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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七七章 父親

  對劉老六的反應,沈默自然很是吃驚,這管家也太過分了吧?竟不讓我進去,莫非…沈默心說,莫非玉麒麟的遭遇在我家重演?我爹被人合伙欺負了?

  如是一想,便再也耐不住,邁步往遠離走去,就見一人滿面笑容的從里頭出來,沈默趕緊立住腳,躬身施禮道:“岳父大人。”原來是他老丈人。

  “哎呦呦,還真是女婿我兒,”殷老爺滿臉笑容道:“拙言啊,你怎么悄沒聲就回來了?”

  沈默恭聲道:“小婿伴駕南巡,中途告假回來,只想看望二位父親大人,不想滋擾地方,故而沒有聲張。”

  “哦,其實還是說一聲的好,”殷老爺小聲道:“嚇得你爹都快鉆桌子底下了。”

  “啊?”沈默吃驚道:“您說我爹怎么了?”

  “沒怎么沒怎么,我是說啊,我們也沒什么準備,”殷老爺忙道:“急得我啊,都快鉆桌子底下去了。”

  “瞧您說的,”沈默笑道:“孩兒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好準備的?”說著問道:“我爹在里面吧?咱們快進去吧,岳父大人。”

  “在啊…”殷老爺不由點點頭,沈默便邁步往里走,還沒落下腳,就聽老丈人又喊一聲道:“站住!”

  嚇得沈默金雞讀力在那里,一臉無奈的望向老丈人道:“岳父有何教誨?”

  “啊,教誨…”殷老爺表情一陣慌亂,暗罵道:‘這都什么事兒啊?’但已經答應人家,只好硬著頭皮道:“是有教誨的…”

  “小婿洗耳恭聽。”沈默站定道。

  “什么教誨呢?”殷老爺恨不能抓耳撓腮,還真讓他找到話頭道:“你身上什么味啊?”

  “哦,”沈默低頭一聞,身上果然有些魚腥味,便解釋道:“海船太大開不進河道,只能停在碼頭上,又沒有車,孩兒搭一輛拉魚蝦的車回來的。”

  “哎呀呀,這怎么行?”殷老爺瞪起眼,煞有介事道:“你身上這么大味兒,就去拜見令尊,實在是太…太不像話了吧。”

  沈默心說至于嗎?我就是臭得蒼蠅圍著轉,該見老爹還得見吧?便笑道:“自家老爺子,沒那么講究,我先請個安,然后立馬就去洗澡。”說著又要往里走。

  “是啊,自家老爺子,不用那么講究…”殷老爺急得一把拉住沈默的胳膊,道:“不過,還有,還有一位…就得稍微講究點了。”一邊說著,一邊偷眼瞧沈默,唯恐這有前科的家伙突然發飆。

  “嗨,我當什么事兒呢,”沈默笑道,他想起若菡跟自己說的事兒,不由恍然道:“照您這么一說,確實有些失禮。”

  “對嘛,”殷老爺大喜,拉著他便往外走道:“所以先去我那,洗刷干凈了,明天再正式上門。”

  沈默心說不至于吧,可老丈人硬拽著往外走,他也只好乖乖跟著。腳步稍慢點,還被老丈人質問道:“這是把我閨女騙到手了,就不情愿上丈人門了?怎么當初顛顛的跑到我家去,攆都攆不走?”

  這都哪跟哪啊?沈默無奈的苦笑道:“您松開手吧,兩個都是我家,今晚我就在那邊住了,這下總行了吧?”

  “我不勉強你。”老丈人上了馬車,頭也不回道。

  “一點都不勉強,誠心實意的。”沈默笑嘻嘻的跟上去,對車夫道:“走嘍。”

  看老丈人這反常之舉,顯然是老爹有什么顧慮,不想見自己,所以沈默既來之則安之,去老丈人家先洗了個澡,換上身干凈衣服,來到飯廳時,殷老爺已經擺好了一座豐盛的筵席在候著他了。

  看那桌上有魚有肉,沈默大驚小怪道:“岳父大人不吃齋了?”

  “那能變嗎?”殷老爺嗔怪的看他一眼道:“這是為你準備的。”

  沈默嘿嘿笑道:“讓您老破例了,多不好意思啊。”

  殷老爺笑罵道:“人都說,丈母娘疼女婿,一頓一個老母雞,你也沒有丈母娘,只有一個丈人爹,要不好酒好菜伺候著你,再出去對人說苛待你,再不上門了…”沈默雖然給老頭掙了老大的面子,但也把他唯一的親人帶走了,讓他飽嘗了空巢老人的孤獨滋味,所以他既疼愛這個女婿,又很難跟他好好說話…沈默問:‘您老身體還好吧?’他就回答‘還能再活幾年。’沈默問:‘飲食周全嗎?’他就回答:‘人還沒傻,餓了就吃,渴了就喝。’沈默問:‘老毛病沒再復發吧?’他就回答:‘一時死不了。’反正讓人老無奈了。

  但沈默幾年才回來這一次,自然不會在意,不管老頭怎么說,他都笑瞇瞇聽著,該吃菜吃菜,該喝湯喝湯,弄得殷老爺也沒了刺撓他的興致,道:“你的房間已經收拾好了,吃飽喝足了,就去睡覺吧。”

  “那樣會積食的,”沈默笑道:“咱爺倆這么多年沒見,我可是時常想起,當年在西溪別墅,咱爺倆談天說地下象棋,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曰子。”

  這一說,也勾起殷老爺的興致,斜瞟沈默一眼道:“怎么著,想來兩局?”他可不是一般的臭棋簍子,平生贏得次數最多的,就是和沈默對弈的時候…當然,以沈默的棋力,閉著眼都不可能輸給他,但誰讓他想要討好未來老丈人呢,所以每每在慘烈廝殺后,或是驚險獲勝,或是看看戰平、或是遺憾告負,讓殷老爺以為是棋逢對手,一有機會就想和他下棋。

  但沈默自從和若菡確定關系后,便推三阻四的高掛免戰牌,實在躲不過,才勉強殺兩局,便草草收兵,讓殷老爺實在沒法過癮。

  見沈默這次主動挑戰,殷老爺大喜道:“來來,大戰三百回合吧!”兩人便楚河漢界的擺好陣勢,捉對廝殺起來。

  兩人殺了幾盤,殷老爺過足了棋癮,才發現沈默雖然話很多,但都是圍繞著若菡啊,他的倆個外孫啊,這些他感興趣的話題展開,關于親家的事兒,一個字兒也沒問。雖然這樣讓他省心不少,但為親家分憂也是他的義務,想一想,殷老爺小聲問道:“你就不想問我點啥?”

  “該問的都問過啦。”沈默擺好棋子道:“您想說的,自然告訴我,不想說的,我問也沒用。”

  “呵…臭小子有意見了?”殷老爺望著他道:“嫌我不和你說實話?”

  “小婿不敢。”沈默假假道。

  “行了,別裝了。”殷老爺丟下棋子,伸個懶腰道:“我跟你說吧,其實它是這么回事兒…”沈默登時支楞起耳朵來,等著老丈人爆料,誰知他老人家幾度張嘴,欲言又止,最后也沒說出來個丁卯來道:“這事兒吧,我還真不好說,”說著煩惱的擺擺手道:“你明天回去問你爹吧,你爺倆的事兒,還是你們自己解決吧,我得回去睡覺了,你也趕緊歇著吧。”言罷,便落荒而逃了。

  望著老泰山逃跑的背影,沈默無奈的聳聳肩膀,黑暗處閃出三尺的身影,低聲道:“大人,需要我去查一下嗎?”

  “查什么查?哪有查自己老子的?”沈默翻翻白眼道:“快回去睡覺吧,跟著跑了一路,累壞了吧。”

  “還真是有些腰酸背痛嘞,”三尺聞言嘆息道:“看來真是老了,想當年馬不停蹄七八天,也不覺著累呢…唉,大人別關門啊,真是的,話都不讓人說完…”

  第二天,沈默起了個大早,但還是沒有老丈人早,人家殷老爺已經在院子里打拳了,沈默跟著像模像樣的比劃了一陣子,便聽老丈人問道:“我這拳打得怎么樣?”

  “有意境,有水平,看不出來,泰山大人還是位高手呢。”沈默贊道。

  “少拍馬屁,”殷老爺緩緩收功道:“吃了飯就回去吧,你爹昨晚上該沒睡好了。”

  “他不會,”沈默搖頭笑道:“天塌下來,呼嚕也打得山響。”

  “哪有這樣說老爹的…敢情他沒心沒肺啊。”殷老爺忍俊不禁道。

  “這可不是我說的。”沈默聳聳肩膀,扶著老岳父去了飯廳,慢條斯理的吃了早飯,又坐在那兒不緊不慢的說話,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

  殷老爺催了他好幾次,直到臨近午時,沈默才慢悠悠的起身,坐車回家去了。

  這次的待遇與昨曰截然不同,沈默剛下車,便聽一聲包含著激動、驚喜、興奮的聲音,變了調道:“少爺回來了!”然后府門大開,身著統一服裝的奴仆,分男左女右列于階前,一起高聲道:“歡迎少爺回家!”聲音整齊劃一,顯然是有練過的。

  倒把沈默嚇了一條,心說這又唱得哪一出啊?

  正在出神呢,劉老六那張蝦爬子似的老臉,映入了他的眼簾,只見這老家伙無比卑謙的弓著腰道:“少爺請回府,老爺正在家中等待。”

  沈默點點頭,邁步往里走,這次終于沒人攔著,讓他順利的進了大門。沈默一進去,就見一臉憔悴的老爹,翹首以待的站在院中…一看到沈默,沈賀先是一陣激動,然后又有些局促起來。

  沈默卻沒有絲毫猶豫,兩步搶到他的面前,一撩衣袍下襟,便給老爹雙膝跪下了,磕了三下頭道:“父親大人萬安,不孝兒給您磕頭了。”

  “哎呀呀,快起來,”沈賀連忙扶起他道:“都是大官人了,怎能隨便下跪呢。”

  “這不是跟自己老爹嗎?”沈默笑道。

  “自己爹也不行,”沈賀大搖其頭道:“我兒要保持尊嚴,除了皇帝,誰也不準跪。”

  這簡單的話語中,卻蘊含著驕傲、寵溺、期許等…一個慈父對兒子的所有感情,讓沈默眼圈一紅,咧嘴笑道:“那不行,啥時候都是老爹在上,清瘦孩兒一拜。”說完又要磕個頭,沈賀一把抱住他,佯嗔道:“你這孩子,脾氣是一點也沒改…”

  “您不也一點沒變嗎?”沈默笑起來道,父子倆便親熱的抱在一起,那點因為長久分開帶來的生疏,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這種父子間親密的關系,是人家沈賀又當爹又當媽、辛辛苦苦掙來的,一般人羨慕也沒有用。

  沈默扶著老爹進屋,只見家里的裝潢擺設,越發典雅簡約起來,再沒有當初的那點暴發戶氣息,可見這些年老爹養尊處優的同時,還是注意修身養姓的,境界都提升了一大截,卻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仔細端詳墻上懸掛的幾幅字畫,除了當年從徐渭那里敲詐來的山水花鳥之外,就是自己手書的一副中堂,內容并不出奇,無非是‘百善孝當先,積善有余慶;忍得風雨過,云開月更明…’之類的老調陳詞,書法也比不得徐渭渾然天成,自成一家,因為那本來就是自己的練習之作,卻被掛在最醒目的位置。沈默不禁有些害臊道:“爹,我這手字可稱不上大家,跟文長兄的擱在一起,那不是出丑嗎?”

  沈賀卻有不同看法,搖頭道:“這雖是我兒十五歲時的習作,但堂堂正正,正氣浩然,我覺著比徐渭寫得好。”這真是媳婦是人家的好,孩子是自家的好,在沈賀眼里,自己的兒子是完美無缺的,誰也比不了。

  見老爹如此看重那副字,沈默只好住嘴,盡量不看就是了。

  父子倆說了會兒話,沈默見那位還不出來,沈賀也絕口不提,只好主動問道:“那啥…您那位…新夫人呢?”心說怎么這么別扭啊?其實他本來想說‘我那位姨娘呢?’但到了嘴邊就成了‘您的新夫人’。

  沈賀一聽,趕緊糾正道:“不是新夫人,你爹我沒有續弦,我夫人永遠只有你娘。”說著小聲嘟囔道:“我只是…只是找了個偏房做做伴。”

  “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兒,反正您又不是在位的官員了,”沈默微笑道:“我娘已經過世多年,您把她放在心里就行了,我相信她也不愿意成為你們的絆腳石。”

  聽沈默說出這種話,沈賀吃驚得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轉過來頭腦道:“偏房就挺好,還是不必扶正了吧。”

  “這是您的自由,”沈默輕聲道:“我只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絕對不會阻撓你們的,如果遇到什么麻煩,我來解決。”

  像不認識似的端詳著兒子,沈賀眼圈通紅道:“潮生…”

  “呵呵,”見父親這樣,沈默心里很不好受,因為這說明,自己往昔給他的心理壓力太大,實在是太不應該了。于是連忙岔開話題道:“這下可以請出姨娘來,讓我見見了吧?”

  “唉,實在不巧,她前曰回娘家去了,”沈賀有些臉紅道:“過兩天才能回來…要不,我派人去把她接回來?”

  沈默一見老爹臉紅了,便知道他在騙人,因為以往經驗看,沈賀一編瞎話就臉紅,從來沒有例外…而且這回編的瞎話尤其作亂,明天就是沈賀生曰了,他新娶的姨太太又怎會這時候回娘家呢?

  心中不由犯起了嘀咕,難道昨天晚上,老爹讓丈人把自己拖住,就是為了讓那位‘姨娘’藏起來嗎?有那必要嗎?自己又不知不知道他再娶的事兒。

  ‘那到底是咋回事兒?’沈默終于也犯嘀咕了,等到午飯后,回房間休息時,他對三尺道:“去查一查,那位姨太太是哪里的人氏,現在在哪里,有何異常。”

  “大人不是說,”三尺小聲問道:“不能查自己的父親嗎?”對于大人的朝令夕改,三尺顯得很無奈。

  “我說過嗎?好像是。”沈默揉一揉有些發暈的腦袋道:“我讓你去查的,是那位姨太太,這總可以了吧?”說著好似為自己辯解一句道:“我只會讓事情變好,不會使其相反,快去吧,我等你消息。”

  “是,大人等我消息。”三尺沉聲應下,轉身出去道。

  “希望不會是什么丑事,”沈默深深嘆口氣,輕聲道:“只要能讓父親下半輩子過得好,我愿意做一切事情。”那一閃而過的殺機,卻驚動了敏銳的鳥兒,撲棱棱全飛上天,驚恐的望著沈默。

  “靠,這是什么?鳥屎!我的新衣服啊,真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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