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巫醫覺醒。
會客廳中,海瑞和沈默相對而坐。
見他輕輕合上辭呈,擱在桌上,海瑞低聲問道:“中堂可以批準了吧?”
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辭呈上緩緩輕磕,只是凝視著海瑞,沒有馬上回答。
海瑞也目視著他,眼神中充滿了堅決。
對視片刻,沈默終于開口了:“你的辭呈里有一句,‘我本漁樵盂諸野’,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高適的詩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場的,就是一個‘虛’字,這時見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卻扯到什么唐詩上,登時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對立情緒解決不了問題,只能耐著姓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適,高適是個愛民的官,這是他在做縣令時寫的詩。”沈默便悠悠背誦道:“我本漁樵盂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后,他深深地望著海瑞道:“這也是你的心聲吧?”
海瑞從他那悲楚的聲調,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覺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將自己比高適,起意在‘厭官’,破題在‘愛民’兩字上,同調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臉色不由緩和了許多道:“中堂大人謬贊了。”
“不是謬贊,至少你這對百姓這份心,絕不亞于高常侍。”沈默搖搖頭,懇切道:“你海剛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這樣的官,風氣便將為之一正。為了給天下的讀書人樹個榜樣,你也不能辭官啊!”
原來是要樹立個榜樣…這也許才是對方不放自己離開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著對方,一時難以措辭。
“我已經吩咐瓊州府,妥善奉養老夫人,沒有特別的理由,”沈默的手指從那辭呈上離開道:“朝廷是不會放一個好官離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堅決,但態度沒有軟化,輕吸口氣低聲道:“中堂應該知道‘滄浪之水’…”
“…”沈默面上浮現復雜的表情,沉默了許久方緩緩道:“剛峰兄,你錯了。”
聽沈默喚自己‘剛峰兄’,海瑞一下被觸動了衷腸,頓時回想起曾經的那些崢嶸歲月,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但嘴上仍倔強道:“請中堂賜教。”
“世易時移,古人的一些觀點,是不能用在現時的。”沈默聲音凝重道:“‘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自取之也。’這是圣人說的不錯。但那是在東周戰亂之時,諸侯并起,所謂‘春秋無義戰’,是以君子處世,遇治則仕,遇亂則隱,無可厚非!”頓一頓,他充滿感情道:“我大明朝現在天下一統,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變得比黃河還要渾濁,哪里還有清水?神州大地幾無一片凈土,億萬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要是像你這樣視百姓饑寒如自己饑寒的好官,都不愿意再為百姓奉獻,稍不順心便要辭官歸隱,不說江山社稷,奈天下蒼生若何?!”
這一番話,讓海瑞心里,昔曰那個憂國憂民、敢當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鮮活起來…在沈默離開蘇州,進京為官之后,他就感覺對方變了,變得不再銳意進取、而是穩字當頭;不再善惡分明,而是和光同塵。后來發生的一切,都讓海瑞愈發相信,自己曾經十分欣賞,認為是大明未來棟梁的沈大人,終于迷失在京城官場這個大染缸中,徹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這一認知讓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漸漸疏遠起來…當初那封《與沈拙言絕交書》,雖然初衷是為了保護他,但其中并不是沒有海瑞的真實感情!
失望、失望、還是失望,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對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聽他說出這番話來,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來名臣亦不過如此。這是此人的心里話嗎?難道自己一直以來都誤會他了?海瑞對沈默的印象,再次動搖起來。
長久的沉默后,海瑞深深嘆息一聲,抬起頭來對沈默道:“大人的話說到這份上,海瑞再要堅持己見的話,就是偏執了…”沈默的臉上剛要露出高興的表情,卻又聽他道:“我的辭呈可以收回,但有一個問題,必須要請教中堂,如果不把這件事弄清楚,這個朝廷我是不會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問。”沈默微微頷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會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這個淋漓不盡的態度,實在讓人不快。但那些問題已經亙在他心里半年了,總要有個解答,便悶聲道:“第一個問題是,胡宗憲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審,”沈默淡淡道:“為什么反過來問我?”
“因為案子審到這里,所有的線索都被掐斷了。”海瑞緩緩道:“但根據已經被處決的萬倫招供,他說在最后一次審訊前,胡宗憲就已經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從刑具上掰下來的利齒。”
“竟有此事?”沈默面無表情道:“為何不繼續查下去?”
“卑職說過,所有的線索都斷了。”海瑞雙目如劍般,緊緊盯著沈默道:“當天參與審訊的所有東廠番子,全都被鎮撫司的人格殺當場,那珰頭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萬倫僥幸留下條命來。而那曰審訊的刑具也已經找不到了…”對于這種大案,單憑口供都是孤證不立的,只有兩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證物證俱在,才能定案。
“你是懷疑有人在殺人滅口,湮滅證據,企圖掩蓋真相?”面對著海瑞的逼視,沈默依然面不改色道。
“不錯。”海瑞點頭道:“一切都太刻意了,讓人很難不產生這樣的聯想。”
“那就查下去!”沈默沉聲道。
“朝廷已經蓋棺定論,萬倫也被斬首,最后一個知情人都沒了,還怎么查?”海瑞突然怒氣勃發道:“也不是沒有辦法,請中堂幫我請旨,傳喚鎮撫司相關人等!”
面對著海瑞的咄咄逼人,沈默苦笑一聲道:“給這個案子結案的,是我的老師,前任首輔徐閣老,現在他人剛走,我就要翻案,讓天下人怎么看我這個當學生的?”
“難道兩榜進士,取得都是鄉愿嗎?!”海瑞怒視著沈默道:“敢問中堂大人,是個人的感情重要,還是天理良心、朝廷尊嚴重要?!”
沈默被海瑞問得一時語塞,他的目光移開了海瑞的面孔,怔怔地望著窗外,好久才嘆了一聲道:“我知道,你是信不過我的…”
“卑職正是信得過中堂,才會問您這個問題。”海瑞聞言也不禁動容道:“我不知道這個案子背后涉及了多少神仙打架。但我知道,當初那些人發動這個案子,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并不是為了一個半瞎的胡宗憲,而是為了打擊中堂大人您。”頓一頓,他的聲音壓低道:“卑職聽到些許浮言,說胡宗憲一死,是給中堂解了難,竟然懷疑起,是您在背后下得手。卑職相信不是您,所以才請您力主把他的死因調查清楚,還天下人一個真相!自然也不會再有人污蔑于您…”這番話十分體現海瑞的進步,放在十年前,他剛剛到蘇州當知縣的時候,可是決計說不出這種旁敲側擊、逼人入彀的話來的。
沈默果然被他問得無話可說,沉默在那里許久,才輕輕搖頭道:“我無法答應你。”
海瑞急了,道:“中堂難道不想讓胡大帥瞑目九泉之下,不想讓自己洗刷嫌疑?!”
“剛峰兄,你執念了…”沈默深吸口氣道:“這世上有些事,是沒有真相的。”
“我不相信!”海瑞悶聲道:“真相永遠都在,就看你有沒有勇氣揭開了!”
沈默又嘆口氣道:“你把自己看得過重了…”
海瑞一怔。
便聽他近似殘酷道:“你是個一身正氣之人,天不怕地不怕,為了查案敢于抗上。可真要抗上,你這個區區四品少卿能抗得過誰?去年冬里,你之所以能查出些震動朝野的東西來,那是因為上面有人要用它震動朝廷。如果上面不想查,你到現在也不知道滕祥和孟沖,到底長什么樣子!又怎么能破案?”
海瑞被沈默的真話刺痛了,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捏著扶手,手背的青筋都要爆起來了,雙目圓瞪著沈默,很難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震驚?憤怒?亦或是被戳破真相后的自嘲?數月以來,一直縈于胸懷的那股無力無趣之感,又一次占據心田,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道:“中堂大人說的是,這也是我為何執意請辭的原因…所謂真相,就是你們這些部閣大臣任意捏造的四不像。你想讓它像什么,它就像什么,不像也像。”說著兩眼通紅,聲音哽咽道:“這個朝廷,就是被你們這些無視國法天理,一味只按自己的想法行事的大人們,給搞亂了風氣。上行下效,這大明朝上下都不講王法,只把大人們的意思當王法,我海瑞就算是獬豸降世,又有什么用?不過是你們裝點門面的擺設而已!還不如掛冠而去,也好給國家省下一份俸祿!”
海瑞的錚錚之言,也把沈默深深刺痛了,他微微抬頭,舉目望著房頂,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方才紅著眼睛望著一臉決絕的海剛峰道:“在你的眼里,這世界就是非黑即白,但其實你錯了,這黑與白的中間,其實還有一片灰色,”說著自嘲的笑笑道:“而這世上多半棘手的事情,都要在這段灰色地帶里來解決。因為這世上的事情,越是復雜,就越是說不清對錯,而是善中有惡、對錯參半,你只能尋求一種,也許并不合法,卻更合理的方法來解決…”
這也算一個答案…至少是沈默的真實心跡。其實海瑞并不是執著于案件的真相,而是想弄清上位者的心思,如果在玩弄了國法后,還沾沾自喜,毫無懺悔之意,那徹底決裂了。自己非得豁出去,也要把這個案件捅破天,讓這些無恥之徒難以在朝廷容身!
現在沈默的表現,雖然不能讓他完全滿意,但至少說明對方還有羞恥感和是非觀,這樣的人就壞不到哪去,至少不會罔顧百姓和國家…若是他再下臺,換上一個興許更不靠譜,對大明并不是好事。
“中堂大人教訓的是…”于是海瑞淡淡道:“我海剛峰是不懂事,永遠適應不了這個是非顛倒的官場…”
沈默嘆一聲,剛要說話,卻見他一抬手道:“但您說的對,我這樣一走了之,并不是忠誠之舉,所以如果您一定要留我,可以。”
沈默知道他還有下文,便抿著嘴唇聽他接著道:“只是請務必把我調出京城,哪怕當個知縣,能守護一方百姓就行。”
“可以…”這已經是時下最好的選擇了,沈默點點頭道:“你想去哪里做官?”
“隨便…”海瑞淡淡道:“就像中堂所說,兩京一十三省,哪里還有凈土,百姓都在受苦…”
“我知道了,”沈默又點下頭道:“你回去吧,此事我會跟吏部打招呼的。”
“那卑職就回去等調令了。”海瑞站起身來,朝沈默深深一揖道:“大人,請保重!”
沈默卻一把扶住他,緊緊握著他的手臂,聲音發顫,目光中竟透著一絲乞求道:“莫非我又要失去…一個朋友?”
“…”那一刻,海瑞竟然一下子懂了沈默,緩緩搖頭道:“如果中堂不嫌卑職高攀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