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城悠悠千年,一直是綠水晶瑩,粉墻黛瓦;石橋飛架,輕舟穿梭,一切都是那么優雅,就連人們的說話聲、叫賣聲、嬉戲聲、唱戲聲,都透著股子悠閑、安定的味道,仿佛千年來都沒改變過它的節奏。
這里的人們享受這種安逸的生活,但也會覺有些乏味,總感到缺乏些新鮮感似的。但今天人們不會乏味,因為他們遇到新鮮事兒了,準確說…是城里來了個新鮮人。
當那人一出現在城中,就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因為他的樣貌,著實迥異于人們曰常所見——高大的個子,服飾卻與中國的讀書人沒有區別,只是他的頭發是人們從未見過的金黃色,眼睛是藍色的,鼻梁很高、特別的高;眼窩很深,目光炯炯有神,這形象確實是人們前所未見的。
大家遠遠的圍攏上來,紛紛猜測他是何方神圣,反正一定不是中土人士,但就在此時,更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個金發碧眼的異國人,竟然說起來說起了中國話,那和藹可親、彬彬有禮的神態,如同一塊磁鐵,陡然間就將大家吸引住了…只聽他說的是:“大家好,我叫沙勿略,來自歐羅巴的西班牙…”
這人正是沙勿略,按照他去世后披露的曰記看,他在船上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問明紹興城的方向出發了。雖然來大明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一直只在上海城內活動,而且據說上海才建成幾年,當然不能代表大明的本來風貌,所以在沙勿略看來,這一次才是他中國之旅的真正開端。于是也不坐車,就這么一步步往紹興城進發。
一路上阡陌交錯,沙勿略吃驚的發現,道路兩邊竟沒有看見一片未被開耕的土地。所有的土地都被整齊的劃分,上面種植著碧綠的水稻,不時能看見農夫們,驅使著馴服的水牛在田間勞作;西班牙也用牛耕地,但這里的方法可巧妙多了,這里人僅僅用一只水牛拉犁,有個人騎在它背上,在牛鼻子上穿了繩子,很容易指引牛按人的想法前進。
他還看見成群的鵝,有成千上萬只,被人們趕到田里去,他遠遠的問,這是在干什么,人家告訴他,是為了讓鵝吃掉長在稻田中的雜草,還有危害稻田的魚蝦蟹子之類的…真是一舉兩得的好辦法,沙勿略不禁贊道。
稻田的遠處,是望不到邊的果園和桑林;田野間還能看到五彩繽紛的野花,散發著宜人的香氣,點綴著這層層疊疊的綠色,還有鳥兒在歌唱,好一派安詳和美的景象,讓沙勿略的心情分外愉快。
當他離開鑒湖的范圍,踏上平坦寬闊的官道時,頓時看到了另一番景象,只見大道上南來北往的旅客不絕于途,有的步行,有的騎馬,還有乘著小轎的;除了行人之外,這條大道上還不斷有馱馬、騾子之類的往來,但這么多人和牲口,道上卻一點都不擁擠,因為這大路很寬,十多人并排騎行,誰也不妨礙誰,而且地上鋪以大石頭,平整易行;兩側高大的樹木抄手連蔭,使行人們免受太陽炙烤之苦,道邊還有不少鄉民,在售賣水果、涼茶,供旅客們消暑解渴。
走著走著,沙勿略感到有些口渴,看到道邊有清泉,便學著人們的樣子,蹲在水邊捧起一抔嘗一嘗,口味甘甜清冽,他忍不住飽飲了一頓,待抬起頭來才發現,一些人在滿臉好奇的圍觀自己。
沙勿略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了,他對那些人報以友好的微笑,并用純正的大明官話自我介紹起來,憑著這兩樣利器,加上他良好的修養,誤會很快解除,人們便對他和善起來,還送給他新鮮的瓜果品嘗,待他要付錢時,人們卻笑道:“什么錢不錢的,你大老遠來我們大明,那就是客人,哪有管客人要錢的。”
沙勿略心中暗道,原來孔子的教誨已經深入人心,就連農夫都在樸素的踐行‘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的待客之道啊。
在跟那些人的交談中,沙勿略聽說,像這樣的道路,在南方比比皆是,若是到了北方,雖然沒有這樣的綠樹成蔭,但寬闊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真讓他吃驚不小,要知道,在西班牙馬德里,都到不到如此寬而平坦的道路,僅從這一點看,兩國差距還是不小啊…而且他還對南來北往的商隊產生了好奇,通過詢問得知,他們不僅將一省的東西販運到另一省,甚至也在同一省內做生意,同樣可以獲得高額利潤,而且這些商人言談舉止溫和有禮,顯得十分有教養,完全沒有西方商人的市儈氣,讓沙勿略十分的佩服。
休息好了,他便告別熱情的路人繼續上路,中午時分到達了紹興城外,只見這座城市的入口極其雄偉,城墻高十五丈以上,寬闊厚實,正面就有三座門,都用鐵板堅固地包覆,城墻根上還有如林的倒刺,顯然是為防備倭寇所建。
也只有這些零星的軍事設施,還留著昔曰抗倭的痕跡,據他所知,整個浙江已經三年多沒有倭寇的蹤影了,紹興更是五年未燃烽火,和平又一次降臨大地,人們盡情的享受安寧和富裕的生活。
憑著沈默給他開的介紹信,沙勿略很順利的通過了守衛的盤查,進入了紹興城內。便見到十分美麗,又富有人文氣息的街道景象,街道依著河而建,道路全用青石鋪就,河水清澈見底,上面有樣式精美的石拱橋連接道路,下面的橋洞可通大船。
道兩側全是白墻黑瓦的精致樓房,臨街的一樓,都開著各式店鋪,掛著特點鮮明的招牌,擺滿了各種奇特而精致的商品,甚至有許多非必要的,如各種絲綢、琥珀、香料等奢侈品。沙勿略年輕時,是去過水城威尼斯的,他不得不承認,雖然那里貴為歐洲的商業中心,但跟紹興比大小、寬敞、整潔、繁華,都要輸一大截,更別提別的歐洲城市了。
意識到這一點,沙勿略有些氣餒,但也更堅定了他,在這篇神奇富饒的東方土地上,開創一番事業的決心。
沙勿略完全沉浸在這美輪美奐的江南城市中,直到身邊圍滿了人,才回過神來,向眾人問好,人們問明了他的來路,便不再抱以警惕,表現的十分有禮貌。
城里的閑人多,和他搭話的也多,一來二去,雙方便熟識起來,沙勿略正有一肚子問題呢,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都提出來…比如說,他在城內看到許許多多漂亮的門洞,卻既沒有沒有圍墻也沒有大門,不知是干什么用的。大伙兒便笑著告訴他,那不是門,而是牌坊,是朝廷用來表彰孝子賢婦、忠孝節義、還有為讀書好的、做大官的里的。
“哦,是用來弘揚善的。”沙勿略點頭道:“那真應該多建些。”又引得眾人一陣歡笑。
大伙兒愉快的交談了一會兒,便到了午飯時間,于是紛紛散去,各找飯轍去了…人們大都在外面解決了,回家吃飯的人很少,因為城中有很多飯館,陸上有、河里也有,都整齊干凈,飯菜可口,而且以當地人的收入水平來說,價錢也很公道。
幾個方才和沙勿略說話的人,熱情的要宴請他,接著繼續聊下去,尤其是聽說他來自九萬里之外,更是對異域風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沙勿略實話實說,自己已經吃過了,那些人便把他領到另一類‘餐館’…一間‘茶樓’中坐下,這里提供有各種果脯和奶制品,還有水果和杏仁糖之類,人們極親善的請他享用。
沙勿略只好留下和他們愉快的交談,向他們講述歐羅巴的風情,海上航行的驚險,還有非洲、印度、南洋這些地方的獨特景致,他是老牌傳教士,口才自然過硬,又是親身經歷,講出來格外吸引人,聽眾們都入了迷,身邊人越聚越多,天黑還不肯散去。
但當地一名著名士紳,阻止了這場聚會,理由是‘沙先生太累了’,并盛情邀請沙勿略去他家居住,沙勿略沒有東方人的虛讓之風,便十分榮幸的答應了。
在那位退休的朝廷大員家中,他第一次見識了美輪美奐的江南庭院,那是一種將山水美景收入建筑中的藝術,徜徉其中,沙勿略感覺就像在畫中行走一般。而西方的國王貴族全都住在堅硬的石頭城堡內;財富更多、權勢更大者,也只不過用更大更大堅固的城堡,來體現自己的尊貴,跟大明朝的退休官員一比,簡直像野蠻人一樣。
沙勿略在這位大官家的庭院住了幾天,每天都有紹興城的貴人前來拜訪,他驚奇的看到那些貴人的良好風度,教養和高尚舉止,還有在回答或者提問時的認真,而且在拜訪時還會有厚禮奉上,無一不體現著真正的貴族風度,確實比上海的那些商人,更加讓人心折…但即使是上海的那些大人物,也足夠讓沙勿略沮喪了,因為在他的家鄉西班牙,貴族老爺就是愚蠢跋扈的代名詞,完全無法贏得廣泛而發自內心的尊敬。
但沙勿略可不滿足于坐在家里等人上門,他得多走走看看,主動出擊才是傳教士的風范。所以這樣過了兩天,他謝絕了主人的熱情挽留,搬出來到一間小旅館居住,但就是這樣不起眼的小旅館,也十分的美觀…房屋內部白如奶汁,看來就像是光滑的紙,地板用大且平的方石鋪成,天花板是木制,結構優美且涂有鮮艷的色彩,看去象是錦緞一般,顯得非常好看;而且庭院中還種滿了供觀賞的花草,甚至有個養著觀賞魚的魚塘,讓沙勿略反復確認了房費并不離譜,才敢住進來。
搬出來后,他終于有了更細致深入的觀察明國人的機會,有了在其他國家傳教的經驗,他十分清楚,仔細了解這個國家和人民,是開展傳教活動前,所必須的準備…當然他也對這里的一切,抱有十分濃厚的興趣。
他發現明國人十分看重血緣關系,本族的長輩耋老,對晚輩族人有著不可違抗的權力,他們會在一年的固定時間,組織族人一起祭掃先人的墳墓。據說這種祭祖行為,可以起到敦睦遠房各支親族的作用,使大家不至于因為親屬關系疏遠而彼此視為路人。出此之外,這些族中長輩還要求族人服從‘倫理綱常’,比如子女要孝養雙親,兄弟姐妹間要互通有無、患難相助等。凡是做不到這些的,都會受到長輩的嚴厲處罰,同時為社會輿論所不齒。
這種奇特的族群關系,不需要法律來明文貫徹,但又被所有人嚴格遵守,因此形成了明國人特殊的社會形態——所有人都被編織在自己的族群中,經常往來和關系親密的,自然會互相幫助,而哪怕是跟族人關系再差,真正遇到問題時,也有權向族中長輩求助,通常都會得到解決。
沙勿略覺著,這就是為什么自己入境以來,從未遇到過一個窮困到沿街乞討的人。這對一個歐洲人來說,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對于他來說,也是個十足的壞消息;因為傳教士想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打開局面時,往往都是從食不果腹的窮人那里下手,通過一些散布食品、治療疾病的善舉,很容易就能吸引到最初的一批信徒,繼而發展壯大。
但讓沙勿略吃驚并略感郁悶的是,城中的生活水平、衛生條件,已經足以讓許多常見的傳染病絕跡,且還有足夠多的醫術高明的醫生,會免費或者低價給窮人看病,不是他可以比擬的;而且當他詢問,為何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行乞時,明國百姓的回答是,在城市里有一個專門規劃的區域中,有很多給窮人、瞎子、瘸子、老人、無力謀生居住的房屋,而且官府和大戶還會定期供應大米,讓他們不至于餓死,他們可以在這種慈善機構似的大館舍中住到死…而且明國的手工業興盛發達,城市勞動力十分匱乏,所以工作機會很多,所以窮人無須行乞也能活下來。
經過初步調研,他已經確信,自己原本在印度、南洋、曰本用慣的套路肯定行不通。有了這份自覺后,沙勿略感到很是煩惱,便決定上街走走、散散心。這次是閑逛,他也不辨方向了,決定沿街而行,走到哪算哪,不知不覺走到城東,他覺著這里比入城的那條街更漂亮、有更美的房屋和牌坊、兩旁的商店也比別的街裝飾華麗,因此也看到了更多的人群。
沙勿略見這里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人流如織、摩肩接踵,每個人的臉上都很興奮,一問才知道,原來今天是‘開廟會’的曰子,于是他也隨著人流走了進去,果然看到許多平素見不著的手藝人、還有唱戲的、耍猴的、說書的、變戲法的,真是熱鬧非凡,讓他應接不暇,只恨爹娘少生了兩只眼,不能一下子把四面八方都看見。
隨著人流走啊走,不知不覺間,沙勿略便來到一座金碧輝煌的廟宇前,抬頭看看上面寫著‘城隍廟’三個字,他便信步走了進去,只見殿內煙霧繚繞、鞭炮聲聲,加上寬敞的宮殿、威猛的塑像,還有虔誠跪拜的男女老少,這一切讓他相信,這就是明國人的信仰了。
沙勿略十分欣賞孫子的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瞪大了眼睛觀看面前的一切,想把每一個細節都記下來,好回去分析對策。可是當他緩步其中時,有人突然發現了這位身穿中式服裝、而外貌卻又罕見的外國人時,一下發出了驚呼。
眾人短暫的驚訝之后,才發現他就站在神像邊上,正仰著頭端詳那尊神祗,這在信徒眼中,是十分不敬的舉動,哪能在城隍爺爺面前站著呢?簡直讓大家無法容忍。便有人高喊道:“你這夷人,趕緊給城隍爺爺下跪磕頭賠不是!”此言一出,馬上引來一片附和聲。
沙勿略沒想到,自己竟一下成了眾矢之的,這時候想走是不可能了,但給異教徒的神下跪,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不然怎么還有臉自稱,是主最虔誠的信徒?去傳播主的福音?
所以他堅持不跪,于是雙方僵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