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的不行又要來軟的?’沈默暗暗呻吟道:‘是不是要行美人計啊,這可怎么應付呢?我只有將計就計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便見一個丹鳳眼、臥蠶眉、五縷長須的紅臉漢子,映入了眼簾,活脫脫一個關公啊!
‘我不好這口,’沈默險些脫口而出,還好全身力氣都被抽空,連說話都費事,只見那關公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對他道:“你醒了。”
沈默看著他沒有說話,不過也算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那位當然不是關二爺,只是長得有些像罷了,只見他一臉如釋重負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揮揮手,便有兩個標致的侍女上來,將沈默輕輕扶起,再擱個軟硬適中的靠枕在背后,讓他舒服的倚著。
又有一個侍女端著托盤上來,只聽那人道:“這是血燕窩,乃是補虛養胃的圣品,最對病后虛弱,中氣虧損各癥。”侍女便給沈默喂。
沈默便吃,依舊是面無表情,吃了一小碗之后,那人又讓侍女給他喂了另外幾樣名貴的滋補品,這才揮手讓侍女退下,對他笑道:“倒不是疼你吃,只不過這些滋補的東西,一氣吃太多不好,總要慢慢吃點才行。”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那些東西療效神奇,反正那些東西下了肚,他感覺肚里暖烘烘的,身上也有了些力氣,便想笑笑,卻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了,仿佛完全忘記了該怎么笑一樣。
他沒有笑出來,那人便看到十分痛苦的表情,面上浮現出濃重的歉疚之色:“這件事都怪我馭下不嚴…哦,對了,還沒自我介紹呢,我是陸炳,”但凡名人,就是這么自信,不擔心你不知道‘陸炳’是哪一號,只聽他繼續道:“你師父曾經在我這做過經歷官,與我有些情面,所以讓十三他們去杭州帶你進京的時候,對你多加照顧,他們沒為難你吧?”
見沈默微微點頭,陸炳又道:“后來這不鬧地震么?陛下要虔誠禱告,我身為親衛,從小年到十五,都得在宮里給陛下護法,估摸著見不著你第一面了,我臨走還囑咐他們,要重點關照你一下,誰知回來才聽說,你被他們提走私下審問,已經六天了,我一聽就知道他們會錯意了,以為我話里有話…”
那陸炳在那絮絮叨叨,沈默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因為他看到了一個心虛而虛偽的人。
沈默真想問問他,你陸都督的腦袋被門擠了?用些先天發育不足的低能兒看場子?連話都聽不明白的十三太保,還能闖出那么大的名頭來?莫非真以為我也是低能兒不成?
但轉念一想,沈默就知道陸炳為什么這樣說了,兩人的地位相差太懸殊,在這位權勢熏天的錦衣衛大都督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根本沒法傷害到他…其實在這大明朝,除了皇帝之外,還真沒人能傷害到他。所以陸炳并不在乎沈默感受,所有那些解釋,不過給個牽強的說法,讓他下來這個臺階,好掀過這一頁罷了。
但不管心里多不忿,沈默都不會流露出一絲來,經過這煉獄般的考驗,他的心如鐵石一般,冷靜而冷酷。他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得罪這位陸都督,因為他是個無解人物…至少在嘉靖帝這一朝,是誰也無法戰勝的。
如果你不能戰勝你的敵人,就必須強迫自己與他聯合起來,去消滅其它的敵人,直到你有把握戰勝他為止。這是政治家的鐵則,卻是沈默之前無法做到的,但現在對他不是問題了…他沈拙言兩世為人,雖然身世都不好,但憑著不懈的努力,始終能得到別人的尊重和喜愛,也從來沒有受過哪怕一絲的侮辱。
但就在這里,在這六天里,他卻被完全踐踏了人格,尊嚴和靈魂,這足以讓他徹底放下那些無所謂的東西,將自己真正變得無懈可擊起來!
俗話說,此仇不報非君子,俗話又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中國的哲學就是這樣混蛋,那些所謂膾炙人口的俗諺,不過是給人救急的夜壺,自我安慰的遮羞布而已。
將對陸炳的恨意深深埋在心頭,沈默輕聲道:“我知道大人對我們師徒的好,也知道這件事跟您絕對沒有關系,既然是誤會,就讓它煙消云散吧。”順著緩緩閉上眼道:“但是那些對我用刑的人,在下很難不恨啊。”
陸炳尷尬的笑笑道:“那是,哪能這么算了呢?早給你準備好了。”說著拍拍雙手道:“來呀,把他們給我壓上來。”
便有一隊壯漢,領著三個身穿袒胸露乳,身負荊條的漢子進來。陸炳對沈默介紹道:“就是這三個混蛋,讓你平白遭了這頓無妄。”說著等那些人一眼道:“還不給沈公子請罪?”
三人便給沈默磕頭,說什么我們是蠢豬,請您老息怒,任您老責罰云云…沈默卻閉上眼睛,連頭都轉向窗內,只給他們個單薄的背影,一言不發,仿佛真的不愿回想起那段可怕的回憶來。
但實際上,他不過是為了更真切的聽這三人的聲音,當時他一直被蒙著眼,看臉有個屁用?很快他便確定,這三人里果然是給他行刑之人,對把手下當尿壺的陸都督,不由更急更加鄙夷了。
陸炳還以為他是見了這些人害怕呢,便提高嗓門道:“拙言,我現在就給你出氣!”說著狠狠一揮手道:“給我打!”
那些壯漢便從那三人的背上抽出荊條,噼里啪啦的抽起來,打了一會兒,荊條斷了,又抽出一根,又打,再斷了,再抽再打,足足打了半個時辰。
饒是三人橫練金鐘罩鐵布衫,等閑刀槍都傷不著,卻也已經血肉模糊了。但沈默還是不喊聽,仿佛伴著抽打聲睡著了一般。
陸炳一看,這樣可不行,非得出人命不可,便使個眼色,那三人便幾乎是一二三的昏倒在地,壯漢們稟報道:“大人,昏過去了。”
安靜,令人尷尬的長時間安靜,陸炳心說:‘你丫也太不給面子了吧?我都把人打成這樣了,你也不吱一聲?’但沈默就是不吱一聲…“睡著了?沈公子,你睡著了么?”陸炳小聲問道。
卻見沈默微微搖頭,表示沒睡著。
陸炳這個暈啊,但都說任憑沈默發作了,只好一咬牙道:“潑醒了繼續打!”
‘嘩啦啦’三盆冷水潑下來,那三人一個激靈,都‘醒’過來,鞭子便繼續噼里啪啦打下來。
如是片刻,終于有個受不了了,哀求道:“督帥,您饒了小的吧,我快要被打死了。”另外兩人也趕緊跟著點頭。
“沈公子不原諒你們,本帥是不會停的。”陸炳冷著臉道。
“沈公子,請原諒我們吧…”“您就當我們是個屁,放了我們吧…”
“我求你們放過我的時候,誰答應了?”沈默霍得坐起來,瞪著三人怒吼道:“誰答應了?三位誰答應過?說出來咱們立馬兩清!”
“可我們沒有想過要打死您啊,您身上連一點傷都沒有…”三人哀求道。
“沒有傷?”沈默抬起手腕道:“這是什么?要不是我…”他剛想說,上輩子聽過一個類似的故事,但想了想還是改口道:“要不是我,嚇昏過去,就直接被你們害死了,知道嗎?!”
三人登時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陸炳也笑道:“這個不是什么致命傷吧?”
“太保大人不信是吧?”沈默冷笑道:“不信咱們就回到那間屋子,把那個刑給他們三個上一遍,看看會不會死人!”
“如果不死呢?”陸炳問道。
“我和他們一筆勾銷,從此井水不犯河水!”沈默干脆道。
“好,一言為定。”陸炳很想就此將這道梁子接過去,他現在已經十分后悔,聽了那人的話了。
“絕不反悔!”沈默點頭道。
很快,三人便被帶回到那間破屋子里,綁在三個十字架上,用破布捂住嘴,蒙住眼。沈默也被人用擔架抬著,在一邊觀看,還下令道:“幫緊點,不能動絲毫。”
那些人覺著沒什么大不了,依然而行,將三人綁的紋絲不動,然后在沈默的注視下,用利刃割開了三人的手腕,一群人便按照沈默預先的要求,退了出去。
所有人都躲得遠遠地,一直等到沈默讓進了,眾人才抬著他重新進去,一看,三人竟然全部耷拉下腦袋了,把臉上的布撤去,便見到三個凝固了的充滿恐懼的表情,確實已經死透了。再看三人手腕上的傷處,早就凝固了,地上的血跡也遠遠不足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