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一章功過誰評述,御史筆如刀 晌午時分,百多名軍士隨同浩浩蕩蕩的車隊回到了宣府。一應民夫雖說都還惦記著先頭那一場莫大風波,但路上張越已經許諾若是查明和賊黨無關者絕不留難,他們至少是放下了一樁心事。到了永慶倉前的大廣場,張越久命人卸下了所有蓋著吳家戳記的米袋,讓人逐一檢查之后,竟發現所有一千石糧食幾乎都是沙子。
“吳家人真是狗膽包天!”
見孟俊滿臉惱怒,張越卻搖搖頭說:“依我看,正因為是冒了吳家的名頭,所以才能肆無忌憚地這么做。你想想,如今各倉的檢查何等嚴格,這幾百袋黃沙怎么可能蒙混過關?我也是發現那些民夫都是來自吳家,這才動了疑心,結果一沖動倒是險些惹禍。”
開中入庫的軍糧素來乃是各邊鎮的重中之重,更不用說宣府這一批是用來彌補北征的缺口,一應入庫更是極其嚴格,每一袋都有各自商戶的標記不說,而且還要逐一過程抽查,幾乎沒法玩任何貓膩。因此,張越才會在疑點集中到了吳家的時候一劍刺破了米袋,果然印證了心里那一絲隱隱約約的猜測。畢竟,之前若是光天化日之下鬧出什么大事,涉及到的每一家商戶都絕沒有好下場,所以始作俑者肯定不會亮出真身。
孟俊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張越的說法很有道理。瞥了一眼那幾個被捆得猶如粽子一般的家伙,他的目光著重在吳焰身上流連了一會,隨即又低聲問道:“這一回抓到了人,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處置?那個家伙身中三箭,即便不是要害,但也夠嗆的,居然能夠到現在還硬挺著,估計要從他嘴里撬出什么不容易。”
“吳焰交給武安侯,此人極有問題,說不定便是韃靼諜者,由武安侯處置再合適不過。至于其他幾個,我還有些用處,若是他們頑抗到底,到時候少不得借重錦衣衛。至于大姐夫,就勞動你下午再跑一趟張家口堡吧,既然做戲,怎么也得做全套不是?”
這安排乍聽起來一點問題都沒有,但孟俊很快就琢磨出了名堂來。眼見張越微微一笑就走到了彭十三那邊,指著那些俘虜仿佛在吩咐什么,他頓時沒好氣地搖了搖頭。主意都是張越出的,如今看來,這家伙攤派任務也是頂尖高手…不過,這既是分派任務,歸根結底也是分功,這一手玩得爐火純青,也不知道張越是從哪學的!
由于民夫足足有數百人,要逐一篩選難度極大,因此張越就先把吳家車隊的人全部揀選出來,剩下的人按照同鄉或是親朋這一層關系把眾人拆分成了十幾幫,著重讓差役核查吳家雇請的人以及那些和其他人不認識的。等到得了信的鄭亨派親兵來提走了氣息奄奄的吳焰,他就走到其余幾個被捆作一團的家伙面前,冷冷掃了這些人一眼。
“我再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那就是把你們知道的都說出來。若是還死扛的,那么我只好把人送去錦衣衛,橫豎他們如今也閑得慌,正愁沒有人練手用刑!”
話音剛落,一個渾身被綁得結結實實的漢子便連滾帶爬地挪了過來,仰起頭叫道:“大人饒命,小的什么都愿意說!小的是吳老大雇請的,他說他姓吳,是汾州吳家的人,小的自然就信了。那個行刺大人的家伙小的不認識,他是吳老大的親信,而小的只是拿了錢聽命辦事!吳老大教了咱們一些話,小的只是照原樣說而已,絕不是有意壞了大人的名聲…小的…小的還知道,那里頭的民夫中還有幾個吳老大的人!”
錦衣衛這三個字實在是比催命符更有效果,此人一開口招認,其他人也立刻爭先恐后地把知道的事情全都抖露了出來。有了這些口供,張越很快便順利地從民夫中又揪出了五六個。盡管這些人知道的并不算多,但一個個盤問下來,倒也多多少少有些收獲。只不過今天的他實在是沒心思分析整理這些,擺擺手就吩咐向龍和劉豹把他們帶走。
由于剩下的民夫多半是能夠彼此連環具保的鄉里鄉親,差役一一記錄下名姓便來請示張越,最后一個個都暫時放了,只是下令不許離城。對于不用蹲大牢,而且這么快就能恢復自由,三四百號人都是松了一口大氣,少不得鬧哄哄地圍上來磕頭,七嘴八舌很是說了些賠罪的話。面對這么些心地實誠善良的百姓,張越心里自然沒什么怪罪的意思,但有些話不得不說。
“今日之事不過是奸人煽動,大伙兒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我職責所在不能放各位出城,實在是對不住了。這狹路相逢也算是有緣,我只有一句話要提醒大家,你們都是良善百姓,以后若是再遇上這種有人煽風點火的場合,千萬要好好想想,否則鑄成大錯便來不及了!”
足有十幾萬人的宣府城中多了這么幾百號人,而且還都是車夫腳力之類的尋常百姓,原本連個水花都響不起來,但如今這些人齊齊議論著一件事,有道是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大半日功夫,街頭巷尾各處就都傳遍了。只是這口耳相傳的事情向來沒個準,有的說張越武勇絕倫一刀將行刺的刺客劈成兩半;有的說那兩個韃子的特使被嚇得當場尿了褲子;有的則說那幾個煽風點火的家伙是先前沒能吃下鹽引的富戶,如今是報復…只不過,聽在耳中的人自然會選擇自己想聽的,別的就會完全自動過濾掉。
宣府西北西南兩隅大多是僻街陋巷,中央是總兵府等要緊的兵所重地,四角是四座糧倉,東南是富商云集的大客棧,而西北隅則是住著一些士子書生之流,還有整個宣府鎮少之又少的文官。這其中,宣府巡按御史柳子胥便是在這里賃了一處宅子居住。
盡管和那位曾經威名赫赫的伍子胥同名,但幾乎快到知天命年紀的柳子胥卻是仕途坎坷。他四十歲才中了進士,幾乎是好些衙門轉了一圈,最后方才在都察院安營扎寨,至今也已經有五年了。如今他品級雖只有正七品,但這個代天子巡狩的巡按御史卻是職權極大,因此他自是躊躇滿志,并不以年老為憾。這會兒他在書房中一面來回走,一面滿臉的振奮之色。
“什么鎮定自若,什么處斷有方,不管張越他有什么考慮有什么想法,擅自處置蒙古使者就是專斷,就是越權!皇上早有規矩,邊鎮若有他族使者,便當禮送京師,別說他官不過五品,根本沒有處斷之權,就是武安侯鄭亨,也不能擅自和韃靼結下什么協議!張家一門一公一伯,這已經是隆寵太重了,就是張越確實有才有功,其人年輕,也不能像現在這樣使用,看看他如今都驕狂成了什么模樣!”
眼見這位科場和都察院的老前輩唾沫星子亂飛越說越起勁,于謙幾次要打斷都沒找到機會,不由得皺了皺眉。倘若外頭傳言是真,那么指斥彈劾張越越權專斷就是應該的,無論基于什么出發點考慮,制度就是制度,總不能自恃寵眷不放在眼里。但是,從這個延升到張家,甚至說張越驕狂,這未免就有些過分了。
柳子胥卻絲毫沒注意到于謙的表情,腳下步子越來越快,面色亦是越來越怒:“天下士子寒窗苦讀數十載,科場沉浮又是數十載,這才能得一個進士功名,但張越欽賜舉人出身,越過了最難的一道坎不說,繼而竟是會試殿試一蹴而就,這置天下寒門士子于何地?這還不算,身為文官,竟然和一個閹宦勾勾搭搭,他哪有文人的風骨?”
說到這里,他一個旋身轉了過來,看著于謙面帶狂熱地說:“廷益,這些天來你我促膝相談,我覺得你這個人性子剛直一身正氣,恰是天生的御史。怎么樣,這次你我一同上書彈劾,也為朝中正一正風氣,如何?”
于謙略一沉吟便坦然答道:“柳前輩,事關重大,我明日須得出去仔細詢問一下那些民夫。若事情屬實,我自當如實上奏,決不會稍有遲疑;若事情不虛不實,以傳言風聞上奏平白污人清明,這卻不是君子所為。”
要是換成別人,聽到這話必定是勃然大怒,但柳子胥因著這幾天和于謙同住的交情,深感其人人品,此時反而是連連點頭:“是我孟浪了,偏聽偏信確實非御史該為,廷益你明日就去仔細打聽好了。我是已經問過了,今夜就連夜草擬奏章,明日直接拜發,不等你了!只盼皇上能夠體諒臣子一片苦心,到時候就是打發我去交阯我也甘心情愿。”
自從皇帝晚年以來,動輒貶斥大臣已經成了習慣,因此柳子胥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不由得想到了三月三大殿火災時被黜落的幾個同僚,臉色就有些唏噓,但緊跟著就振奮了精神。和于謙打了個招呼,囑咐晚飯獨個用不用等他,他就猶如年輕人似的意氣風發出了屋子。
這一夜,柳宅那間小屋子的燈亮了整整一晚上,而于謙也是輾轉反側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