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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上的座椅,還從沒這樣擺過。江河海牙屏風下的大案后,坐著內閣首輔大人,他的左右各擺著一張低矮些的案臺,分別坐著刑部尚書和提刑司的大太監,再往下,左側兩張桌子后,坐著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右邊的一張桌子后,坐著錦衣衛的指揮使;再往下,坐著他們各自的副職,面前擺著筆墨紙硯,顯然干的是書記官的活。
如此豪華的陣容,只為審訊一個小小的五品郎中,這在大明朝還沒有先例,恐怕兩千年來也是頭一次。
所以把這個案子稱為‘天下第一案’,毫不為過。
在座的諸位大人,已經預見到,審訊將是十分困難的,但他們萬萬想不到,僅僅為了怎么進門,就能爭執到這個份上,不僅明爭,還有暗斗。所有人都暗自凜然,天下人的眼睛都盯著呢,大勢之下,個人的榮辱浮沉,全在一念、一言、一行之間。
唯獨海瑞背對大堂,無動于衷的坐在門檻上,仿佛一切爭執都跟他無關一樣,只將目光投注于藍天之上、流云之間,竟冒出個念頭道:,也不知我死之后,靈魂化為流云,能不能飄回瓊州,永遠陪在娘親身邊…
就在人人各懷心事時,正門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紫衣太監轉眼就跑到了大堂前,杵稍喘勻了氣,便道:“上諭,海瑞的罪過,本朝未見,歷朝歷代也未見,不適用于《大明律》之條例,著其戴鎖受審,不得有誤。”
眾人趕忙接旨,那吳太監像打了雞血似的,朝海瑞得意笑道:“聽見了吧,還有什么說的?快爬進來吧。”
海瑞方才接旨跪下,現在撐著地費力的站起身來,望著小人得志的吳太監,淡淡道:“本官拒絕。”
“你憑什么拒絕?”吳太監眼睛瞪得老大,心說你吃了熊心豹子膽?
“官員乃朝廷之體統,個人榮辱是小,卻不能失了朝廷的臉面。”海瑞沉聲道:“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學狗爬,損了朝廷臉面呢?”
“好利的一張嘴哇。”吳太監氣極反笑,望向徐階道:“徐閣老,您也聽見了,對這種狂餑之徒,該怎么辦吧?”他想逼徐階對海瑞動刑。
“他說的也有些道理。”徐階慢吞吞道:“皇上只說讓他戴枷受審,卻沒讓他爬進來。”
吳太監心說,這不廢話嗎?皇帝再荒唐,也不可能下旨讓人爬進來吧?想到這,索性把皮球踢給徐階:“那您說怎么辦?不審了?”
“他只要還沒革職,就得顧及朝廷的臉面,公公說是不是?”徐階表情淡定的望著他,吳太監稀里糊涂的就點了點頭,徐階便輕輕一揮手道:“把他拖進來。”
還沒等黃光升發號施令,侍立在大堂門口的兩名六品主事,便跨步上前,搶在番子的前面,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們的動作都沒法跟‘拖’朕系起來,應該換成‘架’才對。
無論是‘拖’還是‘架’海瑞都被弄進大堂上了。
吳太監氣得鼻子都歪了,不敢朝大人物發火,只好對那兩個小官施威道:“好啊,你們很好,都叫什么名字?”
兩個六品主事毫無懼色,大聲通名道:“我叫趙錦!”“我叫馮恩!”
“好!好!好!”吳太監連說了三個,好,字,又對自己的書記官道:“記下來!”
費盡周折,終于各就各位了。眾大人打量著這個一本驚天下的怪物,發現他貌不驚人,消瘦矮小,只是一雙眼睛亮得癟人。
黃光升深吸口氣,一拍驚堂木,道:“升堂!”
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有節奏的敲擊地面,低唱道:“威…武…”
趁著威勢起來,黃光升道:“請吳公公宣旨。”
吳太監便起身道:“上諭,著內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司、鎮撫司戶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頓一頓道:“一定要嚴懲這個狂悖犯上、誹謗圣譽的逆賊!”六個衙門的副官不約而同提起筆,在卷宗上記錄,誰也不知道皇帝會看哪一份或哪幾份,全看也說不定,所以前是一絲不芶。
黃光升尚未說話,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開腔道:“敢問吳公公,您那最后一句,真走出自上諭嗎?”
“這個。”吳太監不悅道:“這是咱家的期許,朱大人有什么意見?”
朱衡因為得罪了陳洪,壯年被發配到的南京,虛擲了十幾年的光影,因而深惡太監,雖然口氣仍然不緊不慢:“上諭是叫我們來論這個海瑞的罪,還沒開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我看就用不著再審了吧。”但能把人活活氣死。
吳太監算是明白了,今天千刀萬劍都是朝自已頭上招呼,當然自已只是代人受過,他們真正想對付的,是自己的主子!想到這,他拉下臉來,沉聲道:“咱家何時把他的罪定了?”
“你剛說了他是‘狂悖犯上、誹謗圣譽’,現在就不認了?”朱衡也沉聲道。
“咱家這樣說,也不是定罪。”吳太監哼一聲道:“咱家只是發表一下看法,沒那么嚴重吧?”
“既然圣命是會審,就得依照《大明律》來。”朱衡道:“先問案后定罪。”
“皇上說了,海瑞的罪超出了《大明律》的條文。”吳太監這下抓著要害了,對朱衡道:“你卻還要依著《大明律》來,莫非是要抗旨?”
朱衡性情剛烈,當場就動了真火道:“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就是《大明律》,若不按照《大明律》來,我們不知應該怎么審案,依憑什么定罪?!”說著就要撂挑子道:“要不我們退堂,吳公公按照你的辦法來吧!”
吳太監倒想那樣,可現在什么場合?而且問訊記錄還要明發天下,他當即就不會了,望著滿堂唯一個好人徐階道:“徐閣老,你說怎么辦?”
徐階這才開口,慢吞吞道:“圣諭要聽,《大明律》也要遵守,兩頭兼顧吧。”老首輔將來致仕了,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營生…專業和稀泥。
黃光升望著首輔的眼睛,雖一時不能完全領會他的意思,但自己的立場不能變,咳嗽一聲,對堂下道:“依《大明律》問案條例,官員未行革職前,應坐著受審。”說著一揮手道:“來人,給他搬一條板凳來。”
吳太監又不滿了,但再反對的話,自己都膩味了,索性不去管他,不過仍大聲對自己的,書記官,道:“記下來,是黃部堂賜得坐!”
黃光升嘴角抽了抽,但沒有分辨,而是冷不丁重重一拍驚堂木道:“開審吧!”吳太監沒提放,嚇得一哆嗦,不由小聲啐道:“討厭!”
海瑞坐在一條長登上,身上的負擔終于輕了些,他輕輕活動著手腕和脖頸,腰桿卻挺得筆直…在旁人看來,是他傲氣凜然,其實他是有苦自知,稍微一彎,就痛得要斷掉一樣。
黃光升看看徐階,意思是您老先講兩句?徐階卻微閉著眼睛,沒有一點要出聲的想法。
看來只能自己來,他朝海瑞問話道:“堂下所坐的可是海瑞?”
“正是在下。”海瑞正色答道。
“知道為什么受審嗎?”黃光升問。
“不知道。”海瑞淡淡道。
“放肆…”黃光升低喝一聲,道:“拒不認罪于事無補。”說著目光飄過堂上:“在座諸位都看過了你那道奏疏,確實是…太惡劣了。”
“何止是惡劣!”雖然知道自己討人厭,但吳太監該說還得說,誰讓司禮大擋們都老奸巨猾的不來呢?要是他也不吭聲,誰替皇上表明立場?遂大聲道:“海瑞,你身為臣子,卻寫一道狂犬吠日、誓罵君父的奏疏,實在是大逆不道!”說著望向眾大人道:“諸位對這個也有異議嗎?”
見沒人吭聲,他得意洋洋的住了嘴,這就給整場定了調子,下面怎么玩花樣,也不可能偏的太遠了。
“為什么要上這樣一道疏?”黃光升暗嘆口氣,進入正題道。
“既然諸位都看過那篇奏疏,應該還記得,下官開篇名義說的很清楚”,雖然身體虛弱,海瑞的聲音卻十分洪亮道:“上這道疏是為了‘正君道,明臣職,求萬世治安事。’”
“好大的口氣。”吳太監哂笑一聲道:“又要正君道,又要明臣職,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你有什么職權來管?還口口聲聲明臣職,誰給你權力管六部九卿了,管天下大事了?”越說越氣道:“還竟敢字字句句、指斥誓罵皇上,這就是你的臣職嗎?!”
海瑞不看他,望向黃光升,黃光升輕咳一聲道:“回答吳公公的話。”
“圣人曰,諫行言聽、君臣之道。太祖嘗曰:臣職在諍諫,無容靜默。”海瑞這才開口道:“直言勸諫,是為臣的天職,海瑞官雖小,卻亦是為臣者,有何不能言?”
“滿朝諸公,御史言官在前,輪得著你個不相干的戶部郎中進言了嗎!”吳太監冷笑道:“我看你就是喪心病狂,為邀直名而已!”
“呵呵,喪心病狂,為邀直名。”海瑞面上閃過一絲悲涼道:“比起在座諸公,我海瑞確實位卑官微。而且還有一條,我只是個舉人出身,滿朝官員,哪個不是兩榜進士,天子門生?按說都比我更有資格勸諫皇帝。”說著他又抬頭昂然道:“大明朝這些年來,年年國庫虧空,北方災荒不斷,那么多流民災民餓拜滿地,朝廷卻撫恤乏力,東南、西南、西北、東北,民亂如湯如沸,更不消說,北面蒙古人鐵騎兇猛、南方wo寇余焰未盡了。明白說一句,這大明朝已是沉疴在身,岌岌可危了!”頓一頓,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海瑞自進京以來,親眼所見皇上一意玄修、大興土木,寵信方士、荒誕怠政。而襄襄諸公,清者以,明哲保身,為要,噤聲不言。濁者一味順諛,趁機捏刮,我大明哪里還有錢賑災打仗?”
“這些事情,人人心知肚明,卻人人緘口不言!”海瑞目光炯炯的望著眾大人道:“海瑞無心仕途、但既然食君之祿、就當盡為臣之職。現在天子有了過失,勸諫乃為臣者職責所在,既然諸位大人不言,那就由小臣來說!”
眾大人被他說得面紅耳赤,那些面前擺著卷宗的,便低頭奮筆疾書,借以掩飾臉上的尷尬。那些正堂官們沒東西掩飾,只能把臉緊繃著,擺出一副肅穆的神情。但心中一樣的百味雜陳,有些人甚至想為海瑞喝彩,當然只能是想想作罷…
“不要說那些道聽途說的大道理!”吳太監繃不住了,道:“你一個小小的官員,根本不知真仒相細節,一味空談而已。”
“那就說點我知道的真仒相細節。”海瑞能讓他唬住了?言辭鋒利道:“我是戶部云南清吏司的主事,手里有一切與云南相關的賬目。就單舉一例吧…說著他指指大堂上的棟梁道:…”為皇上修兩宮兩觀,還有那個玉芝壇,所用的棟梁,大都是從云南的深山運到京城。一根的花費是多少,不知諸公有沒有關心過?”
眾人就是知道也不會吱聲,海瑞也沒指望有人回答自己,他帶著怒氣的聲音在大堂上回響道:“戶部賬上明確記載,一根棟梁所耗費官常,竟達白銀五萬兩之巨!沿途死傷民工多達百余人!”
“這么多錢?”有幾個不明真仒相的大人,忍不住出聲道:“怎么可能呢?”五萬兩是什么概念?能建一座宏偉的王府了。
“就是這個錢。”海瑞沉痛道:“上下盤錄、層層扒皮,不敢細說,一問就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落地!”說著深深吸口氣道:“諸位大人,我海瑞上這道疏,不受任何人指使,只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這天下的百姓蒼生啊,”
大堂上安靜極了,只有海瑞的鏗鏘之言,余音繞梁!
見所有人都被海瑞鎮住,徐階不得不開口了,他緩緩道:“你有些夸大其詞、危言聳聽了。國事艱危,乃是由天災人禍、方方面面因素導致的,怎能都歸罪于陛下和百官呢?”頓一頓道:“誰說皇上和朝廷不管子民了?市舶司來了款子,都是先撥給戶部,濟著賑災用。這個難道你不知道?”頓一頓道:“國事艱難,君臣和衷共濟、一點點扭轉過來才是正辦,而不是火氣沖天罵一通,這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一番話聽起來是在指責海瑞,但不乏回護之意。
“閣老說的正是。”海瑞正色道:“我大明要想走出危機,唯一的出路就是君臣和衷共濟,但前提是陛下放棄修玄,重新振作,正如罪員疏中所言‘陛下天質英斷,睿識絕人,可為堯、舜,可為禹、湯、文、武’,‘百廢俱舉,皆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
聽了這話,徐階雖仍面不改色,但其實老懷甚慰,他一直以為這海瑞是塊臭石頭,只知一味死硬,卻沒想到也是有靈性的,還知道婉轉回旋。
“這么說你認罪了?”聽到他終于稱自己為‘罪員’,吳太監激動起來道。
“只要陛下能放棄修玄,重新振作。”海瑞沒有絲毫改變道。
問詢至此,其實已經沒什么好說的了,但也不能這樣就了結,皇帝肯定要罵娘的。黃光升只好拿一些常規的問題充數道:“寫這道疏,可與人合謀?事先給他人看過嗎?”
“難道黃部堂尚書,還要先跟人商量嗎?”海瑞垂下眼瞼,淡淡道:“沒有任何人看過。”
“有人指使嗎?”吳太監又問道。
“我又不是聽人使喚的奴婢,誰能指使得了我?”海瑞依舊冷淡道。
“你…”吳太監自取其辱,氣得直拍桌子道:“實在是太放肆了!徐閣老,還有諸公,你們都看到了,此人之狂悖囂惡,亙古未有!奴婢以為,不動三木,此案便無法審結,皇上那里萬難回復!!”
徐階這時必須正面回答了,他輕捋胡須道:“海瑞之言行,著實難以理喻。
但他是欽犯,動刑與否非我等臣子可決,…說著砸嘔嘴道:“還是請示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