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二章年關亦是團圓日,苦盡甘來終有時 臘月二十七乃是尋常百姓家宰雞趕大集的日子,而往日忙忙碌碌的朝廷官員們如今也休假了。盡管太祖爺朱元璋在世的時候,這一年到頭只有萬壽節、冬至和過年三天假期,但如今去開國已經有五十余年,歷來的規矩多少有那么一絲松動,除了內閣和六部官員都察院,其他衙門都早早地封印放假,就連各家私塾學館的孩子們也都放了學年,家家戶戶熱鬧團圓,京師那大街小巷里,人們連走路都是喜洋洋的。
這天恰是一個大晴天,武安侯府西角門前一片靜寂。因自家老爺人在宣府,這節下的賞賜也頒過了,這時節也不是各家里走動的時候,因此門房上樂得偷懶,一老一少兩個人便站在那里閑磕牙。說著說著,那話頭便轉到了隔壁的陽武伯府。
“隔壁那家雖說不如咱家老爺的爵位,但這一趟交阯打下來,那位陽武伯的爵位后頭,少不得要加上世襲兩個字。還有那位三少爺,小小年紀就巡撫宣府和老爺一文一武搭班子,真真是好大的恩寵。前幾日頒賞的時候你見著了沒有,東西不比咱家少!”
“再大的恩典也越不過前頭那位英國公,除非小張大人能夠像建下英國公當初平定安南那樣的功勞,否則也就是那樣了。再說,昨兒個夫人帶著幾位奶奶去了那邊府里探望,難道你沒聽到風聲么?那位猶如定海神針一般的老太太,恐怕熬不過多久了。”
“不會吧?那位老太太身子一向硬朗,過了年就要過七十大壽了…哎,若真是身子不行了,恐怕也是盼兒子給盼的,不過那位大老爺也該回來了。說是如此,但真要是老太太倒了,其余人和英國公畢竟隔了一層,要想再如從前那般親厚也是難能。”
“他們家又不是憑著靖難起來的,能有今天已經算是機遇難得,總不能一輩子沾人家的光。他們家嫡庶長幼如今是榮衰不一,這老太太若有萬一,恐怕還有的是麻煩…咦,那邊有人來了!”
說話間,年紀大的老門房便看見巷口十幾騎人飛馳而來,連忙瞇著眼睛仔細端詳了一番。認出并非是自家人的服色,他正要縮回腦袋,卻發現打頭那個風塵仆仆的中年男子瞧著卻有幾分眼熟,在心里頭一思量,他立時想到了這是何人,再探頭時一行人卻已經過去了。
陽武伯府前些天大開中門的次數不少,這幾天總算是消停了一些,因年前田莊上的錢糧都已經解送上來了,眼下門上的差事就清閑了許多。眼下看見有人來,兩個中年門房連忙迎了上去,才預備問人的來歷,其中一個就猛地驚呼了一聲。
“大老爺,您…您終于回來了!”
這一聲嚷嚷一下子驚動了這門上的管事,急急忙忙跑出來看了一眼,又驚又喜的他甚至連行禮問安都給完全忘了,一溜煙飛也似地朝里頭奔去。瞧見其他人紛紛上前來,有的問安行禮,有的忙著牽馬執鐙,已經五年不曾見過家人的張信只覺得心頭酸澀,好容易才定神下馬,向眾人問了幾句。然而,往前走了幾步,快到西角門前時,他忽然朝那正門瞥了一眼。
正午的陽光下,那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大門顯得熠熠生輝,門樓上的陽武伯府四個字顯得遒勁有力,那四個字竟是能晃得人眼睛發花。門上的獸面圖案威勢十足,只是眼下大門緊閉,連一絲縫兒也沒有。
駐足片刻,張信便歇下了心里頭的這些心思,徑直進了西角門。對于這座他貶謫之后方才歸了張家的宅第,他心里陌生得很,只是一路往里頭走,他卻漸漸覺得草木院落都顯得有幾分親近。此時在前頭帶路的高泉覷著那臉色,便賠笑解釋道:“都是老太太說,即便搬出了開封,也不能忘了本,所以特意按照老宅布置陳設,就是那些花花草草的也盡量都是選取從前那些品種…”
“爹!”
張信還不及點頭,就聽到迎面傳來了這么一聲。看到一個身量極高的少年飛快地沖了過來,他不禁怔了一怔,直到看見人在面前撲通一聲跪倒,連著磕了三個頭,他才猛然驚醒過來。此時,他無論如何也維持不住當年那種嚴父姿態,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把人扶起了身。
五年不見,他幾乎已經認不出自己的兒子,不但人高了壯實了,而且那長相也是越發酷肖自己年輕的時候,只是他自幼嚴肅,而張赳的圓臉瞧著卻顯得很溫和——他幾乎難以想象,當初那個驕傲沖動的兒子要經歷怎樣的變化才會變成眼下這個樣子——上上下下端詳了許久,他好容易克制住了伸手去摸張赳腦袋的沖動,欣然點了點頭。
“終于長大了!”
得到父親的這句贊許,張赳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攙扶住了張信的胳膊。到了垂花門前,張倬便帶著幾個侄兒迎了出來,行禮說話自然又是好一番熱鬧。而張信看到自己離開之時還只是在襁褓中的次子眼下已經是虎頭虎腦的孩子,忍不住又是一陣唏噓。一路行來,待過了北院那三間穿堂時,他忽然之間有些猶豫,竟是不知道該打疊什么樣的心情去見母親。
“大老爺來了!”
隨著那天青色夾絮簾子被人高高挑起,被人杜綰和李蕓一左一右攙扶起身的顧氏終于認出了搶進門來的張信。瞧見那個已近知天命之年的兒子一進門便雙膝跪倒膝行上前,重重磕了好幾個響頭,她只覺得喉頭哽咽,那早就想好的話竟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她伸出手來壓了壓那雙肩膀,心里盈滿了喜悅。那一瞬間,她只覺得一直死死壓在心里的那塊石頭猛然之間松開了,整個人都輕快了起來。隨手用袖子擦了擦被淚水糊住的眼睛,她就把張信拉了起來。上上下下看了一番,覺著人比當初瘦了一大圈,但精神卻還好,她便覺更安心了些,只是攥著兒子那雙手總不想放開。直到玲瓏上來稟報說該用午飯了,她這才順勢松開了手掌,笑著搖了搖頭。
“咱們家是到了過年每每聚不齊,年年都要少這么幾個人,今年你和老三回來了,老二和越哥兒卻不在,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全家都團團圓圓坐一桌的那天。”
顧氏這么一感傷,眾人自然是慌忙岔轉話題,就連張信也是只字不提自己在任上有什么艱險,盡挑一些開心逗趣的事情說。等屋子里擺好了桌椅,幾個晚輩都上來行了禮,一家人方才按照長幼輩分坐了下來,三個孫媳婦自是立在旁邊布讓。
張信人雖在外,也就是了解家書上寫的那些家事,卻也知道三個侄兒媳婦的家世。他自幼讀書,又是從解元步入官場,因此相比出自勛貴之家的李蕓趙芬,他倒是覺得出自書香門第的杜綰瞧著更大方些,于是一面用飯,一面便在心中琢磨著兒子的婚事。
等到一頓飯吃完,漱口之后丫頭捧上茶來,見顧氏把其他人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下他和張赳,他便更是心里有數。陪著母親說了一會話,他就笑道:“一晃五年,如今母親膝下竟是連重孫輩都有了,咱們家也算得上是人丁興旺的大家了。”
“別說咱們家,英國公府還不是一樣?他們夫妻倆苦苦盼了那么多年,如今赫然是兒女雙全,而且惜玉也有了身子。那樣頂尖的富貴人家,自當開枝散葉枝繁葉茂才好。”
好容易在年前盼著兒子歸來,顧氏自是心情極好,又伸手招了張赳上前:“這回國子監放假,那位陳司業給你的考評是上等,足可見你用功爭氣。明年鄉試你便在順天府考,借著你爹回來的喜氣,一定能金榜題名!我一直苦苦拖著你的婚事,一來是想等到你爹回來主持,讓他看著你成親;二來也是想讓你有個出身,不至于結親時讓人看輕了,你可明白?”
張信只以為母親是想選門當戶對的婚事,這才一直拖著,張赳卻是因惦記著父親,對自己的婚事絲毫不急。此時聽顧氏這么說,父子倆都是悚然動容,張信是沒想到母親竟然有如斯信心,而張赳則是因那殷切希望而感到心頭沉甸甸的。
輕輕地拉起父子倆的手合在一塊,顧氏便語重心長地說:“如今最難的時候都挺過來了,整個家里就更該擰在一起,不能鬧了生分。老大,重新當了京官便要謹言慎行,你骨子里那股傲氣得改改;至于小四兒,我看著你這些年逐漸懂事,心里很是欣慰,但年輕人該拼的時候就得拚,我雖是女人,卻也知道科場上頭氣勢同樣要緊…”
“老太太,老太太!大喜事,又是一樁喜事!”
隨著這聲音,白芳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來不及喘一口氣就喜上眉梢地說:“剛剛英國公打發人來說,因為少爺在宣府第二次開中又收獲了十幾萬石軍糧,皇上大喜之下在早朝上褒獎張氏滿門文武雙全,堪為百官楷模!這會兒…這會兒聽說已經有旨放了杜大人!”