃錦和藹的笑笑,嚴鴻便拿著那三個奏本,快步往后院去了。
為免睹物思人,孫子們將嚴嵩從主臥房請到了西暖房中,離著垂花門有一段距離,嚴鴻走著走著,突然聽一個聲音道:“走這么快干什么?”
他趕緊止住腳步,行禮道:“爹…”原來叫住他的,正是嚴世蕃。
嚴世蕃看不慣嚴鴻的木訥,嚴鴻也看不慣嚴世蕃的荒銀無度,所以父子倆的關系并不融洽,甚至有些冷漠。嚴世蕃上下打量著自己的兒子道:“手里拿的什么東西?”
“幾本奏章。”嚴鴻小聲道:“宮里的黃公公拿來的,說給爺爺看看。”
“越來越不像話了!”嚴世蕃呵斥道:“不是說過,什么事情都要請示我嗎?你有沒有把我這個老子放在眼里?”
嚴鴻癟癟嘴道:“本想先給爺爺看了,再去告訴爹爹的。”
“哼!”嚴世蕃不悅道:“你爺爺老了,心情又不好,少去麻煩他。”說著伸手道:“拿來!”
嚴鴻只好將三本奏章遞給嚴世蕃。
嚴世蕃隨開一本,看的他大驚失色、汗如雨下;但看到第二本,臉色便恢復了正常;當看到第三本,竟然面露喜色道:“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我真是愛死這三個寶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