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曰天還不亮,眾人就爬起來,洗臉穿衣吃頓飽飯,帶上足夠的干糧、白米、鹽巴、和一些臘肉,連同被褥鐵鍋,一起馱到馱馬背上,便要離開杭州驛館,出城北上。
一行人走到驛館門口時,卻聽有人道:“等一等…”眾人回頭一看,卻是這杭州驛的驛丞。只見他拎個蓋著厚厚棉布的大籃子出來,朝沈默深深鞠個躬道:“沈解元,您要走了,我也沒什么能送您的,昨晚讓渾家煮了些雞鵝,您帶著路上吃…”
沈默有些意外,因為在他印象中,這位驛丞就是個死要錢,恨不得把別人的便宜都沾光,卻從見過他拔過一根汗毛。
更讓他驚奇的還在后頭呢,只見驛丞又取出一包銀子,雙手奉給朱十三,恭聲道:“軍爺,這是小的一點程儀,請您務必笑納。”
朱十三接過那銀子,掂一掂,似笑非笑道:“好家伙,足有四十兩吧,頂你一年的薪俸了。”
驛丞有些尷尬的笑道:“差不多了,差不多。”說著又向他深深作揖道:“這點錢一來給軍爺在路上花銷,以壯行色;二來也請軍爺善待我們沈解元一些,他是讀書人身子弱,吃不得太多苦的。”
沈默動容道:“這是干什么…”
朱十三卻笑問驛丞道:“你和他是親戚還是朋友?”
驛丞搖頭道:“小人福薄,攤不上解元郎這樣的親朋。”
“既然非親非故,那為何…”朱十三提一提手中的包裹,意思不言而喻。
驛丞深深看一眼沈默,對朱十三道:“沈解元是為了浙江、為了抗倭才讓殲黨陷害的。我們杭州城的老少爺們只恨沒法幫他洗冤,拿出這點銀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聽他說完,朱十三隨手把那包銀子扔回到驛丞懷里,笑道:“這個不用你艸心,我們錦衣衛最佩服的就是好漢子,絕不會怠慢沈解元的。”說完便牽著馬往外走。
沈默朝那驛丞感激的笑笑道:“誰說咱們不是親朋,咱們現在就是朋友了。”
驛丞先是一陣錯愕,旋即狂喜道:“您您,您認我這個朋友了?”
沈默微笑道:“除非你不愿意。”
“愿意,當然愿意。”驛丞欣喜若狂道:“您不嫌棄就好!”
沈默翻身上馬,朝他揮揮手道:“那么再見了,朋友。”
驛丞也想揮手,這才發覺手上拎著銀子呢,趕緊跑著追沈默道:“銀子,您帶著銀子。”
沈默卻不接,丟下一句:“留著吧,我不缺錢。”便打馬先行而去了。
跟在后面的賭鬼,卻從驛丞手中一把拿過那包銀子,朝他扮個鬼臉,嘿嘿笑道:“給我吧,我給你轉交。”便樂滋滋的走了。
驛丞也顧不上他的銀子了,望著沈默遠去的身影,雙手攏在嘴邊,高聲道:“菩薩一定會保佑您一路順風,平平安安回來的!”
沈默遠遠的朝他揮揮手,這才轉身繼續趕路。朱十三策馬湊過來,呵呵笑道:“趙貞吉可是大名鼎鼎的清官直臣,怎么到你們浙江就成殲黨了?”
沈默撇撇嘴道:“也許南橘北枳吧,在情況簡單的地方,他是好官,是青天,可到了浙江這個復雜無比的環境中,他越較真就越招人恨。”
朱十三是了解內幕的,不由點頭笑道:“還是解元郎看得清楚。”說著壓低聲音道:“可惜朝中那些迂腐言官,大多是趙貞吉之流,早就摩拳擦掌等著解元郎進京了。”
沈默哈哈大笑道:“那實在是太榮幸了!”
一行人說著話便到了北城門,前面領路的黑皮拉著馬韁道:“城門口堵滿了人。”
眾人聞言望去,可不,只見杭州城北門下,立著兩三百人,其中士子打扮的居多。周圍道邊上,更是擠滿了不計其數的民眾,不過應該是看熱鬧的居多。
朱十三端詳一會兒,笑道:“讓沈解元走在前面,咱們幾個在后面別礙眼。”
人群看到沈默五人行過來,便是一陣搔動,紛紛向沈默靠過來,向他問好致意,還紛紛從懷里掏出帶著體溫的雞蛋、一串百十文的銅錢,或者一包點心之類的,高高舉到他面前,請他帶著路上吃…那些士子卻站在那里巍然不動,仿佛在靜等他過去。
一邊向人們拱手致謝,一邊接過那些雖輕情意重的禮物,沈默的眼眶讓淚水迷蒙了…曾經他最怕自己的行為不被人理解,會被人以為自己是嚴黨,或者出于別的什么目地,才做出那番事情的。若是那樣,可就真成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哭都沒地方哭去。
但現在,他置身于熱情的人群之中,一顆疲憊的心也被這溫情撫慰的生機煥發,重新充滿了力量…他距離不到那些士子不到二十丈,但就這短短二十丈的距離,他卻走了整整一刻鐘,不停地道謝,不停的接受禮物,不停地被溫暖,當他終于通過人群,眼前豁然開朗時,之前所有的擔心和迷茫都煙消云散了。他第一次確信,自己是真正強大的,強大到足以戰勝一切艱難險阻!
真正的堅強是心的堅強,真正的強大,卻是要靠大多數人來印證…所以當他站在那群士子面前時,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與之前截然不同了,如果說之前他還是一柄出鞘的寶劍看,需要時時展示自己的鋒銳,來提醒這些士子自己的存在。那現在他便可以將自己收入鞘中,無需依靠那些炫目的表現,就足以讓眾人心折、讓眾人景從了!
沈默微笑著看向這些士子,士子們也向他報以崇敬的目光,雙方的目光交流,便勝過無數言語。
沈默這才發現他們大多是‘靈隱聽課’的生員,便拱手笑道:“諸位年兄,多謝相送。”
士子們一起還禮,哪知起身卻道:“我們不是送你的,我們要陪你進京。”
沈默一陣錯愕,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一個領頭的士子便道:“這事兒您恐怕有口莫辯,為了不讓您蒙受不白之冤,我們便合計著陪您一道進京,給您去作擔保人。”
沈默十分感動,卻也被這不靠譜的想法嚇一跳,先不說這么多人怎么走?就算平平安安都跟自己進了京,恐怕一頂‘煽動搔亂分子’的帽子會立馬扣上來,自己就得楊升庵同唱‘滾滾長江東逝水’去…但他也不能斷然拒絕,因為沈默深知大明朝的讀書人,都是些打著不走,前者倒退的犟種,所以說話必須要有藝術才行。
沈默心里稍稍盤算一下,拿定主意后便向眾人深深一躬道:“承蒙諸位同年的厚意,你們為我考慮的太周全了,沈默今生銘感五內…”先一頂高帽送出去再說。
眾人連忙道‘不敢不敢’,卻聽沈默話鋒一轉道:“可大家想過沒有,如果你們真的跟我進京,會有什么后果呢?”
眾人滿不在乎的笑道:“大不了跟解元郎一起下詔獄而已。”有些激動的深知道:“能讓正道不傾,此身何惜?”
“說得好!”沈默擊掌道:“讓正道不傾,此身何惜!”說到這,他停下來,目光緩緩掃過眾人,他每沉默一秒,在眾人眼中的形象便高大一寸,直到感覺自己無比高大時,他才一拱手道:“這句話也是在下的心聲,我沈默愿為匡扶正道,獻出自己的全部!”在眾人一片贊譽聲中,他突然深深一躬道:“所以我懇請各位,都不要跟我北上,好嗎?”
“您這話什么意思?”眾書生不解道…經過沈默的鋪墊醞釀,果然士子們好奇心勝過了反觸情緒,這樣才能用心聽的話,而不是被一種狂躁的正義感所沖昏頭腦。
只聽沈默道:“有三個原因,在下說給眾位聽,其一,我沈默此舉秉承一顆公心,沒有任何私心雜念,所以我不怕被審判,也堅信自己會得到公正待遇,無需如此大動干戈。其二,現在朝廷尚未給我定罪,眾位卻浩浩蕩蕩跟進京里去,無疑會讓大人們以為這是在要挾,反倒不美。”
“其二,我浙江現在的正道是抗倭,抗倭壓倒一切。若是眾位跟我進京,勢必會牽連到胡中丞,影響到抗倭,若是因此打了敗仗,豈不是我們的罪過?”沈默沉聲道:“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