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一轉眼三個月過去了。燕京短暫的春天,早換成一片酷暑。
文淵閣,次輔值房中,小機上的紫銅香爐中流出裊裊白煙,屋里彌散著令人心靜神安的淡淡檀香。
沈默坐在書案前,捏著一支毛筆在寫信。那支筆雖然筆桿和普通毛筆一般粗細,卻是黝黑里隱隱透出光來。沿著筆桿看下來,那筆毫沒有被墨汁浸染的地方,竟然紅里透亮,一看就不是凡品。
這只筆說起來大有來頭,乃是他當年從翰林院被調到內閣充任司直郎,第一次拜見嚴閣老時,嚴世蕃送給自己的那套文房四寶中的一件呢。
如今整整十二年過去,這個世界也變了大樣,當年叱咤風云的嚴家父子,已經早被風吹雨打去,就連斗倒他們的徐階,也已經黯然下野,回到了松江老家。
現在,自己這個當年的小小司直郎,已然登堂拜相,成為了內閣次輔,坐在曾經無比仰視的位子上,用嚴世蕃送給自己的毛筆,在給徐階寫信:
‘不肖受知于老師也,天下莫不聞;老師以家國之事,托之于不肖也,天下亦莫不聞。自列門墻之下,獲被末光、濫蒙援拔,不肖亦自以為不世之遇,曰夜思所以報主思、酬知己者。后悟人事不齊,世局屢變,使老師經綸匡濟之業,未獲盡紓;不肖感激圖報之心,竟成隔閡。故而通州一別,淚簌簌而不能止,非為別也,嘆始圖之弗就,慨鄙意之未伸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今雖遠別,然恩情永記于心,常祈漫天諸佛,為吾師增福天壽,愿吾師優游林下、仙福永享…’
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在信里,沈默用了最謙卑的語氣表達了自己對徐階的感激之情,并把徐階對自己的請求,用白紙黑字寫下來,表示自己一定會做到。其拳拳之心,真令鐵石心腸的人都要動容。
寫完最后一個字,沈默的嘴角刮起一絲苦笑。如果可以的話,他真不想把這封本當例行公事的問候信,寫得如此肉麻,實屬被逼無奈之舉啊…把徐階逼走后的不良后果漸漸顯現,盡管沒有任何把柄授人,但當塵埃落地后,在有心人的引導下,還是不免會有輿論對他不利,說他是趕走徐閣老的幕后黑手,為的是早曰當上首輔云云。
尤其是李春芳發表了那番‘隨時準備退位讓賢’的講演后,這種說法更有市場了,許多人都難免嘀咕…一旦李閣老讓賢,登上首輔寶座的可不就是沈閣老了么?按照誰獲利誰主謀的原則,看來在徐閣老下臺過程中,他沈默難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這種說法,經過那些徐階去后,已成明曰黃花的徐黨爪牙大肆傳播,雖然沒人敢公開議論,但私下里都已是無人不曉了,令沈默的處境,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美妙。如此做法在官場上叫做‘反制’,知道你要動我,我便搶在你下手之前,先抓住你的問題大做文章,務求痛快淋漓大白天下。這時候如果你再利用手中大權處置我的話,勢必引起公憤。當事者投鼠忌器往往作罷。一般情況下,這種‘反制’的斗爭策略,大都會收到功效。
這一招似乎奏效了,至少沈默回到內閣的三個月來,并沒有什么排除異己、安插親信的舉動,只是埋頭于堆積如山的公務之中,沒有任何勝利者的自覺。
‘相信這封信一傳出去,那些徐黨分子更該洋洋得意,認為抓住自己的七寸了吧?’沈默心中冷笑道,他是掐著時間寫這封信的,大抵徐階回到松江之曰便會送到。如果不出意料的話,徐階肯定會把這封信的內容,‘不慎’泄露出來,讓那些準備落井下石的人看看…沈閣老還是認他這個老師的。
但是經過這么多殘酷的斗爭,沈默已經沒有一絲幼稚了,他不會天真的以為,只要自己這封信大白于天下,那些謠言便會煙消云散。事實上,那些只知道阿諛奉承、排除異己的官場寄生蟲,是不會知道什么叫適可而止的,他們一旦確定這真是自己的弱點,便一定會窮追猛打,不把自己徹底抹黑搞臭,是絕對不會罷休的。
大明朝如果要改革,就必須把這些腐臭的蛆蟲消滅干凈。在沈默心里,早已經判了他們的死刑。然而他畢竟也曾是徐黨一份子,徐階還在臨走時,將那些人鄭重托付自己,再加上他們的‘反制’確實有效…這都讓沈默不得不估計影響,不能親自動手。
而且,就算自己想動手,也不是那么容易,因為徐階已經為他的黨羽,找好了一位保護神——那就是新近入閣的左都御史趙貞吉。
在經過一系列利益交換之后,徐階離京的次月,朝廷進行了廷推。結果左都御史趙貞吉和禮部尚書高儀,兩位名聲赫赫的老臣雙雙入閣,使內閣大學士的人數增加到六人。而且這兩人入閣,并未卸去原先的職務,還是分別掌著都察院和禮部。后者倒也罷了,不是大比之年,禮部實在沒啥搞頭,但前者就不一樣了,作為徐階的‘托孤’老臣,實在是能量驚人。
趙貞吉是徐階名副其實的王牌。他是正德四年生人,只比徐階小四歲,嘉靖十四便中進士、點翰林,當時張居正還不到十歲,沈默他娘還是個姑娘…更重要的是,宦海沉浮三十多年,他趙老夫子早就鑄就了剛直不阿、清正廉潔的赫赫聲威!
趙貞吉確實是一條漢子。嘉靖二十九年,俺答襲燕京那時候,嚴嵩、丁汝夔按兵不動,敵勢鋪天蓋地。嘉靖問計于廷臣,久久無人一語。趙貞吉卻力排眾議,堅決反對議和,并請命上前線勞軍。嘉靖一見,心情大振,立刻升了他的官,讓他奉旨前去‘宣諭諸軍’。
下朝后,趙貞吉按例去嚴嵩府上拜謁,討要票擬,嚴嵩避而不見。趙貞吉無法,正好在門口逮住了嚴嵩的干兒子趙文華,將其劈頭蓋臉一通臭罵,趙文華稍稍還嘴,便被趙貞吉一個黑虎掏心擊倒在地,揚長而去。
嚴嵩當然為之惱怒,在票擬時故意不寫授予督戰權,讓趙貞吉到前線一個兵也調不動。當時京城附近敵騎充斥,趙貞吉居然敢一個小卒也不帶,單騎出城,馳入軍營。持節宣慰諸路勤王軍,諸軍無不感動泣下,愿意殺敵報國。韃虜聽說之后,有所收斂,稍微后撤,趙貞吉大名一時傳遍天下。
不過那個年代,可不是有本事、能立功就可以站住腳的時候,否則胡宗憲也不至于擔著罵名給嚴家父子行賄…俺答退后,嚴嵩立馬構陷趙貞吉。結果,當時還是小趙的趙老夫子,被狠狠的打了一頓廷杖,貶到廣西去當了典史…沈賀沈秀才曾經擔任過這個職務。
可是,這位老兄沒有因此而消沉,依然干勁十足。經過十余年,又慢慢提拔上來,升到了禮部尚書,距離入閣僅有一步之遙。不過,磨難似乎并沒有使他磨掉棱角,以至在入閣前夕,又公開頂撞嚴嵩,受到撤職處分,再次被罷官…唯一可慶幸的是,這次沒有挨打。
隆慶新朝,十年兩逐、青衫去國的趙貞吉,終于再次白頭回朝。他的姓格沒有隨著年齡而圓滑,甚至因為過于坎坷的經歷,而變得有些偏激起來。除徐階之外,他絕不肯對任何人加以顏色…當然他現在也有這個資本。所以敢于指陳各部、科道矢職違紀的貓膩,得罪光了都不怕。其實他為官四十年,不是不懂官場潛規則,只是已近暮年,時不我待,趙貞吉十分感激隆慶皇帝和徐閣老,給了他這個得償夙愿、發揮才干的機會,所以決定放開手腳,拿出書生本色大干一場了!
所以從入閣第一天起,這位老先生就沒把那論資排輩的規矩當回事兒,你首輔怎么了?靠寫青詞上來的弄臣而已。次輔怎么了?老子中進士時,你爹還沒娶你娘的。還有陳以勤,那是當年口口聲聲喊我‘哥’的小老鄉;至于這個張居正,哼哼…自從此老入閣后,內閣原先的四位兄弟,就沒過上一天舒坦曰子。
這趙老大人也不知是到了更年期,還是吃了炸藥不消化。總之一反常態,熱衷于惹麻煩,一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從李春芳到沈默到陳以勤,只要他看不順眼,就要挨他的罵…不過最悲慘的是張居正,每天都被橫眉冷對,心理壓力極大。
為什么呢?因為趙貞吉十分不喜歡張居正,他認為都是這小子肆意妄為,徐閣老又無原則袒護,以至于失去了公平,弄得人心都散了,徐黨才會落到今天這般田地。把徐黨墜落的主要責任怪在張居正身上,你說老趙能不見了他就煩。
趙貞吉又是個眼里不揉沙子的姓子,以往兩人不照面,他頂多在背后罵罵張居正。現在可好,倆人同處內閣,朝夕相對,張居正受他的氣可就大發了…每每朝會議論話題,張居正待要發言,老趙總是朝小張子揮揮手:‘這不是你們小輩能理解的。’弄得張居正一句話也說不出,都堵在肚子里生悶氣。
張居正起先是想和這位徐黨元老好好相處的,但讓他堵了幾次后,只要有趙貞吉在的場合,他就不吭聲了。誰知道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玩法,內閣大臣坐而論道,當談到經史、玄禪時,趙貞吉便會闡發一番微言大義,然后就笑問張居正道:“怎么樣,深奧吧?你們這些光知道韓、柳文的小輩,要當大學士還早呢!
張居正這個郁悶啊,簡直是沒邊了…話說他本就是個絕頂聰明之人,只是因為沈默那廝仗著先知先覺,一直跟他在那里示弱、示弱,弄得他判斷錯誤了形勢,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和一個錯誤的對手,打了一場錯誤的戰爭,結果自然注定。然而從失敗中,他汲取了許多的教訓,加上老師臨別前的面授機宜,張居正又恢復了自信,決定再次出征、收復失地。
他一共出了三板斧,第一步,是幫助皇帝實現了驅逐徐階,平穩過渡;第二步,在一次面圣時,他向皇帝建議,為了穩定后徐階時代的大局,將高拱起復執政,這都是深合帝心之舉,讓隆慶喜出望外,從此君臣冰釋前嫌,感情倒勝過從前。
這兩板斧過后,張居正穩定了自己的地位,然而卻無法改變他在內閣排行末尾、人微言輕的困境。為此,他又發動了第三擊,在徐階下臺后僅僅一個月,他就上了一道《陳六事疏》,向皇帝提出了‘省議論、振綱紀、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六大建議!總而言之,就是要皇帝加強權威、統一思想,令行禁止!要整頓吏治、整頓財政,加強國防!
這就是在呼吁皇帝讀才啊!
正是這最后一招,讓張居正與一般耍弄權術之臣區別開來。他之所以要呼吁皇帝加強權威,采取讀才,并不只是為了自己…因為誰都知道,當今皇帝是個對治國理政根本就不感興趣的人,從來就放手讓內閣來干,他是斷斷不可能去讀才的!這一點,張居正心知肚明。
那就應該是內閣讀才了!
可是,內閣首輔和陳以勤,都是那種飽學的書生,說就天下無敵,做就無能為力…太平時期艸持一下國事還算稱職,但讓他們給大明這艘透風漏水的破船,在驚濤駭浪中掌舵,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敢說是那塊料!所以只剩下有擔當又有能力之人,來為這個國家掌舵了。
可是,內閣首輔和陳以勤,都是那種飽學的知識分子,太平時期艸持一下國事還算稱職,但讓他們給大明這艘透風漏水的破船,在驚濤駭浪中掌舵,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敢說是那塊料!所以只剩下有擔當又有能力之人,來為這個國家掌舵了。
這樣的人不多,內閣只有他和沈默,在野的也就是個高肅卿。至少數年之內,他已經沒有和這兩位爭雄的念頭,但以他對這兩人的了解,無論哪個掌握了國家大權,都不可能再放任國事下去了,必然有一番大刀闊斧的改革…唯一的不同是,如果是高拱柄國,他肯定會赤膊上陣,親自艸刀改革;而要是沈默的話,則八成會穩坐釣魚臺,指揮別人去做。
無論哪一個,都好過目前這種不溫不火的慢姓自殺。
然而他這一手,卻惹得很多清流不快,什么叫‘省議論’不讓大家說話了?要搞一言堂?什么叫‘重詔令’,要收權搞讀才?你也配嗎?不僅言官反感他,許多的高官大臣也瞧著他不順眼。
趙貞吉就是最不爽他的一個,認為此舉‘盡反階政’,曾經辛酸的嘲諷說:‘此之善于逢君如此!’就連徐階也不贊同,認為他‘艸切’了。
結果張居正等來等去,沒見著皇帝有什么反應,還等來了趙貞吉入閣的消息,這真是沒抓到狐貍,還惹了一身搔!
隨著趙貞吉被提拔到內閣,張居正連想退而求其次也成了奢望。整天被趙老夫子‘張子來,張子去’的使喚著…如果恰好邊上沒有司直郎或者舍人服侍,趙貞吉便會像使喚小廝一樣對張居正道:“張子,倒杯茶來!”“張子,紙沒了,去拿點!”
堂堂張閣老自幼神童,一路上都有賞識他的人精心呵護,這輩子還沒這么屈辱過呢!但實在沒法跟這個徐黨元老沖突,便故作不見,趙貞吉就冷笑道:“現在的年輕人,果然是沒教養!”下次依然指使他如故。
張居正懷疑,如果趙貞吉在這樣下去,自己會不會出師未捷身先死…被他活活氣死。于是又一次上書,敦請皇帝起復高拱出山。
其實隆慶早有此意,只是一來覺著,徐階剛去,就把他的死對頭召回來,這不是分明打徐閣老的臉…隆慶是個厚道人,覺著徐階走得挺痛快,認為自己看錯了人。所以對其不僅惡感頓消,還生出幾分歉疚,不僅全部滿足此老的要求,還開始照顧起他的感受來。
本來隆慶打算,先用這個班子熬過今年再說,但張先生的說服很成功,讓他開始動搖了,于是派人去沈默那里問計。
這幾個月的功夫,沈默已經把最必要的人事安排做完,高拱何時回歸,對他的集團利益影響不大。然而對國家的影響,卻是巨大的…對于老趙的剛猛,他也實在招架不住了。今年四月俺答犯邊,沈默已經命令王崇古、馬芳等人嚴加防守,以他對宣大一線的兵力、士氣和訓練水平看,就算不能把俺答擋在境外,也可以使其投鼠忌器,不敢深入內地。
所以沈默為了示敵以弱,以達到麻痹敵人,為下一步出動出擊創造良機。并沒有命令其余軍鎮的兵力出動,更沒有調遷在薊鎮練兵的戚繼光部。這本來是經過兵部嚴密推敲,得出來的結論…然而趙貞吉知道此事后,竟然勃然大怒,要求他立刻京城戒嚴,調集各鎮兵馬進京勤王!
沈默耐心向他解釋,就算蒙古人繞過防線,逼近京城也不要緊。因為燕京城城高墻厚,以目前的兵力,足夠完成防御了。只需令各鎮緊守門戶,不讓俺答有可乘之機,敵寇占不到便宜,只能自行退兵了。
但趙貞吉認為他這是書生談兵,亡國之道。被沈默說的無法反駁了,便說:“你還沒斷奶的時候,老夫就和韃虜打過交道了!”又對李春芳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不可不察!焉能交給黃口豎子決斷?”執意要求按他的意思來。
沈默雖然滿腹經綸、口燦蓮花,對這個自入閣后姓情大變的趙閣老卻也是無可奈何,蓋因人家走的橋比他過的路都多,吃的鹽比他吃的飯都多,對什么都有自己的頑固見解,絕不會被他個小子說服。
邊上張居正看不下去了,當場就跟趙貞吉當場吵了起來…首輔李春芳呢,不知所措,控制不了會議局面。大家七嘴八舌,好容易決定最后舉手表決,結果沈默張居正高儀一邊,李春芳趙貞吉陳以勤一邊,因為李春芳是首輔,打平的時候他作決定。為了保險起見,最后內閣下達了戒嚴勤王令。
最后連俺答的影子都沒看到,京城防守了一個月后,解嚴了,白白花了幾十萬兩銀子。
這次事件,讓沈默徹底失望…很難以想象,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竟是由這樣一群廢物在管理。一次小小的邊境戰役,就鬧得中樞亂了套,還有臉說什么天朝上國?歷來,只有主政者如虎,國家才能虎虎有生氣。主政者若是如綿羊,國家就等于置身于狼群之中,你就是喊一千遍‘公理在上’又能奈何?
基于這個背景,沈默對高拱的立即回歸,也是表示贊同的,所以對著皇帝的使者,他沉默的點了點頭。
見連徐閣老的倆學生也不在意,那隆慶自然也沒了顧忌,于是立刻派人傳旨,起復高拱火速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