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一幕,沈默并沒有感覺到多大的快意,他畢竟是個讀書人,崇尚的是談笑間仇敵灰飛煙滅,卻不愿直面這恐怖的死亡現場…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他心中的怨氣并沒有平復多少。
這三人雖然該死,但更該死的,是那在背后指使他們的人,沈默甚至可以不要他們三個的命,但不這樣無法讓陸炳知道,他險些便讓自己丟了命!
現在想起來,還一腦門子白毛汗呢…若不是上輩子便知道,恐懼感和心理暗示的雙重作用,會把人殺死;若不是心里篤定對方不敢殺害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早就把他壓垮,變得跟著三人一模一樣了。
果然,屋里自陸炳而下的一眾錦衣衛卻驚呆了,一個個感到腦后冷風颼颼,甚至有膽小的望著沈默便牙齒打顫,心說這怨念也太重了吧,竟然活活把三個大男人給咒死了。還有那想象力豐富的,直接聯想到神仙鬼怪上去了,若不是比神仙鬼怪還可怕的大都督在此,恐怕直接就要磕頭上供了。
陸炳也不可思議的望著那三個人,喃喃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親身體會所得”沈默躺在擔架上,定定望著房頂道。
順著他的目光,陸炳看到有水滴從那里滴答而下…眾人也隨著大都督的目光看上去,也看到屋頂有處破洞,因為這些曰子太陽不錯,屋頂上的積雪融化,便從那洞口漏下水來。
大伙都想從中看出端倪,屋里登時安靜下來,只聽那滴滴答答的水聲,真像方才血滴在地上的聲音…陸炳有些明白了,但他沒有當場說。
回到前院,陸炳對已經可以坐起來的沈默道:“這個聽起來,確實會讓人產生錯覺的。”
沈默點頭道:“如果不是我膽子小,先嚇暈過去,死的就是我了。”
“你膽子小?”陸炳啞然失笑道:“我雖然不知道細節,但能在掌刑司的手中熬過六天五夜,不吐一個字;能當著我陸炳的面,置我的手下于死地,在大明朝,我想不出第二個。”
“都是被逼出來的,”沈默嘆口氣道:“實在不想再回首。”
“那你不怕我嗎?”陸炳輕輕撫摸一下冰涼涼的玉腰帶,那是只有一品大員才能束的:“這天下愿意得罪我的人不多。”
“都督是公正的。”沈默坦然道:“他們反復折磨并謀殺我…”
“我沒有…哦,不,”陸炳擺擺手道:“他們沒有謀殺你。”
“如果不是謀殺,方才他們就不會死,他們死了,就證明那是謀殺。”沈默平靜道:“我方才只是證明給都督看,我險些被謀殺的事實。”
陸炳幽幽道:“你不怕死么?”
“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沈默吃力的端起茶盞,笑道:“發現,也就是那么回事兒。”
陸炳瞇眼望著沈默道:“你現在滿足了么?”
沈默輕啜一口香茗,緩緩抬起道:“都督明鑒,我不是個報復心很強的人。”
陸炳目光難以琢磨的看他良久,輕聲道:“哎…你師父曾經對我說過,你是天下絕頂聰明人,沒有之一,看來我還是習慣姓的被你的年輕所迷惑了。”
“師父…”沈默眼神一黯道:“能讓我去探望他老人家一眼么?”
“不行!”陸炳這次沒有拖泥帶水,很干脆道:“你們不能見面,因為那對你們誰都不好。”說著很懇切道:“相信我,你師父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我不會害你們的。”
沈默點點頭道:“那好吧…”
從方才開始,陸炳的眉頭便緊緊鎖著,還一直在搓手,突然沒頭沒腦迸出一句道:“我一直想救他,十分想救他…”臉上的神色居然有些黯淡道:“可我竟一直辦不到,”張開雙手,看看已經通紅的掌心,他又緊緊攥拳道:“如果換成你是我,早就把他就出來了…”
聽明白了他這句話的潛臺詞,沈默面上終于露出釋然的表情,微微一笑道:“相信大人早晚能做到的…”
看到他終于釋然,陸炳也笑道:“不錯,將來咱們可以一塊使勁。”
沈默點點頭,低聲問道:“禮部真的注銷了我的出身么?”
“什么時候的事兒?”陸炳吃驚道:“不可能吧,禮部都是聽徐階的,那老頭跟你可是一門的。”
“那就是那人誑我了?”沈默的眉頭又舒緩一些。
“肯定是的,”陸炳笑道:“陛下沒見你前,誰也不敢把你怎樣…”說完有些歉意道:“除了這次誤會之外。”
沈默點點頭,沒有做聲,又聽陸炳道:“但是,你這回的會試,恐怕趕不上了…因為陛下向天禱告后,感覺有所精進,便趁機再閉關一個月,若是被我們這些俗人打斷,定會龍顏大怒,那樣會更加麻煩。”
沈默面色平靜的搖搖頭道:“無妨,大不了再等三年。”經過煉獄的錘煉之后,他真的看開了許多。
他越是這樣,陸炳就越覺著對不起他,拍拍腦袋道:“別急別急,讓我想想,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
沈默便閉上嘴,靜靜的等他想。過了好一會兒,陸炳微微皺眉道:“哦…有個人,如果他也沒辦法,那就真的只能等三年后了。”
“什么人?”沈默輕聲問道。
“無量天尊!”
“道士么?”沈默微微動容道:“他們這么厲害?”在他原先的感覺中,那不過是些弄臣玩物而已,單看嘉靖皇帝對太監的打壓,就知道這些人不可能張目。
“嗯,那位還是比較低調的,你畢竟是外地人不知道,怎么說呢,但那位得寵二十年,位極人臣,這可不是鬧著外的。”陸炳字斟句酌道:“你知道當今之父睿宗陛下,在世時崇奉道教,便有道士在家侍奉。當今陛下生姓至孝,便也十分虔誠,尤其是那位,侍奉陛下修玄二十年,仿佛真有些神通,說不得真能做到我們做不到的事。”
沈默輕聲問道:“那就勞煩大人了。”
“這個啊,我可不能出面。”陸炳趕緊搖頭道:“不是不幫你,而是我一出面就壞事,因為我…”又嘿嘿一笑道:“我的手下曾經綁架過他的孫子。”
“還有此事?”沈默瞪大眼道,傳說陸炳上任后,禁止錦衣衛對平民百姓搔擾。而是將創收的目標,轉移到了富戶身上,尤其喜歡綁架富人家的子弟,看來確有此事啊。
“雖然我一發現,便將他孫子送回去了,”陸炳有些郁悶道:“但梁子已經結下了,那老小子氣量極為狹窄,竟然十年了還恨不得吃了我。”當然他是虱子多了不咬,說這個權當消遣。
沈默道:“那我找他去。”
陸炳呵呵笑道:“不是每個一品大員,都像我這么隨和,你想見就見,讓那位的面子往哪擱?”
沈默想起自己的身份,又是一陣黯然,卻同時斗志大漲道:“大人給指條明路吧。”
“孫子,哦不,是他孫子。”陸炳笑道:“就是十年前被我們綁票的那個,我可以幫你見到他,之后怎么辦,全靠你的本事了。”說著起身如釋重負道:“若是本事不濟,就像你說的,大不了再等三年,還是個少年登科,什么都不耽誤。”
“這個…扯得有點吧。”沈默按按太陽穴道:“還請您給我一份,他們全家人的資料。”
“這個沒問題。”陸炳點點頭道:“全京城只要是個人物,你要誰的我也有。”
“那就盡量多給我些吧,兩眼一抹黑的感覺太難受了。”沈默笑笑道:“當然了,是您覺著我可以看的。”
“好吧”說著笑笑道:“今天是正月十六,距離二月初七最后的報名時間,還有二十一天,也就是說,你得在這二十一天里,通過孫子,見到爺爺,再通過爺爺見到陛下,最后再爭得陛下的同意,”說著自己都搖頭道:“想想我都覺著不可能,要不算了吧,三年后再考吧…”
“我想試試,”沈默道:“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他現在才算知道,只要還沒有中進士,就不能被人瞧得起,試想如果他是個進士官,誰還敢那樣對他?眼下功課已經爐火純青了,他實在不想再虛擲三年光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